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实录·顺宗卷》
崇明五年四月初一,大朝会之日,三司长官告假,尹相亦告假,太后默然,帝有愠怒之色,朝议未举即罢。
毕竟身处中枢多年,就算再无欲无求的人,也会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心机,更何况尹朔也不是真的没有私心,为了元宁,他不会拒绝紫苏,可是他的一句话却也道出了他所要的保证。
赵全的心却紧张起来,本以为紫苏是要借对付三司的长官警告尹朔,可是,现在看来,却又不像,反倒是像借此威慑,迫尹朔放弃自己的立场,而且,还是为了非常正大光明的理由,他不禁疑惑了,也为自己的前途紧张,现在看来,紫苏是真的在为皇帝亲政铺路,那么,自己会如何呢?手握稽查大权的自己,在皇帝亲政之后,只怕成为所有朝臣欲除之而后快的角色吧?紫苏会保护自己吗?
一连串的疑问在赵全的心中浮现,尚未想出对策,他又被紫苏的回答一惊:
“在尹相心中,哀家就是那么恋栈权位吗?”
紫苏的话中有些无法言喻的东西,无奈却是明显的。
“哀家毕竟是皇帝的生母啊!”紫苏轻叹,眼中有淡淡的心痛。
尹朔一怔,却毫不客气:“太后娘娘先选后宫不就是不想引出归政这个话题吗?”
“没错。”紫苏也不回避,直接回答。
“既然如此,太后娘娘不觉得方才的话说得太早了吗?”尹朔平静地反问,言下之意,他即使答应,也未必就要立刻执行。
“不早!怎么会早呢?”紫苏一点都不在意,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
“赵全,你到外面候着,哀家马上就回宫。”紫苏不等尹朔再开口,先转头吩咐赵全,赵全有些讶异,微微愣了一下才答应:“是!奴才遵旨!”
赵全退出大厅,临到门口,听到紫苏再次开口:“尹相,哀家说完就走。”
留在大厅的尹朔依旧恭敬地站着,方才想说的话此时都无法再说,毕竟,他一向恪守君臣之规。
紫苏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人主之柄从不轻易授人,尹相,元宁从立国就一直确保皇帝的绝对权力,哀家现在不过是代替皇帝行使他的权力,因为,哀家是他的母后,因为,皇帝即位是年仅四岁,可是,皇帝不会永远都年幼,他在长大,他也不是平庸之辈,尹相你也是帝师,皇帝的才智,你应该很清楚。”
“陛下有天纵之才。”尹朔回答,这是真心话,所有的帝师都认为阳玄颢有成为一代明君的资质,朝臣间也有戏言:“有夏氏血统的皇帝怎么也不会是昏庸无能的吧!”
“既然是皇帝就不会任人操纵,不会甘心让别人代自己做决定,即使是血缘至亲也不例外,哀家也不想与自己唯一的骨肉,为了权位起什么争执,哀家早些归政,皇帝也少些心结,而且,皇帝初涉朝政,又年少气盛,难免有不成熟的决定,却又骑虎难下,那种时候,哀家的话应该还有几分作用,这些都是哀家的心里话,尹相,坦白说,何时归政,哀家暂时也不好说,可是,这一年,哀家所作的一切都是在为皇帝亲政铺路,最迟,哀家也会在皇帝的第一孩子出生后的一年内归政。”紫苏平静地道出自己的计划,尹朔默默点头,知道她所言不虚。
“若是尹相同意,哀家所求不多,只请尹相不要为难齐朗与谢清,至少不要一味地反对他们的作为。”紫苏起身走近尹朔,也不等他回答便向外走去,表示自己说完了。
尹朔一愣,连忙跟上,恭送她出门,耳边听到紫苏低声的喃语:“世族也不都是只在意自己利益的。”
尹朔微讶,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送紫苏上马车。目送马车离开,尹朔才转身回府,刚进后堂,就见夫人还在等候,不由一笑:“夫人还未休息?”
“老爷也不加件衣服就赶去见客人,妾身担心您受寒,所以才等着。”尹夫人不方便询问有什么事,只能如此回答,不过眼中的担忧是掩盖不了的。
尹朔抚额,笑道:“似乎是有些受寒了,明日的朝议还不知能不能去!先睡一觉再说吧!”他说得不在意,尹夫人只能陪着笑随他进屋,服侍他歇下,第二天,天没亮,尹朔便起身,拟了一份因病告假的奏章,命家人送到议政厅,随即又继续睡觉。
大朝会不了了之,所有人都是莫名惊诧,阳玄颢惊诧之外还多了一份恼怒,退朝之后,连皇舆都不坐,便要走开,却被紫苏唤住。
“皇帝!”紫苏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阳玄颢不敢违逆,走回母亲身侧,紫苏也没说什么,摆手让随从退下,示意儿子随自己走。
“皇帝生气的样子是摆给谁看的?”走到太平湖边,紫苏才再次开口,淡漠的语气却让阳玄颢心惊。
“孩儿……孩儿只是觉得太巧了!”阳玄颢皱着眉,似乎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生气。
“是吗?”紫苏似笑非笑地看着儿子,半晌,才又道:“皇帝是心烦吗?”
阳玄颢一愣,随即低头,耳边却有一抹浅浅的红晕,喃喃道:“孩儿不知道……”
“是课业太重了吗?”紫苏若有所思地看着又长高许多的儿子。
“不是!”阳玄颢连忙摇头,课业他从不觉得重。
“那么,皇帝是觉得那些人冒犯了你的威严?”紫苏并不放松,继续问道。
“……”阳玄颢沉默不语,好一会儿,他看着母亲,摇了摇头。
紫苏微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心中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笑道:“皇帝是认为他们圆滑,先上弹劾,真正决定时却又避开,其心可诛,是吗?”
阳玄颢一怔,随即不好意思地点头,忐忑地问:“母后娘娘,孩儿是不是错了?”
“不,皇帝没错!”紫苏笑着道,“皇帝能这么想,已经有明君的风范了!”
难得听到母亲夸赞,阳玄颢禁不住有几分雀跃,笑得好不开心,紫苏也微笑着等他略略平静,才开口:“不过,哀家倒要谢谢他们,若是他们病得这么巧,今日的朝议就免不了一场纷争了。”
“啊?”阳玄颢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因为今天要议的是对两位太傅的弹劾吗?”
“是啊!”紫苏收回***他额发的人,目光投向晨雾未散的湖面,淡淡地道,“那样一来,只怕所有的朝臣都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党争是在所难免了!”
阳玄颢神色一凛,俊秀的脸上竟无一丝稚气,严肃无比地看着母亲,可是紫苏却看都不看儿子一眼,径自说下去:“历代皇帝都喜欢用党争牵制朝臣,那也的确是巩固皇权的不二法门,可是哀家不是皇帝!所以,哀家不要党争!尹相已经答应哀家不再反对哀家的行动,三司长官今天的行动也是替换的理由,哀家要一个唯我所用的朝廷!”
最后一句,紫苏的语气很重,让阳玄颢不由退了一步,定定地看着转过身看向的母亲,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紫苏轻轻揽他入怀,温柔的动作一如往昔,却让阳玄颢觉得心寒。
“颢儿,三年,最多三年,哀家就会让你亲政,这是你的第一个考验!”紫苏捧着儿子的脸,看清他眼底的戒备,却只是淡淡地开口说明。
戒备一下子消失,阳玄颢的心中涌起不解的疑惑,正想开口,紫苏已经放开手,重新转身望着湖面,平静地道:“元宁的江山是你的,母后会一直替你守着,可是,能不能真正掌握它,要看你自己,你若是不介意做个虚名的*,母后也不介意将皇朝的权力一直握在手中,毕竟,这是母后费尽心力才得来的,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会伤你,可是,有些东西,还是要自己动手的。”
阳玄颢终于明白了母亲的意思,退开两步,恭敬地行礼,并非母子间的礼,而是对师长的礼,他明白,这不仅是考验,也是在教他如何掌控朝臣,太傅们永远无法教他这些,帝王之术不仅仅是治国方略。
“孩儿尽力,母后娘娘。”阳玄颢走到母亲面前,认真地回答。
紫苏点头,抬手抚上阳玄颢仰着的脸,温和的笑容让阳玄颢有一瞬的失神,可是他也看到母亲眼中一闪而逝的疲惫。
“母后娘娘很累吗?”茳然间,阳玄颢将心中所想呢喃般道出,随即看到母亲眼中的愕然。
“母后娘娘……”阳玄颢低头,感受到母亲的手轻轻地落在自己的头上。
“你先回寝宫吧!哀家想再呆一会儿。”紫苏柔声对儿子道,阳玄颢点头答应,行礼之后,便向太政宫走去,一直等在远处的宫人连忙跟上,剩下紫苏的随侍依旧站在原处,因为不见主子的召唤而不便靠近。
赵全知道紫苏到太平湖边都不喜欢有人打扰,因此,也不着急,反倒寻了个僻处,坐着休息,叶原秋没有擅自行动,依旧站在可看见紫苏动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主子。
紫苏沉默地立在湖边,看着碧波荡漾的湖面,想着阳玄颢方才的一举一动,她不由苦笑。
“陛下,颢儿似乎很像你呢!”心中的话语与无声的叹息只让紫苏更觉无奈,“偏偏你又给了他那么一道旨意……”
“可是,他也我的儿子,应该不会让我失望的。”紫苏在心中告诉自己,却没有太多的信心。
又无奈地轻叹一声,紫苏转身离开,叶原秋与赵全都迎了上来,行过礼便跟在她身后返回中和殿。
紫苏换去大礼服的工夫,今天的奏章也已经呈送了过来,比往常还多一些的样子,紫苏倒也不奇怪,轻轻地笑了笑,便坐到书桌前开始审阅,宫人摆好奏章,便退了出去,殿内伺候的照旧是叶原秋与赵全,安静的宫殿内只剩下奏章翻动的声音。
“叶尚宫。”紫苏一边合上一份奏章,一边唤人。
“奴婢在。”叶原秋敛首答应,不知道她有什么吩咐。
紫苏头也不抬,淡淡地道:“从明天开始,哀家要随时知道皇帝后宫的一举一动,你去安排,不清楚就问赵全。”
叶原秋一怔,不安地看了赵全一眼,见他轻轻颌首,连忙答应:“奴婢遵旨。”
“你现在就可以去。”紫苏看了她一眼,随即便低头继续看奏章。
“奴婢告退。”叶原秋算了一下时间,便退了出去。
赵全见她离开,才不解地开口:“太后娘娘,那是奴才的职责。”
“你把一切移交给叶尚宫。”紫苏抬头,朱毫握在指间,很是平静,“从现在开始,你的职责在宫外,所有宫员的情况都是你的职责。”
赵全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过,他还是试探地问了一句:“包括齐相与谢相?”
正要下批示的紫苏手一顿,好一会儿,她才点头。
赵全更加心惊,却不再多说什么,倒是紫苏,过了一会儿,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赵全,昨晚开始,你就似乎有话要说。”
“太后娘娘……”赵全一惊,见紫苏依旧在看奏章,便暂时不语,思忖了一下,才继续道:“奴才是有些话想说,可是,又怕主子生气。”
“说吧!”紫苏搁下笔,想听赵全说什么,毕竟,在齐朗与谢清离开的现在,赵全的话算是最能让她听得进了。
“尹相的确是个为国为民的人,可是,娘娘昨天把一切都与挑明,恐怕他会另有计较,再说,皇上对尹相也一直很倚重,尹相很有可能因此对娘娘阳奉阴违,尊崇皇上,以期皇上的重用,娘娘没有想到吗?”赵全已经很久没有进言了,这一次,可以说是知无不言。
紫苏微笑,平静地道:“这一点,哀家有数,别的呢?”
想来她是已经有对策了,赵全便说到另一点:“齐相与谢相都不在京中,娘娘对三司长官出手,恐怕有些不妥,万一舆情沸腾……”
“这要看你的本事了!”紫苏摆手笑道,“赵全,你不会连几个言官都摆不平吧?”
赵全惊骇万分,不知该说什么好。
紫苏却不在意地道:“你懂哀家的意思了?”
“奴才明白。”赵全低头,终于明白紫苏让自己专职万事的原因了,看来紫苏这次是真的要铲除所有异己了。
“明白就行!”紫苏平淡地道,“还有什么话要说?”
其实,她也不愿意用这种手段对付朝臣,可是,她并不能完全相信尹相的的承诺,倒不如用这种万无一失的法子了。
赵全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开口:“太后娘娘还是要让尹相做挡箭牌,对吗?”
这一次,紫苏微微扬眉,有些惊讶,随即笑道:“你倒是聪明。”尹相自己只怕都没察觉出来——既然不在反对,在外人眼中,他便倒向了自己,位居首相的他,日后便是直面阳玄颢的第一人。
“那么奴才呢?”赵全问出口。
紫苏轻轻皱眉,却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道:“你是内官,有哀家在,谁敢动你?”
赵全不由一愣,随即尴尬地低头,明白自己是想多,也不等紫苏再说什么,便直接道:“奴才该死。”
“说完了?”紫苏微笑,倒也不在意,见赵全点头,便不再言语继续看奏章。
赵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紫苏忽然改变想法,不过,这一点,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成越发生的变故,远在外地的齐朗与谢清都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不过,与谢清不同,直到朝议结束,齐朗才弄清楚紫苏是用手段解决对他们的弹劾,再看到紫苏写给自己的信,他不由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此时,他已经到了北疆,身在永宁王的行辕,因此,当夏承正来见他时,齐朗一点都不惊讶,想来是知道自己得到京中的密报,想来问问吧!
比较起来,年少时,夏承正与谢清的关系要比他与齐朗的关系密切,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妹妹最重视的是齐朗,再说,上次与齐朗的合作,也让对齐朗大生好感,毕竟,谢清对战事不是很热衷,这一次,齐朗来北疆巡视,解决吏治事宜,他还是很小心地配合,到目前为止,两人还算相处融洽。
“王爷深夜过来,不会是要与在下下棋吧?”夏承正坐下后,齐朗便随意地笑道,夏承正摇头,神色也严肃起来。
“景瀚,你也知道京中的变化了,王妃与我说了些,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太后为什么把事情弄得这么麻烦。”夏承正将齐朗当自己人,也不客套直接说出自己的疑问。
夏承正也不想隐瞒什么,对自己的妹妹,他还真的从来没有看透过,虽然是血缘至亲,有时候,两人还真是生疏的很,不过,信任却是不会变的。
齐朗坐在他的对面,见他摇头,便也正色听着,这时,他笑了笑,道:“太后怎么将事情弄麻烦了?”
夏承正皱眉:“难道不是吗?只要申斥一下你们两人,便风平浪静了,太后却非要弄出这么大动静,连三司的人都大调换。”
齐朗摇头:“不是的,王爷。若是申斥我与随阳,便会让尹相一派的人认为有机可趁,恐怕会引起更大的风波,那时,只怕不好平息了,我们与尹相只能争个你死我活,若是两年前,倒也无妨,现在却不行。”
“太后还不想让我与随阳冲在最前面!”齐朗见他眼中还是有不解之色,便说得更明白一些,“陛下亲政在即,一个弄不好,便会母子反目,那是得不偿失啊!”
夏承正沉吟不语,良久,又一言不发地离开,齐朗也不拦他,坐到书桌前,提笔给紫苏回信,心中却暗道:“行到现在这一步,真的是太危险了。”可是,他很清楚,这些说不得,紫苏想为皇帝铺路,却又想保护他们,只能将自己置于浪口了。
劝是劝不得,只能为她周详得更细致些,信写到一半,齐朗惊愕地停笔——若是按照他的思路想下去……
思忖片刻,齐朗便笑了,将写了一半的信笺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焚尽,重新拿过一张纸,写下对北疆人事安排的初步设想。
夜空繁星闪烁,想来明日是个好天。
PS:该说什么呢?我真是不好意思了,说了昨天上传的,可是却没有(汗……)我有忏悔了,原因……我还真不敢说……那个昨天本来计划得很好,可是在更新之后,我下了封推的《至尊无名》来看……那个……一时不小心……就误了时间……(顶锅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