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姑在警惕而兴奋的状态中持续到三更天,渐渐有些困得慌。开始她以为是走了几天路太累,连打几个哈欠。她知道不能睡着,睡着了随时都会出事。她一直在猜想那个敲窗的陌生人是谁,是恶作剧还是好心肠人。如果是恶作剧就没什么道理,新来黄口镇,并没有得罪谁。但好心人能是谁呢?柴姑怎么也想不出。而且脑瓜渐渐发沉,眼皮又涩又重,怎么也睁不开。浑身软绵绵的动弹不得。她模模糊糊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就要奋力坐起,想在地上走走。可她使出浑身的力气还是动不了,仿佛身上坠着千斤重量。
这时外间屋江伯的情景也好不了多少。只是他心里还很清楚。凭他大半生的阅历和经验,知道有人做了手脚。说不定此刻正从屋角的某个小洞口,有人正朝屋里施放迷魂药。江湖黑道上的凶险,江伯经得多了。他记得早年冬闲时常在外头做小生意,路途客店都是黑道人物出没的地方,刀子、棍子、迷魂药是常用的东西。傍晚一进店,他就感到有些不对味,虽然困得很,却怎么也睡不着。店主耷拉的眼皮和店小二过分的殷勤,总让他心里不踏实。江伯知道自己年岁最长,一刻也不能麻痹。他希望自己能帮助柴姑干一些事情,他已经没任何亲人,他早已准备把自己的余生交给柴姑。他佩服这个年轻的女子。和她在一起,觉得自己的心也年轻了。从年轻时,江伯不知做过多少土地梦,梦见自己拥有一大片土地和一座庄园。他辛苦劳累了大半生,却终成泡影。他的土地梦破灭了,家也毁了。却不料大劫大难不死,又碰上这个奇女子。他觉得是上苍安排好这一切,让他来辅佐柴姑的。
江伯拼全力滚下床铺,爬向老佛和小喜子睡觉的地方。他想推醒他们。他在地上吃力地爬行着,只能一寸寸挪进,好像身子已不属于他。几步远的距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终于爬到老佛的床前,但他却抬不起手来,而老佛的鼾声已极为微弱,小喜子干脆已无声无息。他知道他们已在昏睡中失去知觉,即使能抬起手也无法把他们摇醒。江伯心里急得冒火。他知道已经刻不容缓,歹人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那时几个人只能束手就擒。
江伯决定爬向柴姑的内房。他相信柴姑也无法幸免。他希望能用头撞开柴姑的房间。他几乎是绝望而混乱地想着什么,却力不从心。他不知道他的努力还有什么作用。
看来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柴姑的对手采取了最简单最省事也最适宜的手段,可以兵不血刃地夺取她的金子和性命。然后把几个人随便扔进荒野或者掩埋起来。一切都做得无声无息。黄口镇死几个陌生的客人,谁也不会知道。此外的一切手段都不可取。单是老佛这个庞然大物就够对付的了,你甚至砍他几刀都弄不出血来。迷魂药省去了一切不必要的麻烦。
柴姑的对手已在黑暗中笑了。
但这时却突然一阵大响:“嚓嚓!嚓!嚓!嚓嚓嚓!……”
柴姑的后窗被人从外头砍开。随着一股刺骨的冷风,从窗台跃进一个敏捷的身影。他动作快如猿,直扑柴姑床前,伸手摸摸她的鼻孔,一把扯开棉被,让冷风直吹她的全身。后又一跃拉开套间里门,让冷风吹进江伯他们住的外间,然后转身从后窗飞窜而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神秘的黑影一句话没说又消失了。
窗外的荒野里传来一阵怪叫声:“冷啊!冷啊!……”
奇怪的是客栈里没有任何声音,既无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更无人追赶黑影,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汉子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仍然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怎么还会活着呢?他记得自己是在烈火的包围中躺倒的。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躺倒在一个小土墩上的,这会儿却躺在一片浅水里,刚好露出半个头。
显然是这片浅水救了他。
啥时滚下来的?那会儿我并没有求生的欲望,只想烧成灰,不做野狗老鸹的口中食。
汉子慢慢坐起身。他的目光呆滞中带着惊奇。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乱蓬蓬的一片片干草不见了,到处是灰黑灰黑的,有好几处还在冒烟。空气中弥漫着焦煳味。
密密麻麻的老鸹群不见了。地上灰火残烬中有一些坠落烧死的老鸹。看来是那场冲天大火把它们吓退了。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火能退鸦。
狗呢?野狗呢?
哦!那里有一条……那里还有一条,都在地上死了,被火烧得煳叽燎焦的。好像还应当有一条……大白狗呢?
汉子艰难地站起身,一身水淋淋的。伤口已被泡得发白,不再流血,也不再疼痛,只觉得木木的。
它坐在十几步远的一个土墩上。
汉子一转脸,立刻就看到它了。
一团雪白!白得潇洒而飘逸。像一个精灵。
汉子恍恍惚惚的,一下又醒过来。他记起大白狗和那两条野狗的搏斗。它显然是胜者。汉子知道,眼下它是自己唯一的威胁了。要对付它并不容易。但既然活过来了,就得活下去!
这是个潇洒而有心计的家伙。
它的两个同类既败于它的勇猛,又败于它的阴谋。
汉子决定和它决一死斗。
它仍然坐在那里。看到他醒来,一点也不惊慌。它看了他一阵,又低头舔理它的雪白的毛。它身上的血迹已经不见了,先前打斗时弄乱的毛被它用舌头梳理得光滑发亮。这是个爱美的家伙。
汉子被它的从容和傲慢激怒了。
它本可以在他昏迷时将他撕得粉碎的,但它没有。它要等他醒来,等他重新站起来。这很有点侠士的风度。
它仍在漫不经心地用舌头梳理它的毛,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好像在说,你还不行。你刚刚醒过来,你还站不稳,而且一身是伤。咱们等一会儿再斗怎么样!英雄不打倒地汉,我这么赢了你算不得本领。
汉子在浅水中转了一圈,又弯腰捞了一阵,没找到他的棍子。那是个很好的枣木棍子,已在手中使了几年,都磨得光滑了。那是个称手的家伙,甩出去“日——”一声带出一股风。他用它打死过人,也打死过狗,还曾经是他的一条腿。很可惜,找不到了。说不定已被大火烧了。
汉子摇摇晃晃蹚出浅水洼,向那条大白狗走去。
他要用双拳打死它。他相信他行。
大白狗已不再坐着舔它的毛了。它站好,把身子使劲摇了摇,把筋骨舒展开,迎着他一动不动。
汉子在距它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了,像一座黑塔。他希望它首先向他扑来,他会抓住它的腿,折断它的骨头。
但大白狗没有进攻,却低头啣起一根棍子往前走了几步,丢在他面前的地上,转身又回到土墩上坐下了。
汉子一惊。正是他的枣木棍!汉子困惑地看着它,不知它是在表示轻蔑,还是表示臣服。他弯腰捡起枣木棍。不管是什么,都是很丢脸的事。汉子抬手把棍子扔出十步远。对付你,我并不需要它。但大白狗跳下土墩,重又把棍子啣回来,丢在他的面前,然后又回到原地卧下了。这次是卧下,前腿扑地,尾巴摇动着,发出友善的呜呜声。
汉子终于明白了,大白狗并无恶意。刚才的一切举动都是友好的表示。也许它压根儿就不想和他为敌,说不定先前就是它把自己拖到浅水里,在大火中救了他。
汉子松了一口气。浑身像散了架。这时他想,真要打起来,自己未必是它的对手。
柴姑和江伯最先醒来。都知中了暗算。
江伯后悔不迭,责怪自己防范不力。
江伯说:“都怪我。明知不安稳还要睡觉。都怪我!”
柴姑不在意地笑笑:“吉人自有天相,这不没出事吗?”
江伯疑惑道:“那砍开窗户的人你没看清?”
柴姑笑起来:“黑咕隆咚的,我哪看得见。那会儿又头昏脑涨的。”
“能是谁呢?”
“好心人吧。”
“未必。”
“坏人能救咱们?”
“我说不准。这会儿我谁都不信。”
“不怕!往后当心点就是。”
两人说话间,已渐渐天亮。外头冷风直吹进来,两人都有点冷。这时外间的老佛和小喜子都相继醒来。他们都睡得死沉,中了毒不知道,解毒还不知道,一股劲睡了个舒坦。两人跳下床走到里间,老佛说:“你俩一夜没睡?”
柴姑没事一样咯咯笑起来:“都是你打呼太响,震天动地的,哪睡得着?这不,坐了一夜。”
小喜子揉揉眼:“我说不叫老佛来,你们偏要他来,打呼像头猪。老公猪!”
老佛伸手扯住他耳朵:“小杂种!我碍着你屁事啦?”
江伯说:“别闹啦!半夜里把你们抬出去埋了,也不会知道。”
小喜子说:“出啥事啦?”
江伯把夜间的事说了一遍。小喜子吓得直吐舌头,伸头看看被砍破的窗户,又看看窗外,赶紧缩回头:“柴姑,这是黑店?”
柴姑点点头:“住到贼窝里了。”
老佛转身就往外走:“我去把这店砸了!”
小喜子有老佛壮胆,也随后说:“我一把火给它烧喽!看那掌柜的瘦老头,我就想扇他几耳刮子!”
江伯喝住他们:“逞能!忙啥!咱合计合计还是换个店住为好。黑道上人不是好惹的!”
两人转回头,都等柴姑拿主意。
柴姑说:“天亮再说吧。别一惊一乍的。”
江伯不吱声,心想她倒沉得住气。是个干大事的主儿。
掌柜的瘦老头外号叫黄烟袋,黑道江湖上很有些名气。早年在豫西做过大杆子头儿,不知杀过多少人。后来年岁渐大,便隐姓埋名,指望安度晚年。但一生结怨过多,仍不时有人暗中打探他的行踪。黄烟袋便离开豫西,潜到黄口镇开起店来。这里是苏鲁豫皖交界地,半天之内就能抬脚走遍四省。黄口镇说方便也方便,说闭塞也闭塞。四省边境,藏污纳垢,天高皇帝远,谁都管不着。藏几个歹人像藏几个虱子,只要自己不拱动,别想发现它。
黄烟袋开几年店倒也平静,当地人也混得熟了,谁也不在意他更不知他是什么根底。但他终是耐不住寂寞,这一年多又干起黑店的勾当。昨夜本以为得手,却不料被人冲了。那从中作梗的人必也是黑道上人,只不知是哪路人。不管咋说,这是个不祥的预兆,说明自己已被人发觉。这事不可大意了。
天明起来,黄烟袋没事一样敲开柴姑的房门,哈欠连天地说:“姑娘,半夜里听到一阵响动,没出啥事吧?”
江伯、老佛和小喜子一看他装傻,气就上来了。小喜子嘴快:“掌柜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柴姑不想揭穿,忙接口说:“出事倒是没出事,就是后窗坏了,一夜怪冷的。”
黄烟袋走进里间,装模作样看了看,说:“街上孩子调皮捣蛋,后窗砍坏几回了。真对不住。这样吧,今儿调个套间,你们几位到楼上去住。上头清静雅致。”
柴姑一笑:“多谢掌柜的关照。不要换房,你派人给修修后窗,今夜还住这里。”
黄烟袋一愣,忙赔笑说:“中中!我就派人修。早饭怎么吃?要不要叫伙计端进来?”
柴姑说:“不必了。新来这里,想尝尝街上风味。待会儿俺几个去街上随便吃点就行了。”
“也好,也好!”
黄烟袋一走,江伯掩上门小声说:“柴姑,今天换个店吧?这里不保险哪!”
柴姑指指门外,冲他摇摇手,大声说:“走吧!咱们上街赶早会去。”
黄口一条街足有五里多长,居民分住两旁,能有七百多户,算得上繁繁闹闹一座大镇子。逢腊月年会,方圆上百里的人家都赶来凑热闹。
柴姑一行人到街上时,人虽不甚拥挤,却也熙熙攘攘了。路远的人都在头天就赶来了,有钱的住店,无钱就借住百姓家。好在这里民风好客,借住一宿不算回事的,且赶在年会兴头上,人人都图个高兴吉利。借宿的人把带来的土特产给主家一点,主家也乐于接受。一年二年,也有因此而成知交的,居然互有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