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荞的委屈散去后,又被深深的愧疚裹住了。马豁子和女人争吵是她惹的祸,她看得出来,马豁子喜欢那个女人,可是因为她,马豁子对女人动了手脚。
吃饭时,马豁子大声说笑着。荞荞想,马豁子看似豪爽,其实脆弱得很。荞荞没有看低马豁子,反觉得马豁子大把挣钱,还这么在乎自己的女人,更像一个男人。杨来喜啥本事都没有,穷得叮当乱响,却从不把她放在眼里。荞荞埋藏得很深的东西被勾出来,她的心隐隐疼起来。
荞荞犹豫了半天,终于吐出来。她劝马豁子回县看看。兴头上的马豁子突地僵住了。半晌,他才说,她就那样,神经兮兮的,过几天就好了。
荞荞说,女人都是软性子,你退一步,她就退三步。
马豁子说,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荞荞的声音低下去,对不起,都是我闯的祸。
马豁子说,和你没关系,换了别人,她也会这么疯跳。
荞荞不再说了,深深地埋下头。她努力控制着,还是滚出几滴眼泪。
马豁子说,回就回一趟吧,我正好有些事要办……你捎什么东西不?
荞荞忙说,不。脸上闪过一丝恐慌。
马豁子走了之后,荞荞像是卸掉了心上的磨石,顿时轻松了。干活时,竟轻轻哼起了小曲。
马豁子第二天清早就返回来了。马豁子似乎和女人和好了,他又恢复了以前做事的样子。荞荞见马豁子情绪好,问他能不能为杨来喜找点儿活干。马豁子的目光在荞荞脸上甩了几甩,你是怕还不上我的钱?还是急着离开?我早说了嘛,赌场上的话不当真,我没逼杨来喜还钱,你想离开,我不拦你。荞荞连忙辩解,说只想为杨来喜找个正经营生,如果马豁子同意,她想和杨来喜在他这儿干下去。马豁子有些意外,他盯住荞荞,荞荞忙低下头。马豁子看出荞荞是认真的,她的愿望是实实在在的。“人质”期满,她要长期干下去。马豁子有些莫名的兴奋,脸肌弹跳了几下。他把雪茄烟从嘴角拿开,淡淡地说,有啥同意不同意,反正我需要人手,谁干都是干,只是……马豁子顿了顿说,杨来喜不会来的。荞荞说,我同他说。马豁子说,那就试试吧。马豁子的表情很奇怪,荞荞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试也白试,杨来喜不听你的。荞荞暗暗发誓,一定要说通杨来喜。她能让马豁子小瞧了自己。
荞荞抽空回了两趟家,杨来喜都不在。第三次回去,看见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荞荞恨不得将它咬碎。不知杨来喜野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次,荞荞甚至连屋都没进。杨来喜的三分热度已经过了,她刚去收购站时,他一天一趟,现在他连面都不露了。
马豁子在别处喝了酒,不让荞荞做饭了。荞荞坐在那儿呆呆地发愣。马豁子看了看荞荞,问,杨来喜还没回去?荞荞摇摇头,原来马豁子啥都清楚。马豁子说,活到杨来喜这份儿上,倒也洒脱。荞荞听出了马豁子的意思,她能说什么呢?只有装哑。马豁子站了不大一会儿,吐了一屋子烟,起身出去片刻,又返回来。他说,灌一屋子烟,走走吧。打开门,马豁子蹲在门口,仿佛他不看着,那一团团烟雾就会赖在屋子里。好不容易等马豁子走了,荞荞松了口气,谁料马豁子又买了兜水果提回来。马豁子殷勤得过分了些,荞荞有些紧张。往常喝了酒,马豁子不是这样,不知他今天怎么了。好在马豁子放下水果就出去了。荞荞想,满了三个月,他就是留她干,她也不在这儿住了。她甚至有些后悔,马豁子让她回家住时应该同意,现在想提也不可能了,再提出来,马豁子怎么想?
第二日,荞荞的眼睛有些肿,神情透着疲倦。荞荞赌气不再回去,除非杨来喜来找她。荞荞很少和杨来喜赌气,她的情绪因此糟得收拾不起来。收破烂时,荞荞和一个外号叫扁头的人吵了起来。原因是荞荞称纸箱时,发现里面有两个是湿的,她要减些斤两,扁头说荞荞刁难他。荞荞干活极其认真,平常也是这样,只是今天脸上没带笑,显得冷淡了些。马豁子闻声过来,荞荞顿觉胆气壮了,她想说说事情的经过,让马豁子做个主,谁料马豁子不给她说话机会,连青红皂白也没问,狠狠训了荞荞一顿。荞荞委屈极了,她竭力忍着,眼泪还是冒出来。她怕马豁子看见,将头扭到一边,其实马豁子看都没看她。扁头走后,马豁子才把目光甩到荞荞脸上。马豁子显然要解释什么,荞荞以牙还牙,不给他机会。马豁子绕来绕去,无论把缝子扒得多宽,就是插不进一句话。马豁子蹲下来,和荞荞一块整理垃圾。荞荞无意中回了下头,见鞣皮子的妇女纷纷朝这边看,心思一下乱了。荞荞咬咬嘴唇,说,马老板,小心弄脏你的衣服。马豁子长出一口气,不生气了?不生就好,其实你没一点儿错,可不说你,就把扁头惹了,做生意,和气生财。荞荞再绷着脸就糊涂了,小声道,我没生气。马豁子说,没生气哭啥?荞荞说,谁哭了?眼里进沙子了。话里却带出了哭音。马豁子噢了一声,像是相信了她的话。他说,秋天风大,注意点儿。马豁子说得平平淡淡,可荞荞的心里直发慌,好在马豁子起身走了。
荞荞把收来的报纸抖展,然后方方正正折了。那个存折就是荞荞抖报纸时掉出来的。存折的面是红的,很惹眼。荞荞并没看清是存折,等她捡起来,目光便抖了。天神神,存折上竟有6000块钱。荞荞烫了一下手,存折掉在地上。她四外望望,鞣皮子的妇女正忙着,马豁子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没人注意她。荞荞再次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揣进怀里。存折上没写名字。要是自己有6000块钱就好了,荞荞神往地想。也就是想想,她并不认为这6000块钱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中午吃饭时,荞荞把存折交给马豁子,说是废报纸里掉出来的。马豁子疑疑惑惑地扫了扫,眼睛顿时瞪大了,这么多?然后把目光折到荞荞脸上,像是要把荞荞刺破。荞荞低下头,玩着手里的筷子。马豁子说,反正是捡的,你不交也没人知道。荞荞说,你要就要吧,我是不要。马豁子嘿嘿笑起来,你这是羞我呢。似乎不死心,又追问,真交?荞荞说,我不会装样子。马豁子感慨地说,我真是没想到,你……马豁子斟酌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马豁子把存折交给派出所。派出所不出半天就查清了。存折的主人是附近村子的一个农民。那位农民皱皱巴巴的,看不出实际年龄,他一连串儿地叫荞荞好闺女,恨不得给荞荞跪下去。荞荞浑身不自在。存折是他的,她不过捡了捡,又不是她送他六千块钱。
事情到这儿该结束了。荞荞已把它丢到了脑后。可农民念初中的女儿给市报社写了一封表扬信,很快就见报了。报社犹觉不够,又派了一名记者下来,据说要把荞荞的思想境界往深里挖。记者先到镇政府,计划吃了午饭再采访。谁料一顿饭,记者喝得摇摇晃晃,站都站不住了,因此采访地点定在镇政府。
荞荞正灰头土脸地干活,镇办公室秘书小由急急忙忙地过来,让荞荞去接受采访。荞荞挺害怕,采访两个字让她发慌。荞荞说正干着活,抽不出身。小由说已经和马豁子说好了,他不扣她工钱。荞荞又说自己嘴笨,见了记者就更笨了。无论小由怎么说,荞荞就是不去。先前还说理由,后来干脆一声不吭。小由没办法,只好找马豁子。马豁子劝,这是好事,又不是上刑场。荞荞说自己害怕,直到马豁子提出陪她一同去,荞荞才答应。可走出门口时,荞荞见那些鞣皮子的妇女频频张望,咕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井里。荞荞对马豁子说,我自己去吧。马豁子怔了一下,说那更好。
小由把荞荞领进一间办公室。沙发上斜卧着一个人,荞荞触见那张正方脸,被咬了一下似的,心就缩紧了。她认出这个人是她在政府门口遇到的那个。小由给荞荞介绍,这就是薛书记。荞荞又是一呆,从村长手里夺走二香的副书记就姓薛,大概就是他。薛书记从沙发上拽出身子,伸出手,同时问,你就是荞荞吧?咱们见过面。荞荞没有伸手,可薛书记不痛不痒地等着,小由从后面捅了荞荞一下,荞荞只好硬着头皮抬起手。薛书记的手大而厚,荞荞很费劲地抽出来。薛书记让荞荞先等会儿,趁白记者休息的工夫,做做准备工作。薛书记把荞荞让在沙发上,让荞荞喝水。薛书记揭开杯,却皱了皱眉头,然后将水倒进痰盂。薛书记解释说这是招待茶,他给荞荞泡了一杯自己用的茶。荞荞不知薛书记自己用的是什么茶,茶叶一根一根地竖在杯中,晃得她直眼晕。薛书记一个劲儿地劝荞荞喝,过分的热情流得满地都是,荞荞拘束得目光没地方搁,手没地方放,后背汗津津的。早知这样,就是绑她她也不来。
薛书记问了荞荞的年龄、家庭情况、目前在收购站的工作及她当时交出存折时心里的想法。前面的问题,荞荞一一答了,可后面的问题荞荞回答不上来。存折是别人的,所以她就交了,她能有什么想法?薛书记说他常去围子里下乡——荞荞听他这句话,后背一阵发麻——早就听说过荞荞,只是对不上号,薛书记说他认识杨来喜,杨来喜是方圆附近有名的大赌。薛书记感叹地说,杨来喜娶这么好的媳妇,却整天游手好闲,身在福中不知福。薛书记让荞荞管管杨来喜,省得人家笑话。薛书记和荞荞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荞荞。他非常专注地前倾着身子,且含着笑,那笑不是浮在脸上,而是躲在眼睛深处,似乎怕人逮住。当荞荞说自己上交存折没有任何想法时,薛书记的笑完全躲藏了起来,他严肃地说,荞荞肯定是有想法的,只是她没有意识到,他让荞荞把思想深处的东西挖出来。薛书记不厌其烦地启发,荞荞却怎么也说不到点子上。薛书记便直截了当地分析了荞荞当时的想法。荞荞被薛书记弄糊涂了,那些念头她永远不可能有。荞荞拒绝承认,她没说过谎,她脸红。可薛书记说这是任务,他分管这方面的工作,一直没有起色,现在有了这档子事,他要树荞荞当典型,荞荞必须按他的意思说。薛书记说无论是对镇里还是荞荞个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荞荞依然摇头。薛书记的声音变硬了,他说杨来喜已经被定成搞赌博的反面典型,荞荞答应了,她和杨来喜就能互相抵顶,派出所不会找杨来喜的麻烦;若荞荞不答应,派出所肯定要治杨来喜的罪。荞荞不吱声了,她怕杨来喜遭罪。
白记者五点多才醒来,薛书记给他介绍后,白记者的眼睛刷地亮了。白记者问荞荞话,荞荞怎么也回答不上来。薛书记解释说,农村妇女没经见过世面,不过他已经从荞荞嘴里问出了白记者想要的东西。薛书记说到吃饭时间了,让荞荞先回,白记者却要求和荞荞一起吃饭,边吃边聊。薛书记看着荞荞,迟疑了一下,说也好。
荞荞本来想拒绝,可薛书记代她答应便没有办法了。她现在被薛书记牵住了,都怨该死的杨来喜。酒桌上,白记者并不像薛书记问荞荞那样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劝荞荞喝酒,好像他采访的任务就是看荞荞有多大的酒量。荞荞从没喝过酒,闻见酒味都头晕。荞荞不喝,白记者就死缠硬磨。荞荞耐不过,被硬劝了几盅。她几乎天旋地转了。薛书记喊人扶荞荞回去。荞荞暗暗感激薛书记。可白记者拦住荞荞不让走,薛书记替荞荞开脱,他就说薛书记不够朋友,吃独食。后来的话,荞荞听不见了,她几乎歪进服务员怀里。
第二天早晨,荞荞依然头晕目眩。马豁子问她喝了多少,荞荞恨恨地说,一桶。若不是马豁子硬劝她,她才不去遭这份罪呢。马豁子看着荞荞,没有再说。
中午时分,春喜媳妇慌慌张张地找到收购站,让荞荞快回去一趟。荞荞紧张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春喜媳妇拍着大腿说,来喜醉得不醒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