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江南早已是烟花满天,暖洋洋的温度让人心旷神怡,惟愿沉醉其中,可是,位于北方的成越,早晚却仍有隐隐的凉意沁人肺腑,尤其是那穿堂而过的北风,若是穿得稍单薄些,禁不得要打个寒颤,因此,见书房仍开着窗,尹夫人也就不免进去唠叨几句,先吩咐跟着的侍女关了窗,转脸便对尹朔道:“老爷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不知保重?”
尹朔对夫人向来客气,倒也不反驳,只是陪着笑命人上茶,才解释:“方才觉得房里有些闷人,才让下人开了窗,夫人也是来得巧了。”
尹夫人自然不会真与丈夫争辩什么,也就一笑置之了,侍女接过下人送上的茶盏,恭恭敬敬地递到尹夫人手上,正是尹夫人最爱的碧螺春。
“老爷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尹夫人也不饮茶,将茶盏搁在一边,关切地问道。
尹朔知道夫人也是好意,却因为心中实在烦闷,被她这么一问,更是烦躁,便摆手不语,只是眉头紧皱,面上是难掩的不耐,几十年的结发夫妻,尹夫人哪会不懂他的心思,便笑笑放过不提,说些另一桩事:“前几日,慧婕妤派人来,说宫中没什么游戏之物,想让我们把她平常玩的那些物件送进宫,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忌讳,就含糊地回了一通,老爷以为呢?”
尹朔凝神想了想,回答:“倒没什么忌讳,只是私下传递毕竟不好,让婕妤回太后娘娘一声,你再命人送进去吧!”
尹朔也知道近来皇上对尹韫欢有些冷落,孙女的那些玩具也的确精巧,也许可以引起皇上的注意,毕竟阳玄颢正是爱玩的年纪。
尹夫人应承了一声,便准备起身离开,这时就听门外有下人通报:“老爷,宫里有人来。”
尹朔神色一凛,眉头皱得更紧了,扬声让人进来,问道:“是什么人?说了是奉谁的意思吗?”
下人递上一块玉,垂手答道:“来人有宫里的腰牌,没说旁的,只让奴才把这个交给您,说是您看了就明白了。”
那是一块上好的翡翠,更难得的是,式样朴而不拙,雕工精而不媚,一面刻着寒山居士的山水图,一面是两行字,倒不是大家手笔,却也是不拘一格的洒脱随意,不诌媚,不张扬,如流云散风一般,透着一股清灵。
“江山千古秀。天地一家春。”尹夫人看了一眼,念出上面的字,不解地道:“这是哪位啊?”抬头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尹朔已经变了脸色,不由也紧张起来。
“夫人先回房吧!”尹朔也不解释,摆手让夫人离开,自己已经走了出去,尹夫人本想让他加件衣服,见他根本没听见,只得作罢,叹了口气,径自离开了。
尹朔认得这块玉,是年前康焓进贡的一些珍宝中的一件,不是最珍贵的,只是太后一眼便看中了,一直放在身边,他倒不认为是太后亲至,只是肯定来人是奉太后的意思来的,自然是不好怠慢,心中盘算着如何应对,也就没注意到外面的凉风。
因为是宫里来的人,下人自然不敢让人在外面等,早就迎进了大厅,又奉了茶,尹朔一进大厅就见紫苏坐在主位,闲适地品着香茗,身边站在赵全,赵全似乎在说什么,让紫苏微笑着点头,很赞同的样子,尹朔自己是一惊,愣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了。
“臣参见太后娘娘。”尹朔回过神,连忙行礼,紫苏却起身走到他面前,亲自扶起他,笑道:“尹相也要注意身体,虽然已经三月了,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尹朔这时才觉得身上穿得单薄了些,不由苦笑,幸好大厅门窗紧闭,还不算太凉。
“谢太后娘娘关心!”尹朔低头回答,随即看向紫苏,不解地问道:“夜深风寒,太后娘娘亲临臣宅,不知有何吩咐?”
紫苏坐回上位,摆手示意尹朔坐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关切地道:“尹相先用些热茶,事情,我们慢慢说。”
下人得了命令不准入内,这倒茶奉水的事自然落在赵全头上,紫苏话音刚落,赵全已经倒了杯茶,送到尹朔的手边,尹朔恭敬地接过,用了一口,便搁下,平静地看着紫苏,镇定下来,他也就大概明白紫苏的来意了。
应该是想安抚自己吧!——明天就是朝议的日子了。
用晚膳的时候,尹朔便接到消息,本来答应明天协助自己的大臣,超过半数都告了假,他自然明白是紫苏的手段,这让自己恼火,方才在书房,他连破釜沉舟的心都有了。
紫苏仿佛没有感觉一般,依旧细细地品着手中的茶。
“太后娘娘不是只喝洞顶乌龙吗?倒不知娘娘对毛峰也很喜爱啊!”尹朔不好莽撞地追问,只能找个话题来说。
紫苏搁下茶杯,笑着道:“不过是以讹传讹,哀家对这些东西素来不挑剔,特别喜欢也是下人送的多了。”
尹朔同样微笑着回应:“娘娘仁厚。”
“仁厚?这是尹相的真心话吗?”紫苏微微侧头,眼中有一丝冷意若隐若现。
“太后娘娘一向以元宁为重,臣说的自然是真心话!”尹朔眸光一敛,依旧笑着回答,语气十分诚恳。
紫苏不禁扬眉,笑容中带着淡淡的嘲讽,尹朔却起身,上前一步,很认真地道:“臣请太后娘娘申斥齐朗与谢清,以定众臣之心!”
这一句话让紫苏敛去笑容,紧皱的眉头显出不解,冰冷的怒意也更重了。
尹朔却没有退让,抬头直视紫苏的眼睛,重重地说了一句话:“太后娘娘既有归政之意,又为陛下铺设坦途,那就该为齐相与谢相思虑周全!”
“啪!”
紫苏一手拍在手边的小案上,精巧的茶盅震动了两下,终是翻落,茶水金倾在案上,赵全连忙收拾,手下不停,心中却也是一惊,他再一次觉得自己与尹朔相交那么久,居然如此不了解他,他可没想到尹朔竟然敢说这种话。
紫苏并没有后续的动作,说她动怒,可是面上却是相当平淡,说她无动于衷,只怕在场的两个人没一个会信。
掌心有些痛,紫苏不必看,也知道掌心肯定是红了,那一瞬间,她是愤怒了,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发火,看着尹朔坚持的目光,她明白尹朔并非挑衅,而是真的在想劝说自己。
“这是哀家应该考虑的事,与尹相无关。”平淡地开口,紫苏的告诫之意十分清楚,尹朔却笑了,低下头轻轻叹息,随即抬头,苦涩地道:
“太后娘娘,这些是与臣无关,臣在这个位置上,但求无过便可安享尊荣,再过几年,便可致仕还乡,想来史书上也不会留下什么恶名,可是,位极人臣就当为主君分忧,臣入相阁以久,虽不及谢老,可是也算历经三朝,太后娘娘生来就尊崇无比,所知不会比臣少,臣不敢卖弄,只请太后娘娘为元宁安定,明断圣裁!”
“说了这么多,尹相倒真是大公无私了!”紫苏冷笑,相当不悦,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尹朔都是逾越了,而且,他也未必就没有私心。
尹朔一时无语,紫苏也不再开口,她还不想现在与他摊牌,一片寂静中,赵全拭去最后的水渍,走回自己原先站的位置,小心地进言:“太后娘娘,尹相一向中立,公正忠诚之心,无人不知。”
厅里的气氛稍稍缓了一些,尹朔沉默了一会儿,手碰触到收在袖中的玉,微微一怔,随即取出玉,将玉放到紫苏的手边,接着退回原位,紫苏的目光投向玉,没有说什么,抬手取过,手指轻轻抚过玉上的刻痕,却没有收起,尹朔看着她的动作,眸光一闪,随即低低一叹,淡淡地开口:“世人皆有私心,臣亦难免!千古江山沉浮,汗青犹记几多风liu?太后娘娘将臣推到如此的位置,本就是将臣置之死地了!圣贤尚且知权变之道,何况臣本非固执之辈,只是太后娘娘,臣今日所言虽有私心,但是还是以公义为重,娘娘本是玲珑之人,不会不知。”
尹朔说完这些话,神色之间的疲乏已经显而易见。
紫苏还是没有开口,只是不再摆弄手中的玉,而是将玉紧紧攥在手心,甚至可以看出她手指的关节已经发白。
的确,她明白尹朔的意思了,可是被窥破心思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将尹朔推上首相的位置,却从未真的赋予实权,先是谢清挟家族势力毫不退让,接着,齐朗又在自己的偏袒与世族的匡扶下步步紧逼,虽不曾明目张胆地损他的体面,可是,尹朔的首相当得有多难,她心知肚明,更何况,他是先帝诏命的顾命大臣,不可否认,尹朔退让得彻底,他也动过争权的心,却不曾真的引起党争,他到底不愿元宁内乱!
最近,她一再地托起尹朔的权势,一再地退让,也不过是希望他在齐朗与谢清的挡箭牌!
尹朔看得清楚,因此也疲惫不堪!
身居相位多年,元宁的情况,尹朔比任何人都了解,出生寒族,他有更多的进取心,却不得不将心力耗在朝中势力的平衡上,可是,权位之争,他真的是很生疏!
看着紫苏仍握于手中的玉,尹朔不由闭了闭眼,他并非不知进退之人,察言观色,他知道紫苏已经动了杀机,却又强自按捺,明知应该缓和一下气氛,可是,沉吟了一会儿,尹朔还是道:“太后娘娘,三司舆论是君主的明镜,知得失,明损益,请娘娘为元宁后世着想,不要因私心轻毁此制!娘娘有鸿鹄之志,应该明白孰轻孰重!”
人贵自知,一个贵已道尽一切,言官的存在就是提醒所有人随时自省,若非事关谢清与齐朗,紫苏也不愿对三司的言官出手,控制舆论是一回事,真正让三司对某人忌讳,甚至从此不敢弹劾参奏却是另一回事!
这个风险她不是明白,可是,现在的她不能自断手足啊!
看着眼前神色庄重的尹朔,紫苏松开太过用的手,那块晶莹翠绿的玉稳稳地置于掌心,朝上的正是刻字的一面。
“江山千古秀,天地一家春——寒山居士本是亡国遗臣,这幅《秋意山水》虽是佳作,哀家却素来不喜其中的悲怆之意,偏偏这两句话投了哀家的眼。”紫苏淡淡地说着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手指却一一拂过每一个字。
“所以,哀家收了这块玉。”平静的话语道出理所当然的结论,尹朔却不由皱眉,隐隐觉出了其中的深意,再看到紫苏柔和的笑意,以及与之不相衬的冰冷目光,不禁更肯定自己的想法。
“尹相,这世上没有几样东西是能够让人全然喜爱或者全厌恶的!你说是吗?”紫苏用冰冷的目光与他对视,说话的语气却依然平淡。
尹朔沉吟,随即便领悟她的意思,瞪圆了眼睛盯着紫苏,却见她眼中已经褪去冰冷,周身盈动着淡淡的平和气息,与那此养尊处优的名门少妇毫无二致,他不由又是一愣,暗想自己是否想错了。
“太后娘娘是暗喻取舍之道吗?”思忖片刻,他还是按照原先的想法开口,想知道她是否真的动了杀机。
紫苏闻言眼中竟闪过一丝惊愕,似乎很意外:“取舍?”她挑眉反问。
“尹相,哀家可不是在与你讨论什么取舍!”紫苏笑言,心中却不由叹息,尹朔毕竟不是能领会她意思的人,不过听他的话,或者该说,他想得太复杂了。
“尹相想多,哀家只是想告诉尹相,但凡有一丝一毫投了哀家的眼,哀家都想留着那整件东西,玉是如此,人也是如此!只有全然厌恶之物,才会让人有毁的心思!”紫苏的笑意轻浅,语气却是认真的。
“尹相你纵有万般的不是,哀家却也记得你的好处。”紫苏看着尹朔,一字一字地认真地对他说出口,尹朔却是骇然,立刻跪伏在地。
“太后娘娘!”
“尹相,不避讳的说,朝廷何时都有派别,争斗不止也是事实,可是,哀家掌权以来却是令行禁止,下面从没推托拖沓之举,哀家知道,尹相你在其中用了不少心。”紫苏说的是实话,内阁议事,尹朔对决定不无保留,却向来是尽心策划,努力达成目标,很多事情,书面计划与具体实行还是有区别的。
“是娘娘决策英明,臣不敢居功。”尹朔真心实意地回答,元宁有完备的典章制度,可是,想精益求精就是权变之道,庞大的国土不可能处处安宁,更何况还有强敌在侧,上位者的每个决定都是成败的关键,也曾怀疑过年轻的太后能否真正掌控大权,毕竟,她不曾接触朝政,却不得不佩服她后来的每一个决定,她的弹精竭虑可以从每一份认真的批示中轻易读出,因此他认真地贯彻她的决定,配合她的行动,权势是后来才有的想法,他最初的想法很简单,真的很简单!
紫苏的神色十分复杂,静静地看着跪伏叩头的尹朔,良久,她起身走到尹朔身边,轻轻地扶他起身,随后,以尹朔从未见过的庄重姿态,认真地问道:
“尹相,就如你所说,哀家要归政,就必须思虑周全,你愿意帮哀家吗?”
尹朔全身一震,定定地注视着皇太后,心中不由苦笑: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她何来这么深沉的心机,步步进逼不算,还要别人心甘情愿!
“太后娘娘,微臣不堪……”
“周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疆新土,反抗从未停息;古曼,兵强马壮,铁骑千万,无往不利;西格,心有不甘,富可敌国,虎视眈眈;兆闽,盛气凌人,伺机而动!尹相,这些只是元宁的邻国,还没有算上他们的盟友!”紫苏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元宁没有足以自保的防御屏障,哀家摄政之始,为何对外用兵?什么冠冕堂皇的话都是假的,安定民心,稳固朝廷才是真的,皇帝年幼,哀家又默默无闻,这些国家哪个不是蠢蠢欲动,朝廷内又有先帝遗留的党争未止,哀家只能用雷霆手段稳定国本!六年!哀家六年心血,才有现在的局面!——皇帝亲政是另一道坎,对所有的势力都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一旦出失控,便是元宁的大难!尹相,哀家可说错了?”
不再平静的语气略显激昂,尹朔看得见紫苏眼中闪动的火花,也听得到自己更快更重的心跳。
“哀家不求别的,只求一个稳!”紫苏再次压下激荡的心绪,力持镇定地开口,“尹相,你愿意帮哀家吗?”
“臣可以说不吗?”尹朔终于回答,有些无奈,却不再挣扎,“太后娘娘,臣身为议政首臣,可以看着元宁陷入那一步吗?”
不是不知道助她的后果,但是,他拒得了吗?
身在至略,长在至略,他怎么能看着皇朝好不容易才有优势消失无踪?
看着放心微笑的太后,尹朔却收敛神色,十分认真地问道:“太后娘娘,您真的打算归政?”
紫苏没有惊讶,也没有回答,只是走回原位坐下,同时,也收起了笑容,赵全知道,真正的交锋才开始,尹朔也非易与之辈,怎么会不让太后付出代价,而太后执意如此,只怕也不得不答应他。
赵全的思绪飞转,计算着自己的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