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荞同意去马豁子的收购站。三个月给一千块钱,对荞荞是很有诱惑力的。荞荞辛辛苦苦种一年芸豆,也不过收入四五百块。对马豁子和他的收购站,荞荞是知道一些的。那个收购站啥都收,秋天收皮子,冬天收豆子,平时收破烂。荞荞去那儿卖过豆子,见过马豁子。荞荞还知道马豁子不是本地人,他来营盘后吃了不少人的生意。很多人想赶马豁子走,据说马豁子的脑袋缝过十多针呢,可是马豁子还是没离开营盘。
营盘镇在围子的北头,距围子有两三里的路程。荞荞要步行,杨来喜非要骑自行车去送。那辆自行车还是荞荞过门时买的,早已显出了老相。平时它就在闲房里扔着,荞荞不知杨来喜怎么又想起了它。车带没气,杨来喜出去借了趟气管子。打了半天气,怎么也打不进去。杨来喜将自行车倒置过来,取下里袋检查,轮胎上有好几个眼儿。杨来喜让荞荞歇着,他去买胶水。荞荞想,反正还有会儿时间,就爬上房顶剥豆荚。熟透了的豆子,早进了荞荞缝的袋子。房顶上晒的是半熟半生的,没想几天的工夫,豆荚都张开了嘴。
荞荞剥了一会儿,无意中抬了下头,通往营盘的路上走着一个人。荞荞的目光跳了一下,那个人竟然是杨来喜。那根竹杆走得很慢,像是在路上划字呢。荞荞想,杨来喜肯定后悔让她出去做事了。荞荞有些失落,下手就重了,豆荚都委屈地叫起来。
杨来喜回来后,荞荞问他怎么去了这么半天。杨来喜说,我去镇上买了瓶胶水。
荞荞愕然道,有这工夫,我能走个来回遭儿了。
杨来喜好像不明白荞荞的逻辑,淡淡地解释,反正早晚也得补。又一脸白皮地说,大热的天,你步行走我心疼呢。
车胎终于修好了,杨来喜让荞荞准备,他开始打气。杨来喜打气的动作很大,几乎要把胳膊甩脱。荞荞正要说声行了,轮胎已抢先一步炸了。杨来喜骂了声狗日的,蹲下来重修。除了赌博,杨来喜很少这么有耐心。
补好轮胎,已经中午了。两人吃了午饭,往马豁子收购站来。荞荞担心晚了,杨来喜瞧出荞荞的心思,说,早晚也算一天。荞荞心说,给别人干活有啥牛气的?
收购站几个妇女正在鞣皮子,院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羊腥味,撞得鼻子直痒痒。院子很大,西墙下整整齐齐地码着两排酒瓶,旁边是一堆破烂。那几个妇女扫了荞荞一眼,目光就粘在荞荞身上。荞荞不好意思地冲她们笑笑。
马豁子不在,门上挂着把没上锁的锁。杨来喜摘下锁探了探头,说这家伙够马虎的,然后将锁锁住。荞荞说,等等吧。杨来喜说,等啥?他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先回吧。荞荞迟疑间,一辆四轮车驶进院子。车上拉着血淋淋的羊皮,一看就是刚从羊身上剥下来的。马豁子坐在驾驶员的旁边,嘴上撬着一根烟。车停稳,马豁子跳下车,指挥着那几个妇女卸皮子,他站在一旁抽烟。马豁子的样子很冷淡,根本没往荞荞和杨来喜身上看。荞荞看了看杨来喜,想杨来喜应该和人家打个招呼。杨来喜仰着头,无聊地吹着口哨。
四轮车走了,马豁子才转过来,问,来了?他扫了荞荞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开。杨来喜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马豁子摘锁时,发现锁住了。他咦了一声,说,瞧我这记性。马豁子把荞荞领进隔壁的屋子,让荞荞收拾收拾。这大概是马豁子做饭的地方,桌子上放着面板、油瓶、咸盐一类的东西,墙角蹲着一袋面、一袋米,面袋旁边是几个蔫头耷脑的白菜。没洗的碗筷胡乱地卧在锅台上。屋子的北墙根有一张新钢管床,和屋里的杂乱极不协调。荞荞没找见围裙,便脱了外褂,收拾起来。杨来喜和马豁子在院里说事,荞荞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杨来喜和荞荞告别时,荞荞正洗碗筷。碗筷是几天前用过的,已经有味了。杨来喜说,我走了。荞荞没抬头,哦了一声。杨来喜说,我晚上来接你。荞荞说,接什么呀,这么近。杨来喜说,那我走了。荞荞说,饿了你热点儿旧饭。杨来喜哎了一声,却不走,而是靠在门框上瞧着荞荞。荞荞正想问他怎么还不走,一抬头和杨来喜的目光撞在一起。杨来喜正盯着她的胸,她擦锅边的污垢时,那两只兔子便一弹一跳的。荞荞红了脸,重又低下头。杨来喜讪讪一笑,走了。荞荞想,杨来喜真是反常。
也就是一个小时的工夫,荞荞把屋子收拾得利利索索、整整齐齐。荞荞倒污水时,马豁子正用铁棍撬锁子。他依然叼着烟,烟雾扑在眼睛上,他便眯了眼。荞荞说,我先给你夹住吧。马豁子说声不用,可荞荞伸过手,马豁子还是松开了。荞荞不知这是什么烟,足有小拇指粗。
撬开锁,马豁子让荞荞进屋。荞荞问马豁子有没有多余的工作服,她现在就想干活。马豁子突然笑起来,那几位妇女都朝这边看。荞荞很窘,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马豁子说,先进来吧。马豁子的口气有些霸道。
马豁子的住处也乱糟糟的,他没说让荞荞收拾,荞荞就垂了手站在那儿,等马豁子吩咐。马豁子说别这么拘束,你坐吧。马豁子给荞荞倒了杯水。茶叶小球似地浮上水面上。荞荞知道这种茶很贵,但她不爱喝,她一直喝白开水。荞荞等了一会儿,马豁子依然没安排她干活。荞荞忍不住了,问,马老板,我干什么活儿呀?
马豁子怔了一下,说,我不是安排了吗?
荞荞摸不着头脑,她想不起马豁子安排了什么。马豁子笑了笑,说,你的任务就是做饭,打扫屋子。
荞荞一脸狐疑,你单雇一个人做饭?那比下饭馆还贵。
马豁子说,我胃不好,吃不惯饭馆的饭。
荞荞暗自啧啧,到底马豁子是有钱人。
荞荞问下午吃什么,马豁子说随便。
荞荞说,我做好,你要是不爱吃,我不白做了?
马豁子说,你看着做,莜面、白面、米饭都行,我这人好凑合。马豁子的话前后矛盾,荞荞猜不透,又不敢多问。
这时,有人在院里喊马老板,马豁子出去了。荞荞无事可干,就整理起屋子来。荞荞给马豁子叠了被褥,拖了地,把每一件东西都擦拭了一遍。天色不早了,荞荞去隔壁做饭。她翻了翻面袋,见有莜面,知道马豁子爱吃,决定露一手。荞荞特别会搓莜面鱼子,她搓的鱼子又细又长。一切准备停当,荞荞犯愁了。她没用过煤气灶,上下左右看遍了,也不知怎么用。马豁子不在院里。荞荞等了一会儿,马豁子依然没回来,只得硬着头皮问那个鞣皮子的胖女人。胖女人怪怪地瞧了荞荞几眼,说真是啥人有啥福。胖女人的眼里含着敌意。荞荞挺难受,她不知怎么就惹着了胖女人。
荞荞做好饭,可直到太阳落山,等到那些妇女全部下工,马豁子还是没回来。荞荞安慰自己,反正自己是做了,吃不吃是他的事。可是荞荞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这顿饭荞荞费了老大的心思。
门口有人影,荞荞连忙出去。是杨来喜。杨来喜得知马豁子还没吃饭,就说,他爱吃不吃,反正咱做了。荞荞看不惯杨来喜的样子。荞荞说,挣人家的钱呢,你咋这样?见杨来喜阴了脸,荞荞忙把马豁子给她倒的那杯茶续上热水端给他。
杨来喜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他让荞荞跟他回,荞荞担心没打招呼走了马豁子会不高兴。杨来喜说,咱是干活的,又没卖给他。杨来喜拽着荞荞走,走到院子里,马豁子回来了。
杨来喜说,我以为你丢了,天不早了,我和荞荞先回了。
马豁子说,来喜,有几句话我还没和你说呢。
荞荞和杨来喜站在那儿,等马豁子说。马豁子掏出钱,让荞荞买盒烟。荞荞看杨来喜,杨来喜说,你去吧。荞荞忐忑不安,难道马豁子要辞退她?
荞荞买烟回来,马豁子和杨来喜都在屋中央站着。两人的脸僵僵的,像是刚刚吵过。荞荞小声对杨来喜说,咱们走吧。马豁子立刻缓过神色,像是用熨斗烫了。马豁子说,我刚才和来喜说了,你先留下,明儿五更我要送货,你得早早把饭做好。荞荞忙说,我能赶过来。马豁子说,那得半夜来。荞荞说,我肯定误不了。马豁子说,你放心吧,这儿很安全,隔壁有床,有被子。荞荞再争,就是不相信马豁子了。荞荞用眼睛瞄杨来喜,杨来喜说,去那屋看看。杨来喜显然同意了。
进了做饭的屋子,杨来喜将脑袋伸到门插销前,试了几下。马豁子和荞荞在杨来喜身后站着,荞荞有点儿尴尬。杨来喜看清楚就行了,没必要这么给马豁子难看。
马豁子从床底拽出一个编织袋子,袋里竟然是一床新被褥。马豁子很随便地说,还是来客人时买的呢,只用过一次。
待马豁子出去,杨来喜坐在床头,要揽住荞荞。荞荞躲开了,说,又不是咱家。
杨来喜笑了笑,骂了句脏话。
荞荞顿了顿说,你放心好了。
杨来喜说,我有啥不放心的?
荞荞就不说了。杨来喜似乎有意和她斗架。荞荞想这又怪不得她,杨来喜也太小心眼了。她不知杨来喜怎么了,过去杨来喜不让她出来找活儿,她起先以为杨来喜很在意她,可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杨来喜从来不管她的情绪。他现在突然在意起她来,荞荞反觉得很别扭。
杨来喜说,荞荞。
荞荞,嗯?
杨来喜却不说了。过了一会儿,杨来喜说,我不想回去了。
荞荞急了,那怎么行?那床怎么也睡不下两人。
杨来喜说,有啥不行的,城里人都这么睡。杨来喜又理直气壮了,好象他对城里人怎么睡觉很了解。
荞荞说,你干脆去买把锁吧。
杨来喜咽了两口唾沫,荞荞,你啥时候学刁了。荞荞欲辩解,杨来喜说算了算了,我走了。
荞荞把杨来喜送到大门口,她知杨来喜依然不放心,便抓了抓他的手。杨来喜的手冰凉冰凉的,荞荞有些难过。
荞荞折回来,马豁子正热饭。马豁子冲荞荞笑笑,说你的手艺还行。荞荞问,你没吃饭?马豁子说,吃过了……可我不能让你白等。荞荞的脸悄悄热了一下。马豁子饭量很大,一笼莜面竟然吃得精光。
荞荞担心马豁子赖着不走,她已琢磨出了撵他的办法。昨夜她基本上没合眼,现在两眼皮又厚又涩,像是生了锈的门板。她的担心是多余的,马豁子吃完就离开了。临走,马豁子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荞荞,你真是个好人。马豁子像是夸她,又像是嘲笑她。
夜里,荞荞反复嚼着马豁子的话,无论怎么嚼,就是嚼不出滋味来。
荞荞被窗外的声音惊醒时,出了一身冷汗。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屏住呼吸,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荞荞对深夜窗外的动静太敏感了。杨来喜十天半月不着面儿,荞荞晚上睡觉耳朵常直愣着。荞荞第一个念头就是喊叫,可她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大院里只住着她和马豁子,这个人八成是他。若是马豁子,她喊叫有什么用?荞荞蹑手蹑脚下了地,确信门栓还上着,又缩到床上。荞荞已经后悔了。说到底,她不了解马豁子。马豁子要使坏,她真不知怎么对付。
过了很长时间,那声音渐渐远去,荞荞纳闷,难道不是马豁子?这一想,荞荞更害怕了,怎么自己第一夜住这儿窗外就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