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璎珞望不透谢千钦的心思,也就难以知晓他的窘迫。
谢千钦与桓玄之间存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微妙关系,两人同样家世显赫,同样身为新一代翘楚,父辈又皆是手握重权的社稷股肱,谢千钦与桓温的小女、桓玄的胞妹桓旖旎更是有着指腹为婚的姻缘,两家本应因这对令人艳羡的眷侣而紧密结合,一同勤王兴政,可惜最后却事与愿违。
璎珞自然不知道这些,她只瞧见谢千钦冷峻的神情,却无法想象他孤身随桓玄与桓家私兵在荒僻的巴东奋战的心情,璎珞更难以想象桓玄复杂的心事...显赫的家世作祟,桓玄总是面硬心软,譬如此刻他态度跋扈,言辞中毫不留情,先是直言城防的孱弱、部署的随意,后又指责储备的贫瘠、军训的荒废以及装备的落后。
无人反驳,尽管这只是一栋无力抵御寒潮侵袭的木屋,尽管这是在险山恶水、物产不足的巴东郡,无人反驳,尽管廖含玥眉头紧蹙,但却只字不吭,就连郡守都在忍让,他们又有何好反驳?又有何值得反驳?反驳建业对边城的疏忽、漠视?可桓玄是执金吾,是武官,而非内政官,有何好反驳?
身躯高大的郑钏面色阴沉,他在最近一次混战中失去了两根手指,造物神的用意自有其道理,五根手指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即意味着他再也无法握紧和他形影不离的兵刃了。王如柏坐在长案一角,他一言不发,只是用阴鸷的目光望着桓玄和他的部将。面容惆怅的卢锦桐与王如柏相邻而坐,仍旧深陷于成光烈战死的悲伤中...战争间隙,住民在废墟中发现了成光烈被践踏至难以辨认的尸首,英雄的一生不应以这样的形式落幕。
所有人都在忧伤,所有人都满怀愤怒,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因为战争还将继续,也许再过几日他们都会像成光烈一样葬身废墟,而王羲之,王羲之还肩负着郡守的职责,更不能有一丝哀伤、颓靡、气馁或畏怯,虽然失去了成光烈,可是仍有郑钏,仍有廖含玥,仍有守军,仍有桓玄与谢千钦以及他们亲率的援军,所以,没有任一人反驳。
直到,苏璎珞终于按捺不住,她偷偷清清嗓子,赶在桓玄说话的间隙,说了起来:“桓将军,听闻你家世显赫,有呼风唤雨的能耐,可是你有何资格,在巴东颐指气使?”她曾声若天籁,婉转又灵动,仿若蕴含着世间美景,如微风撩人,如泉水潺潺,如歌鸲啁啾,比她的美貌也不遑多让...如今却枯萎了,变得干瘪、沙哑。
除去王羲之,所有人都是一怔,王如柏罕见地瞪大眼,谢千钦也将目光移到苏璎珞身处的角落,桓玄不禁瞠目,他衣着光鲜的部将则像吞了苍蝇,虽然这个时节根本就没有苍蝇。
“你想当然认为巴东的城防固若金汤,凭什么?”她不卑不亢接着说道,“凭着铁壁的称号?”她露出冷笑,“巴东自给自足,守军多是当地山民,装备落后、粮饷不济的山民,桓将军,你凭何以为他们能坚守?为了道义?还是为了捍卫家国?呵呵,家国在他们心中,仅仅是这青山绿水的巴东,建业做了什么?江南做了什么?还是你以为巴东的城壁,能从洪荒矗立到天荒地老,都不会迸现缝隙?都不用修缮补葺?那你可错了!巴东城壁坍塌的命运早已注定,因为建业对巴东的漠视与疏忽,因为建业对国势外交的错判,就像白矮星终将化为黑洞,巴东城壁也终会坍塌,这是人力、是众生永远无法改变的,即便是你,桓将军!”她愤恨的把最后几个字咬得铿将有力。
“白矮星?”桓玄望望左右,一时语塞,他的部将也都在面面相觑。
“不能否认,你亲御私兵奔赴一座危城的品格,即使数百人的规模与飞蛾扑火无异,”苏璎珞说,桓玄的脸色忽然由红变白,“可是,你要知道,我是这场战争的最初支援者,巴东是在我的指挥下抵御了天乌倾尽全力的攻势,我比你更清楚这场战争,比你更了解我们的敌人比你更清楚战败的原因,也更知道巴东需要什么,因为我亲历了这场战争,因为我亲见了城防的坍塌,巴东已做出太多牺牲,人人都做出太多牺牲,城池、房舍、尊严、生命,所有人都竭尽所能,至少巴东不应再承受指责,而是应被铭记、被歌颂,被建业、被江南的每一个人铭记和歌颂,此刻,它需要坚持的勇气和信念,而非指责!”
一语言毕,就连苏璎珞都有些惊讶,不知自己竟已累积了如此多不满,然后,她从廖含玥、郑钏,甚至王如柏眼中看到了赞许,她的发言同时也为接下来的讨论确立了方向。
桓玄摇摇头,似乎有些怅然,又像被什么噎住了咽喉,他望望苏璎珞,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不屑计较:“巴东正面临一场空前的挑战,我知道,”他说,“晋国的铁壁如今只剩几千孤军,却要面对数万敌寇,我知道,清楚知道,即便我未能亲见城壁的坍塌,未能见证你们是如何战胜那些来自洪荒的巨兽,可是我依然站在这,和你们,和我的同胞,和巴东在一起。”
“是晋国的挑战!”苏璎珞冷笑着说。
“嗯,是晋国的挑战,”桓玄竟表现出顺从,“可是晋国要面临的挑战可不仅于此,”他目光环视,“...首先,请容我向诸位表达钦佩之意,因为你们刚经历了一场充满磨难的战争,因为你们彼此扶持、依靠,度过了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刻,却又因此心生不公,认为建业厚此薄彼,疏忽了巴东的战备...”
窗外忽然响起熙攘的声音,就像跃出水面的游鱼惊扰了原本静谧的气氛,原来已是午膳的时刻,如今,这是巴东守军唯一期盼的事,可桓玄却再次谛视众人,如同在说他的发言远未结束。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建业从不会厚此薄彼,”他说,“从王的角度,他必希望天下、希望在水之滨的每一寸晋土都能被和谐、富庶填满...可是当战争来临,当巴东需要战备时,王无法完全兼顾,为何?因为我们的国家如今要面对来自多方的威胁,即便我们拥有长江天堑,拥有巴东铁壁,可是...”他喟然而叹,忽然直视王羲之、直视着苏璎珞的双眸,“可是,若九黎骁狼骑跨过长江,在他们兵临建业之前,你们可知,我们有几日时间进行战备?你们可知,在晋国境内有多少坞堡驱走了乡官?你们可知,在朝野有多少势力,希望我们的王献出城池?你们可知,建业为了平定乱军,付出了多少代价?”
苏璎珞面无表情地冷哼着,神州方圆几何,她当然知道,三清天化境藏有《神州志》,比世人所知更为详细,至于多少坞堡驱走乡官,多少势力期望献城...谁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建业正在努力权衡,努力维系,为了让有限的资源、有限的战备、有限的军队得以发挥最大的作用,从而改变现状,改变我们所在的时代...”桓玄负手朝窗边踱步,他的部将匆忙让到一旁,“最终的结果,”他背对众人,“即是巴东作为建业边陲的十尺烽火,即便被突破,即便其后是纵马驰骋、直抵王都的辽阔平原,可是迢遥的路途让建业得以拥有充裕的时间调配部署...”他回转身,再次面向众人,“此刻,一支伟大的部队正在江南集结,为了应对天乌,为了应对秦国,为了应对所有异族,我们身为晋国的臣民,在此情形下,不应自强自立吗?不应为我们的天下争取时间吗?包括我,包括我的部署,包括每一位虎贲骑士!”他望向苏璎珞,他衣着光鲜的部将目光也追随而至,“诚如你所言,巴东守军有着强烈想要捍卫巴东的欲念,因为巴东是他们世居的家园,可是对我来说,晋国的每一寸领土都是我的家园,无论巴东...还是建业!”
桓玄的发言为他赢得了掌声与尊重,虽然对苏璎珞来说他依旧令人讨厌,却再不是一无是处。此番讨论,也让巴东驻军与桓玄统御的援军再无间隙,于是王羲之趁势进行了新的战备部署。
当会议结束,苏璎珞对王羲之说:“你知道的,先生,我们的职责与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让某一方赢得战争,更不是介入青史。”
“我知道,”王羲之说,“当然知道。”
“既然你知道,我们就应在此时离开,因为巴东已迎来援军,方寸山的使徒就此离开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璎珞,”他叹息道,“有些事,并未因为被注视才做或不做,而是为了不让心中的剑,崩出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