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农架山麓氤氲而至的浓重雾气在巴东上空盘桓几日,就连从北地袭来的冰冷朔风都难将之吹散,天乌与巴东守军旷日持久的战事,也在此持续。
被称为铁壁的废墟、色彩寡淡的天水、山涧与林海,就这样注视着世人纷争、互相伤害,鲜血恍如殷红的扶桑,在巴东残垣四处绽放。
昔日种植水田的地方如今遍布疮痍,遍布战争的残痕,空气中弥散着血腥气息,夹杂着腐坏的味道...莽草与硝石、战争巨兽的尸骸,以及各种尸骸,共同构成一幅具有浓郁色彩的别样景致。
清冷、潮湿、悲怆、混乱逐渐成为巴东的主要色调,在经历战争的无情碾压后,破败的屋舍早已摇摇欲坠,巴东住民失去了赖以栖身的家园,只好以泥土为宿,点繁星作灯。
据说身体的反应永远比意志和灵魂更懂得坦诚相待的道理,所以守军、住民,巴东的所有人都在战栗、颤抖,因为恐惧,因为寒冷,因为天乌大军带来的绝望。
然而,就在这凄寒的晨间,一名仿佛花信之年的女孩儿正在这片繁芜的混乱中静谧穿行,她步履轻盈,背后斜负一柄绘着黑白图案的伞,穿着色彩可人的短衫长裤,长发随意散在略显单薄的肩上,映着寡淡的天光,相比周围的凋敝,她绚烂的仿如来自另一个世界...可是再细看,却发现她衣袖残破,露出苍白的手臂,裤脚也被泥痕玷染,她的神情更有些萎靡,原本如花瓣般津润的唇,此时也变得苍白、干涸。
女孩儿名为苏璎珞,是方寸山流离于尘寰的使徒之一,被赋予鸩水的名讳,司掌着名为四象天罗的神器,刚刚参与了旷日持久的巴东守卫战。
“这座残破的城垣还能矗立多久?”她望望天色,自言自语道,“真是阴郁的天色,阴郁的令人窒息...”
她从一洼污浊的积水中直直穿过,毫不在意被沾湿的鞋边,她正要去见另一位来自方寸山的使徒,巴东郡守、宁远将军、被赋予潜雷之名的王羲之。
苏璎珞从城壁旁经过,曾经的城壁,几日前毁于一场猛烈的进攻,如今只剩坍塌的废墟在无声哀悼,以及由碎石组成的简陋防御,就像讽刺般,露出一道道黑洞洞的缝隙。那次攻势后,巴东失去了长久以来倚为屏障的高墙。
然而巴东失去的,却又不仅仅是屏障,晋国的铁壁与守军的心防也随之坍塌了,她无奈叹息,哪怕只是破败的城墙,也能让守军凝聚,从而形成整体,如今城壁坍塌,便失去了分隔内外的界限。
她继续前行,天空忽然落下细雨,令人神伤肠断的连绵细雨,总是任性的不期而至,与浓郁的雾霭一同,被苏璎珞认为是造物神给予巴东的诅咒,她不禁怀念起方寸山如春的胜境,怀念在盘古巨树荫蔽下闲时清歌的美好...
羸弱的妇人在污浊的泥浆中发出抽泣,瞬间把她拉回战乱的现实,成群的渡鸦在荒原上聒噪、不住盘旋,就像压在天际的乌云,令人焦躁难安,巴东,巴东,如今萦绕着忧伤、不祥的旋律,苏璎珞愤恨地迈着步子,恨不得捂住耳朵,道旁有人生火,似乎在熬煮什么,她从旁经过,头也不抬,她不知道人们把什么煮来吃,她也不想知道...王羲之原想下令处理城外堆积如山的尸骸,因为死尸会孕育疫病,可他后来放弃了,因为人力有限,更何况,堆积的尸骸或许还能成为拖慢敌军脚步的障碍。
不过,即便在最残酷的战时,也有文明的光辉悄悄闪烁,那便是人性的慈悲...巴东城防已失,内城屋舍残破、人心惶惶,但却从未出现抢夺、欺凌;郡府配给的口粮只够住民不至因饥饿而死,妇女与老人仍自发节省,让给尚能拿起武器的男人;来自晋国民间的辎重援助早已在来此途中,然而山路难行,苏璎珞知道,很多人等不到了。
沦为难民的人在潮湿的角落挤成一团,静静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黎明,他们面若死灰,与破败的城垣废墟融成一体,如废墟般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与抗争的信念,只是寄希望于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诸如...
“愿假须臾,神女称邃,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
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巴东城处处徘徊着类似的低吟浅唱,透着绝望、哀伤的声音令人黯然...苏璎珞从歌声中穿过,踏上通往校场的石路,正对矗立着一座二层楼阁,木制结构昭示它最早出自当地先民之手,校场另一侧,是桓家私兵的临时驻所。
“大名鼎鼎的虎贲骑士,希望他们的意志不会生霉...”苏璎珞撇了一眼便得出结论,不过几日,驻军的毛毡已攀上青苔,用以防风固定的铁扣也因连绵细雨而腐朽,他们曾在江南无比坚毅,无比光鲜,可这毕竟是荒僻的巴东,被雾气笼罩的铁壁,即使再顽强的战士也要先经历天候的试炼。
在木制楼阁前,两名持刀卫士向苏璎珞点头示意,他们并非不谙礼节,只是想留存体力,因为城防早已坍塌,决战随时有可能爆发。
天光寡淡,随着苏璎珞进入楼阁深处,光线变得愈加暗淡,以至于她不自觉小心翼翼,可木制地板还是被踩的吱呀作响,在推开会议室门扉前,她听到略显寂寥的讨论声,之后她推开门,屋内众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约有半刻。
正在说话的是桓玄...苏璎珞悄悄溜到角落,轻轻坐下,之后边凝听,边四下端详,王羲之说桓玄是晋国名门、大司马桓温的长子,苏璎珞对名门二字毫无概念,却识得权倾朝野的含义,据说桓温司掌着比中央禁军更为强大的荆州储军,而中央禁军,也即是被称为晋国中坚的虎贲骑士,担任其统御执金吾一职的正是桓玄,所以纵览朝野,能与桓家同日而语的,只有以清淡闻名、如今已现出颓势的谢家,以及世代盘踞江东的望族李家。
苏璎珞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些,才知道为何王羲之如此惊异援军的身份,在桓温北伐、虎贲禁军据守建业之时,率领私兵奔赴战场的竟会是桓家与谢家的年轻魁首。
不过,显赫的身份又有何用?她喟然叹息,显赫的身份顶不过一万雄骑,顶不过北帝玄珠,顶不过三日粮草,正是螳臂不可挡车、蚍蜉不可撼树的道理,就算义气可嘉,可是义气二字,终究换不来胜果。
桓玄未听到苏璎珞的叹息,此时,他正咄咄言语批评着被雷火龙和投石摧毁的巴东工事,尽管声音不大,却透着愤慨,透着怨怒,在他左近伫立着一位黑脸武者,正用轻藐的目光,不住打量面前诸多“乡下”将领。
真不愧是王都的将军,天赋不可一世的优越,苏璎珞冷笑着凝睇他,他的皮肤透着光泽,花白长发被一条嵌着宝石的护额箍紧,暗色铠甲擦拭得一尘不染...苏璎珞转而瞧向自己覆着污痕的裤脚、残破的衣袖,不禁陷入羞赧,他一定是...是桓玄的宠儿?才会在这紧张的战事间隙,还有整理仪容的心思...
苏璎珞以往不会毒舌至此,她之所以会这样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不喜欢桓玄,她或许永远无法忘记桓玄打量她的神情,在他们初次相见时,桓玄眉头紧蹙,眼神中混杂着质疑、挑剔,与不屑。
因为是由女人担当指挥?苏璎珞被他的神情激怒了,王羲之一直忙于安抚,说桓玄是自发的支援,仅仅是这如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壮举,就已值得被赞扬和歌颂。
好吧,好吧,又管我何事?我又不是巴东驻守,我又不是晋国臣民,我是自由身,我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苏璎珞这样想着,说着,也就消气了,可是冷静过后,她依然不喜欢桓玄,因为她是阴阳家,出于方士的阴阳家,深谙自然现象的成因与变化的法则,她懂天文、历谱,知五行、蓍龟,晓杂占、形法,何况观人相这等信手拈来的儿戏,所以她不喜欢桓玄,因为桓玄有狼顾之相,已逝司马皇帝与前朝魏王曹操都有狼顾之相,鹰睃狼顾的人素习蛰伏,往往胸怀乱世之能、弑君之志,待到掌权之时必成暴君。
她向王羲之说了自己的见解,王羲之却只是笑了笑,特殊时期啊璎珞,特殊时期,他说,锦缎都已制成绷带,难道要把援军拒之城外?
“特殊时期啊璎珞!”她学着王羲之的语气不满地嘟噜着,可她随即发觉有异样的目光正瞧着她...军议中啊,璎珞,军议中啊...她有些气馁地摇了摇头。
在桓玄右手边,是倚墙而立的谢千钦,苏璎珞去端详他时,他正抱着双臂,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一旁是名声显赫的龙雀。谢千钦身着一袭黑玉锦服,即便非战时,漆黑的肩甲与胸铠依旧映衬出威武的气势,他双眸深邃,坚毅的脸廓像是几经雕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