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来喜泥一样摊在炕上,刷白着脸,嘴角脏兮兮的。杨来喜常醉,还从没醉成这个样子。他被酒清浸透了,皮肤亮晶晶的。守在旁边的杨春喜说,杨来喜是夜里醉的,他赌输了钱,纠缠着对方不放,对方提出条件,杨来喜若一次喝下三瓶二锅头,就把赢的钱如数退还,可杨来喜没喝下两瓶就栽倒了。
荞荞喊了杨来喜几声,眼泪就出来了。杨春喜说,你就是打他,他也不懂得疼了,我看……得送医院。一向蔫球打垮的杨春喜显得很有主见。杨春喜的话提醒了荞荞,荞荞问他能不能找个车。春喜媳妇从背后踢了春喜一下,春喜迟迟疑疑地说,要不再等等吧。春喜媳妇说家里还有活儿,下午杨来喜还不醒的话,再去喊他们,拽着春喜走了。
荞荞气得嘴唇都紫了,她跺跺脚,正要自己出去找车,杨来喜声音微弱地喊了声,水。荞荞愣住了,两眼死死地盯住杨来喜。杨来喜又叫了一声,荞荞确信不是幻觉,三两步窜到屋外,舀了缸冷水。她差点给杨来喜灌下去,都到嘴边了,突然骂了一句糊涂,找出小勺,一勺一勺喂他。荞荞说,来喜,你醒了?杨来喜没理她,中间他睁过一次眼,但红红的眼球没有一点儿光泽,像是被煮熟了。之后他没再睁眼,只有嘴唇一张一合。喂完水,荞荞给杨来喜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了衣服。然后又不停地将湿毛巾敷在他头上。过了一会儿,杨来喜扯起了呼噜。荞荞放心了,杨来喜一扯呼噜就是缓过秧儿了。荞荞松弛下来,才发现浑身的衣服水浇了一样。
黄昏时分,杨来喜终于醒过来。他的眼睛虽然还红着,但已经有了光泽,能看清东西了,扑扑东,扑扑西,最后将目光落在荞荞脸上,问,这是哪儿?荞荞攥着他的手说,家里呀,瞧瞧你喝成了啥样,你傻不傻,就是输了钱,也不能拿命开玩笑。杨来喜懵懵懂懂的,努力回忆着什么。荞荞说, 饿了吧,我给你端粥去。杨来喜猛地拽了荞荞一把,荞荞几乎扑倒在炕沿上。荞荞惊叫,你不好好躺着,疯了?杨来喜牵着荞荞坐起来。荞荞不知杨来喜要干啥,拨了一下,没拨开。
杨来喜问,钱呢?杨来喜表情怪异,令人骇然。
荞荞发怔,钱?什么钱?
杨来喜说你不是捡了一张存折吗?
荞荞松了口气,问,你怎么知道的?我早交了。
杨来喜似乎不相信,追问,真交了?
荞荞说,真交了。
啪地一声,荞荞脸上长出五个手指印。荞荞没看清杨来喜的巴掌是怎么掴到自己脸上的,他的速度太快了。杨来喜骂,你鬼迷了心窍是不?不问问我你就上交!
荞荞说,那是别人的。
杨来喜说,什么别人的,谁捡的就是谁的。
荞荞生气地说,反正不是我的。
杨来喜骂,干了蠢事还顶嘴,找死呀你。
杨来喜一扑,荞荞便倒了。杨来喜边打边骂,让你顶嘴,让你顶嘴。掴打声和叫骂声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杨来喜毕竟没恢复过来,下手不是很重,可越是这样,荞荞越是火辣辣的疼。因为力气不足,掴打反带了一种弹性。用棒子打虽然重,可身体是麻木的,而此时他的胳膊像一根弹性十足的柳条,抽在身上没有麻木感,那种疼痛是实实在在的,是钻心的。
杨来喜终于打累了,软软地躺下去。他的脑袋窝在胸前,身子越抽越小,像一只受到伤害的刺胃。不一会儿,从刺猬的胸部发出令人心痛的抽泣声。荞荞躺在地上,任身子往四周摊着,不想收拾。她听到抽泣声,支撑着站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到外屋给杨来喜热稀粥。荞荞生杨来喜的气,却并不记恨他。她知道杨来喜打她不单单想要那个存折,他赌输了,心里窝着火呢,即使没有存折这档子事,杨来喜也会找别的理由和她闹别扭。他的火气总得找个口子放出来。
荞荞端上稀粥,杨来喜勾下头,老老实实地喝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不说话,荞荞也不开口,两人都哑着。吃完饭,杨来喜又躺下了,荞荞坐在杨来喜旁边,扭转他的脸。
荞荞问,还难受不了?
杨来喜沉默了半晌,摇摇头。
荞荞说,来喜。荞荞的声音有些抖。
杨来喜看着荞荞。
荞荞说,别再赌了,咋也不是长法。
杨来喜叹口气,说,不赌不行了,我欠了好些赌债,不赌我拿啥还?
荞荞说,咱挣钱还,你输多少咱还多少。
杨来喜怔了怔,可很快摇摇头,你还上不,你不知我欠了多少!除非你变成十个荞荞。
荞荞依然心平气和地说,再多也有个头吧,今年还不完,留着明年还。我和马豁子说好了,他那儿正好缺人手,咱俩都去收购站干吧。
杨来喜的眼拉圆了,你让我给马豁子打工?
荞荞说,挣上钱就行,你还怕丢脸?
杨来喜说,不去,我死也不去,上回我说过了,你怎么还求他?杨来喜的怒气扑到荞荞脸上。
荞荞耐心地说,马豁子的人性没你想的那么坏。
杨来喜阴阳怪气地说,几天不见,说起马豁子的好话了,处得不赖嘛,早知这样,当初该彻底把你输给他。
荞荞再也忍不住了,骂,杨来喜,你个混蛋。
杨来喜说,这还用你说,我本来就是混蛋。
荞荞问,你到底去不去?荞荞的脸硬出铮铮的响声。
杨来喜傲气十足地说,你让马豁子跪下求我。
荞荞恨恨地说,你就死在这儿吧。荞荞的眼泪差点溅出来,可她咬着牙忍住了。
荞荞正要离开杨来喜,院里响起了敲门声,同时传来马豁子的喊叫,荞荞,荞荞。荞荞一阵心慌,步调跟着乱了。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开门。马豁子站在门口,说怎么回家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马豁子的语气里含着责备,随即往屋里瞟了一眼,问,杨来喜回来了?荞荞轻轻嗯了一声。马豁子说,那我就放心了。顿了顿又说,他要是愿意,多会儿去也行。荞荞臊得不知如何回答。马豁子走出老远,荞荞才说,你不进来坐会儿?荞荞的声音太低了,一出口便被黑暗吸得无影无踪,马豁子根本没听见。
荞荞本来打算回收购站的,可马豁子一来,她反不敢回去了。荞荞回到屋子,杨来喜逼视过来。荞荞低着头,不敢碰杨来喜的眼睛。
杨来喜冷笑道,怪不得替他说话,都追到家里来了。荞荞没接他的话,她知道一接就是一顿吵。杨来喜说了会儿怪话,便悄无声息了。
入夜,杨来喜恢复了体力,看荞荞的样子贼贼的,像是饿狗看见了红烧肉。荞荞太熟悉杨来喜这种目光了,不由绷紧了身子。杨来喜催促荞荞几声,荞荞就是不睡。杨来喜不耐烦了,拽过荞荞要扒她的衣服。荞荞抵抗着不让杨来喜动她。杨来喜脑门上甩出了汗瓣子,依然没有得手。杨来喜虽遇过荞荞的抵抗,最终都是他赢,可是今天荞荞把身上的缝子焊死了。杨来喜火了,狠狠扇了荞荞一巴掌,嘴里骂着脏话。
荞荞说,你不去收购站干活,我就不答应。
杨来喜说,老子就不去,老子倒看看你有多硬。
杨来喜再次剥着荞荞,依然途劳。杨来喜拳脚相加。荞荞没有反抗,她抱着头,任杨来喜打。荞荞伤心透了,她终于看清了,杨来喜表面大大咧咧,其实是极其自私的。他只在乎他自己,在乎他的脸面,在乎他的逍遥,才不管她的死活呢。他一句话就把她卖了,眼睛都不眨,那个早晨的表现并不是在乎她,心疼她,而是担心她越轨。荞荞甚至发狠地想,她生不出孩子他无所谓,看似豁达,其实是怕担责任。
荞荞被打软了,蛇一样扭曲成一团。
杨来喜用温乎乎的语气央求道,给我一次吧。
荞荞说,不。
杨来喜说,你这是咋了?马豁子给你吃迷魂药了?
荞荞说,我咋也不咋,变了样儿的是你。
杨来喜说,你心里有鬼。
荞荞说,我不偷不抢,有啥鬼?
杨来喜说,没鬼,没鬼才怪呢。
荞荞冷冷地说,你害怕了。
杨来喜怪怪地一笑,不就一个女人,我害怕什么?八千块钱,用了这么多年,也值了。
杨来喜的话像一块巨冰,狠狠地砸在荞荞身上。荞荞问,你还打不打了?荞荞的声音里掺着铁屑,有一种硌牙的感觉。
杨来喜的目光敲了荞荞一下,没有吱声。
荞荞说,不打我就走了。
杨来喜说,你去哪儿?找马豁子?
荞荞没理他。荞荞出了院,将大门合上。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她以为杨来喜会追上来,但没有。
荞荞在收购站门口蹲了半夜,她没地方去。
天亮时,马豁子看见荞荞,吃了一惊。荞荞怕马豁子问她,低头擦着马豁子进去了。马豁子跟进来,荞荞紧张得气都出不匀了。荞荞忙忙乎乎的,不给马豁子说话的机会。马豁子最终没插进一句话,末了告诉荞荞,有人请他吃饭,午饭就不要做了。
荞荞浑身疲倦,像要散架。身子一挨床,便吸住了似的,不想起来。但荞荞没敢躺,院里那么多干活的女人,她不想给人留下话茬子,被人嚼的滋味比散架还难受。荞荞硬是挣扎起来,整理着那些破烂。
小由出现在大门口,喊荞荞去镇里。荞荞对镇里有一种恐惧感,她推说走不开。小由劝了半天,最后使出杀手锏,他说荞荞不去薛书记就亲自来请她。这一招果然利害,荞荞心里害怕,跟着小由去了。
薛书记的方头大脸杀满了阴云,荞荞一进屋,他便破口大骂,妈的,算什么东西。
薛书记骂的是白记者。薛书记说白记者没有职业道德想占荞荞的便宜,他看出白记者的意图,想尽办法阻挠他,没料惹恼了白记者,白记者说荞荞的事不典型,是否见报还要考虑考虑。
荞荞松了口气,白记者这样正中荞荞下怀,荞荞巴不得他一个字不写呢。荞荞没料到薛书记如此生气,像是受了天大的污辱。薛书记肯定因为白记者不合作而动怒,可说出来的意思是因为白记者想占她的便宜。荞荞难堪极了。
荞荞瞅个空子,说,薛书记,我那边还有事。
薛书记的怒容哗地脱落了,他怔了怔,说,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让你来,是想告诉你,千万别灰心。
荞荞糊涂了,想,我灰心啥?
薛书记说,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报纸不竖典型,镇里树。
荞荞实在腻歪透了,她壮着胆子让薛书记找别人。
薛书记严肃地说,别人又没捡存折,荞荞,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这是政治任务。要是过去,冲你这句话,非把你打成反革命。再说,这事无论对你,还是对杨来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薛书记一提杨来喜,荞荞就没了底气。薛书记说镇里怎么搞,他还没想好,让荞荞思想上有个准备。
从薛书记屋里出来,荞荞像是死了一场。她的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狠狠地撕拽着她的肉皮子。她没想到一个存折竟惹出这么多麻烦,缠住她不说,还要啃她。荞荞的腿软软的,从镇政府到收购站,走了足足半个小时。
荞荞的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脑袋一挨枕头便昏昏沉沉睡去。半夜时分,荞荞被一阵轻微的声音惊醒。
窗外有人。
荞荞弹起来,头皮跟着麻了。这些日子平平静静的,她以为没事了,谁料这个鬼不放过她。荞荞握着菜刀,大气也不敢出。荞荞急速地猜测着,这个鬼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