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佛站在大门外一直没有进屋。临来时江伯嘱咐他:“老佛,出门在外,你就是柴姑的保镖,学机灵点!”老佛就记住了。这会儿就在门外走来走去,很神气的样子。他从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么重要,这么被人看得起。
这时,小喜子溜出来,趁老佛转身时,一猫腰就爬上老佛的肩背。他时常这么捉弄他。老佛以为是歹人,反手抓住小喜子一只胳膊,扯下来扔出十几步远。小喜子被摔得“哇”一声,好一阵没爬起来。邻家院墙上有人在“哧哧”笑。小喜子一抬头,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露半截身子,正捂住嘴笑他。小喜子喊道:“喂!我叫小喜子,你叫啥名?”少女脸一红,缩回去没影了。
小喜子顿觉很没趣。
他决定去敲她家的门,和她谈谈。当然要谈谈。
柴姑一行人当晚没有走。一来歇歇脚,二来要买衣裳。两家人没那么多现成的。好在都还有些土布,要连夜赶做。自然只能粗针大线地缝。柴姑不会做衣裳,帮不上什么忙,就只靠老妇人和另一家的一个女人。
老夫妻姓赵。另一家也只母女俩,男人出远门了。两家相依为命,倒也清静。老人原是个读书人,却无意仕途,在这里隐居几十年。这一带荒地极多,少有人家,老夫妻稍种些庄稼菜蔬棉花,就够吃用了。闲下无事,赵老先生便教邻家的女儿梦柳识字读书,分文不取,只求一乐。两家相处极和睦的。
但柴姑发现梦柳的母亲不甚好客,对外人颇有戒心。梦柳在柴姑带人去她家时只坐一小会儿,就被母亲喊里间去了,从此再没有出来。那时小喜子专盯着梦柳看,看得梦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梦柳也实在好看,十五六岁的年龄,一张桃形脸,睫毛密长,脖子雪白雪白的,温文尔雅。对一帮客人的到来又惊喜又害怕,什么话也没说。但她知道小喜子在用眼神和她说话,就一会儿抬起头,一会儿又低下头。看得出她很喜欢小喜子的调皮劲儿。想说话儿又胆怯,特别母亲在场,就更不敢。先前小喜子一人曾敲过她家门的,但母亲不让她开。后来还是赵老先生带人来才给开了门。梦柳的母亲不大说话,年纪也就三十几岁,却显得老相憔悴,还有点神经质,好像受过什么刺激。
“梦柳,进去!”
梦柳就起身到里屋去了。那目光里有哀求和无可奈何,似乎在乞求母亲让她多坐一会儿。但母亲不再看她。梦柳的眼里噙着泪。小喜子看到了。小喜子心里一阵针扎样的疼,他立刻坐卧不宁了,指关节被握得嘎嘣响。柴姑看出来了,说:“小喜子,你先去玩。我和这位大婶说点事。”小喜子起身走了,使劲横了梦柳母亲一眼。
第二天午后重新上路,柴姑一行人已是穿戴整齐。赵老先生本不收钱的,柴姑还是执意丢下一些零碎金子。
老佛和江伯都很高兴,只小喜子闷头走路,一路走在最前头,也不和人说话。柴姑逗他:“小喜子,是不是还在想梦柳?”小喜子一昂头:“想就想!”声音像在哭。
柴姑说:“小情种!当心回去我给你茶姐说。”
小喜子一转头:“我才不怕她!”
柴姑心头一沉,隐隐感到这件事要有些麻烦。
一场搏斗终于无法避免。
黎明前夕,野狗终于发动了攻击。三条狗几乎同时向他扑来。汉子操起手中的棍子一阵乱打,陀螺一样转着圈子。野狗凶猛地狂吼着跳跃着,汉子同样凶猛地狂吼着闪挪着,人和狗搅成一团。转眼之间,汉子身上已被咬伤十几处,鲜血到处淌。而几条野狗也已伤痕累累,汉子手中的棍子多次击中它们的腰部腿部和头部。其中一条野狗肯定断了一条腿,而另一条也肯定断了几条肋骨,所有的狗嘴都在淌血,不知是汉子的血沾上去的还是被汉子手中的枣木棍打破的。但它们却毫不停歇地继续向汉子攻击。那时天已微亮,东方的霞光有些发红,脚下的草地一片狼藉。汉子已是气喘吁吁,眼看不能支撑了。他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周围的老鸹都已经被惊醒,一时间群鸦在头顶和周围的草地上飞舞噪叫,翅膀扇起的风阴森森的。汉子觉得天旋地转,不断有老鸹的翅膀打在脸上,而野狗已死死咬住他的腿,让他动弹不得。
他知道要完了。他几乎已耗尽了所有的体力。
但这时却突然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情况,那条最为健壮机灵的白色野狗,猝然倒戈,转头扑向咬住汉子的两条野狗。三条野狗丢下汉子,顿时咬成一团。它们全都人立起来,颈毛耸直了又叫又咬,灰狗和黄狗联合抵挡着白狗的攻击,都无济于事。白狗不时凌空跃起,从它们头顶蹿出,又闪电般转身从后头进攻。灰狗的一条后腿已经断了,黄狗的肋骨断了几根,行动显得迟缓而忙乱。大白狗却没有什么要紧的伤。刚才向汉子进攻时,它一直十分敏捷,并没有被枣木棍击中要害。它只是跳来跳去。让灰狗和黄狗冲在最前头。它似乎在保存体力,也许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现在汉子倒下去已成定局,它决定独自享用他,连同它的两个同类。
汉子愣了愣,立刻弄懂了它的企图。
他叹口气。这是一条优秀的猎狗,在荒原争斗中,它必定是个王者。它应当获胜。
三条狗在打斗中渐渐远离汉子。而数千只老鸹已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那时汉子已瘫坐在地上。他朝身上看了看,到处都在流血。他没有擦抹。擦抹或包扎都已经没有意义。但他不想这么被老鸹们啄食掉。一条七尺高的汉子被鸟吃掉,是件很窝囊的事。当然他也不希望被那条白狗吃掉。他环顾了一圈,周围全是干枯的野草,很深。一个主意已经打定。他决定把自己烧成灰烬。
现在他庆幸河滩里有这么多草了。而在这之前,他是非常讨厌和仇恨这些草和本来只属于陆地上的任何生物的。黄河里只应当有水和鱼虾,不应当有别的什么。但黄河没有了,只剩下一副空旷的躯壳。比想象的还要丑陋。几年来,他曾试图忘掉黄河,忘掉黄河边的一切,忘掉在黄河大浪中搏击的岁月。但他终于不能。
他对黄河的思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黄河在的时候倒不觉得,甚至常常厌倦那枯燥乏味的日复一日的捕捞生活。那时他并不天天想到黄河,就像你不能天天想到你的鼻子眼睛。但黄河走了,它的奔腾不息的影像才愈加清晰固执地留在脑子里。这时他才意识到,黄河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祖祖辈辈的血汗是和黄河水一起流淌的。除了黄河,自己一无所有。他不能没有黄河。
于是他回来了,回到它的怀抱和躯壳里,要和它相伴厮守,终老一生。他没打算死。
但现在却必须死。
这样也很好。
汉子摸出火鎌:“嚓!”一道火光飞出,面前的干草被点着了。很快,火势蔓延开来,伴着淡蓝色的轻烟向四周扩散。
当东方的朝霞轻风样漫过高天的时候,整个黄河已成为一条火龙。
按照赵老先生的指点,柴姑一行人一直往东南方向走,渐渐有些零星的人家了。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村庄。到处是一片荒凉。赵老先生说,数年前这一带发生过一次大瘟疫,人畜死亡十之八九。果然一些村庄看上去还有些歪歪斜斜的草屋残壁,进去看看都没有人住。屋框子里都是荒草,扒开来还有锅灰。村庄荒了,土地也荒了。
柴姑站在一处坍掉的草屋前发愣,一时默然无语。
江伯拍打拍打手上的锅灰,叹口气,说:“庄稼人就这样,像这地里的草,死一茬,又发一茬。一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看开了,也没啥,你等着看,要不了多少年,这里还会有人家,还会有炊烟。”
重新上路后,柴姑好久没有说话。这是她自从有了土地之后,第一次感到心里苍苍茫茫的。
十二天之后,柴姑一行人来到一个叫黄口的镇子。
当晚住在一家客栈,向掌柜的一打听,可巧赶明儿有会。是个腊月年会。几个人这才知道要过年了。
几年来,他们早已没有时间概念,只知黑夜白天,阴晴雨雾,更没过什么节日。一伙人都很开心,连小喜子也高兴起来,跑里跑外地张罗住处和吃的。柴姑说:“记住日子,回去咱也办点年货带上,好好过个年!”
小喜子说:“我要买几挂炮仗!”
柴姑说:“随你!”
老佛说:“我想给老婆买几尺印花布。”
柴姑笑了,说:“还是老佛疼老婆。”
江伯说:“正经事还没办一样,尽扯斜撇子。赶紧睡吧,我累得不行了。”
几个人要的是个大套间。柴姑住里间,老佛、江伯和小喜子住外间。临睡前,江伯装做解手,在外头转了一圈,有些不大放心。客栈在镇子口上,前头是大路,后头就是野外,路上草棵很深,看上去黑咕隆咚的。
江伯回到房间,对老佛和小喜子说:“今儿夜里要当心点,别叫人暗算了。我看咱轮着睡,我睡上半夜,你们俩睡下半夜,有动静就摸家伙!”
老佛说:“怕啥哩,我也想睡了。”
小喜子被江伯说得汗毛直竖,伸手先摸个顶门棍:“江伯,你……看见贼啦?”
这时柴姑从里间开门出来,看小喜子吓成这样,就说:“不怕!你们都睡吧。有事我叫你们。”
柴姑回到里间,刚要睡觉,忽然听到后窗有轻轻的敲击声:“嗒!嗒!……”
柴姑一惊,忙悄悄逼近窗口,往外看看,什么也看不见。敲击声也消失了,就疑心是风吹后窗。慢慢退回来,心里仍嘣嘣跳,可不是虚惊一场。可是刚要上床,后窗的敲击声又响起来,只比刚才稍重了些。柴姑断定是有人了,转身“呼”地吹灭油灯,再转脸往外看,只见贴窗一个人影。
“啥人!”柴姑弄清是人,反倒不慌了,就轻声喝问了一句。
“黑店!当心!”那人透过窗缝,送过来四个字,突然消失了。
柴姑紧走两步追到窗前,那人已不见了。
这事有点奇怪,黑店?啥意思?莫非这店家就是贼?再说,这报信人是谁呢?不管咋说,还是防备些好。柴姑站在床前,好一阵犹豫,还是决定暂不惊动江伯他们。一包金子都缠在自己腰里,她不相信谁能取走。此时,柴姑毫不胆怯,倒是有些兴奋,路途的疲劳一扫而光。她已经很久没经历凶险搏杀了。
她想见识见识这些黑道人物。
外间屋老佛的鼾声一会儿急紧,一会儿舒缓。除此以外,客栈里一片死寂。窗外的荒野里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柴姑和衣躺下,仔细回想傍晚进店时的情景,不知哪里露了形迹。掌柜是个精瘦的老头,耷拉着眼皮端个烟袋,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猛见柴姑一行人进店时略有些吃惊,不知是惊异于老佛的奇丑奇壮,还是惊异于柴姑的美貌。后来打招呼时,却瞄住柴姑微微凸起的肚子,扫了一眼便滑过去。然后转身喊道:“小二,伺候客人!”后来店小二跑来时似乎在她腰间碰了一下。当时柴姑没留神,以为他不过是想讨点便宜。看来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肯定触到了她腰间的金子。
柴姑在黑暗中冷笑一声,摸出那把窄长而锋利的刀子和从不离身的鞭子。有这两样物件,够了。再说,外间房还有老佛他们。她要看看他们怎么进来。
但柴姑低估了她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