吃吧,这里有肥羊。
我要睡觉去了。
最诧异的莫过于白羲。
它已经认出了黑马。
那次救柴姑时,它和他曾有一面之识。
那一次,黑马给它的印象好极了。他的勇猛、仗义,他的闪电般的出手攻击,他的傲气和冷漠,都让它佩服不已。
这家伙怎么啦?怎么把狼引入柴姑的羊群呢?
他显然是故意的。
当狼群跃入羊圈肆意咬杀羊群时,白羲伏在黑暗中没动。它没有试图阻止。它知道狼群既然已进入这片荒原,对人畜的残害将无法避免。它不能因小失大,过早地暴露自己。它听到了羊群的骚乱和可怜的叫声。可它依然纹丝不动地潜伏在草丛里。它像一个老练的杀手在等待时机。
黑马并没有去睡觉。
他去了黄河故道残堤下那个孤零零的草庵。
天快亮了。老大已经醒来,却没有起床。他躺在一张席子上,头上枕着一块石头,双手抱在脑后,静静地望着庵棚出神。黑马走近庵棚时,尽管脚步很轻,他还是听到了动静。老大折身坐起。
“谁!”
“一个朋友。”
黑马并没有打算进去。他不打算和他聊什么。从那次联手救柴姑之后,又在荒原上碰到过两次,但也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有什么好说呢?他知道老大是谁,从柴姑来到这里以后就知道他是谁。但老大并不知道他是谁,甚至不知道他叫黑马。黑马不想和任何人深交。
老大坐在庵棚里没动,大声问了一句: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
“你有啥事找我?”
“荒原上出现了狼群。柴姑的羊圈被袭击了。”
“狼群!”
老大吃一惊,急忙站起身钻出庵棚。
黑马已走出十几步远。他有点后悔来这里,干吗要告诉他这消息呢?为他,还是为柴姑?他真的后悔了。
“喂!朋友,”老大已从身影上辨出他是谁了,追出两步又喊,“你见到狼群啦?”
黑马一回头:“当心狼会吃了你!”
黑马走了。老大愣在那里纳闷。狼群?从哪里来的?
他忽然想起白羲,这么多天不回来,莫不是和狼群进入荒原有关?他立刻为白羲担心起来。究竟有多少狼?狼是什么样的秉性,他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狼是很凶猛的,白羲会是它们的对手吗?但老大想想又释然,凭白羲的机敏和勇敢,不会轻易被狼群害死的。柴姑的羊圈被狼群袭击,说明狼群已出现在附近。
这天后半晌,小喜子赶着马车为老大送来一车木头,小喜子向他证实了那个黑脸汉子的话,并知道了那黑脸汉子叫黑马。
小喜子一边往下卸木头,一边对愣在那里的老大发火:
“还不过来帮个手!”
老大犹犹豫豫走过来:“谁……让你送木头的?”
“谁?还有谁?柴姑!”
“送木头干啥?”
“怕你让狼吃了!让你重新搭个木屋子。”
老大伸手按住一根木头:“我不要!你拉回去。”
小喜子一叉腰,透出一百个瞧不起:“你以为你有啥了不起?柴姑对你那么好,经年累月来看你,你屁也不放一个。她欠你什么你摆个熊的谱?一天到晚守着个烂河滩发呆!柴姑让你去你还不去,她一个女人置办这么大一摊事情容易吗?老实说俺那里也就柴姑盼你去,没哪个稀罕你,不信你去试试,老佛能把你揍扁。老佛你见过吧就是那次抡一盘耙和瓦打架的那个,你别以为他傻,他精着呢,他对柴姑忠心耿耿,伙计们和柴姑都是朋友,你给烂河滩当祭灵人吧,别以为我巴结你,这木头爱要不要,你不要自己送回去吧!”
老大被小喜子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忽然说:“你是小喜子吧?”
小喜子扔下最后一根木头说:“我是小喜子,怎么你也知道我的大名?”小喜子有点高兴了。
老大说:“我说小喜子你把木头拉回去,听到没有?”
小喜子瞅他好一阵,啐一口:“呸!你当我求你哪?你当柴姑求你哪?让狼吃了你活该,蠢猪!”
老大没理会。
他懒得理会他。
小喜子拉上大车临走,转头说:“哪天我把黑马请来,让他和柴姑做夫妻,让你小子干瞪眼!”
老大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突然觉得筋肉饱绽,骨节咔嚓咔嚓响。
当夜,老大睡到三更天,忽然听到庵门轻轻一响,睁眼看时,一个黑影飘然而进。他想问是谁,却被一股异香逼得透不过气来。接着那黑影点着了石台上的蜡烛,现出一个穿着蓑衣的女子。这女子年轻却透着一股阴凉之气,但她似乎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就像是进了自己的家,慢慢把蓑衣脱去。蓑衣上淋满了水,拉成溜子往下淌,老大这才听到外头正在下雨,雨声潇潇,满旷野都是湿润的声音。老大枕在石枕上动也不动,似乎被这声音和面前的景象陶醉了:年轻女子脱去蓑衣,显出一个黑色的形体,像是裸身穿一件紧身皂衣,蜂腰隆胸,黑发披肩。老大好像问了一句你是谁,那女子笑笑露出一嘴玉齿,说我是蚁王。蚁王你怎么是蚁王呢?女子说你不信啊你看看,说着把长发往后一甩,就用手在胸前抓了一把蚂蚁递他面前,果然是一小堆蚂蚁在她手上蠕动,且欢快地叫着发出吱吱的声音,看她胸前那一块时露出一片光洁的白色皮肉,女子在胸前一抹又抓下一把黑色蚂蚁来,那地方同样露出一片光洁的白色皮肉。
老大眨巴眨巴眼有些迷迷糊糊的,怎么这女子没穿衣裳,她的黑色紧身皂衣原来是附在皮肉上的一身黑蚁,可不就是黑蚁吗看她整个人形就像一只立起的长大黑蚁。老大倒没觉得害怕,只是有些惊诧莫名,瞪瞪地看着她,觉得这女子怪面熟的,似在哪里见过。女子看他发呆,哧哧一笑,又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把手中的蚂蚁送进嘴里嚼起来,立刻有一股异香散出,比她刚进庵棚时的异香还浓还香。这香味叫人昏昏然,通体舒坦,四肢都伸展开来,一种古老的渴念从沉睡中苏醒。女子在嚼着黑蚁时,她满身的黑蚁都爬动起来,在烛光下一闪一闪的像细碎的鳞片,同时发出不可索解的喧哗,这声音初始细微,渐渐高扬。那时女子手舞足蹈,长发甩开,一时间和外头的雨声混在一起,百回激响,大浪喧腾,面前已是浊浪滔滔的黄河。黄河没走吗?黄河是不死的,那是鸿蒙初开,天地分体时撕开的一道伤疤。那伤疤里有筋骨皮肉,流淌着一脉原始的血液,它是天地合一时的见证。有了它,高天虽远却向大地投来永恒的注视。地因有了这脉原始的血,才孕育出万种生灵,草木丛林鱼蟹蟒兽才能生生不息。
黄河不死黄河怎么能死呢?老大一跃而起,抱住女子拼命摇动着大呼狂喊,黄河没死!女子也不挣扎,只用手在身上一胡撸,黑蚁顿时脱落消失,一个鲜嫩的净白身子便倒在他怀里了。那间歇,她透出一个狡猾而柔媚的笑,她知道她快要成功了。当他们相拥着倒在草席上时,她和他重新回归洪荒之地。她呢喃着附在他耳朵上说我是蚁王,天生就是要和大堤相伴相对的,我有千军万马我有无数蚁穴,大堤筑了又毁毁了又筑都是我干的。老大腾地翻上她的身子恶狠狠地说原来是你作怪,看我今儿捣烂了你的蚁穴,嘿的一声就疯狂地撞击起来。女人连声大叫着像被铁板夹住了,她立刻找到了第一次的感觉,也一直盼望着这一天,渴望重又步入一个辽阔的鲜红。她知道他的强大和厚重,也知道他的孤独和空寂。我就是要让你尚未死逝的知觉回复。
突然间雷声大作,无数火球滚过轰轰隆隆一阵巨响,滂沱大雨把黑夜推向恐怖的深渊。这是一场洗劫。一条血性的汉子,双脚蹬地,弓起脊背,饱满的筋肉鼓凸暴起,一声又一声大吼,一声又一声尖叫,你不堪忍受了吗?你的蚁穴顶不住长堤的压迫,一次次想撑开,一次次压下去。千里长堤般的身躯和杵槌足以让你崩然开裂,威武的长堤依然雄踞,它将探入你生命的黑暗,撩开蚁穴的奧秘,直至鲜红的血喷出。啊啊……呀!……唔噢!……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你实在是小看了蚁类,在最初的古生命品类中就有它们,它们比人类古远得多,它们的智慧比人类高得多,它们的数量比一切生命都多得多。
不错它们很渺小,从不为人注目,那是因为它们不愿意长大,它们早就预知这世界的残忍,早就预知这世界会弱肉强食,早就预知这世界终有一天会消耗一空,它们保持着最小的形体,为的是不被谁注意,为的是不卷入无聊的纷争,为的是当所有虎豹狼犬乃至人类都无以果腹无法生存时,自己仍能以最小的消耗保证生命的延续,它们有水有土就能活下去。它们活下去有自己的天职,那是与生俱来的使命,就是让大堤崩塌,让江河四溢,让大水自由地流淌,让大地回归洪荒,让生命毁灭再生,完成又一次轮回,它肩负的伟业,没人知道没人懂得,这是天地间最大的奥秘了。小小蚁穴,有着无穷的柔韧和妙处,没有什么能摧毁它们的。来吧,来吧该死的,知道你的厉害和威猛,知道你的惊天动地的杀伤力,知道你是个好对手,我为你骄傲为你惋惜为你悲哀为你哭泣,女子长发如草腰如抖蛇大汗淋漓惊叫不止,使劲啊该死的!她的饱满丰硕的身子已被碾成扁平,她的惊叫已变成号泣,悲极而泣乐极而泣。老大身如满弓,一声声旷世吼,目眦尽裂,汗落如雨,死了吧死了罢!……
老大像真的又死了一次,等他醒过来时,是一天的黄昏。但他不知道这是第几天的黄昏。他只知道在这之前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仍然记得一个大概,庵棚里还有那股异香的余味,草席被揉搓得皱皱巴巴,石枕被拱到一旁。那个女子是个真实的人,又像是一个幻觉,她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心里就有点孤孤单单的,一只老鼠从哪里钻出来,从他胸口上爬过。他想伸手抓住它,想想又算了。
草儿洼第一次被瓦带人袭击,是这以后不久的事。准确地说这更像一次骚扰。他们只是弄走了一些羊,放火烧了几座柴垛。
那晚柴姑不在。她带小喜子头天刚去了黄口镇。两人骑马去的,主要为了采购一些火枪,柴姑知道对付狼群没有猎枪不行。对于枪,她是行家。柴姑带上小喜子,是想让他去看看梦柳。
瓦本来是想弄走柴姑的,但他扑了个空。之后又想弄走茶。他依然记得这个女人那次抬起胳膊护住小喜子那一幕,那时她像个雌兽,宁愿让棍子打在自己身上。她抬起胳膊的瞬间,她的乳房跳了一下,胳膊下露出一丛柔软的毛,从此瓦就老是记着她。瓦想把她弄走,可他遇到老佛和伙计的顽强抵抗。他已经知道老佛的厉害,并没敢过多地交手,放几把火就匆忙撤退了。他觉得这样也很好。他会常来常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