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器破空之声率先闯入晏黎耳中,她的双眸也紧接着有了收获,“啊,那是...”她喃喃自语,因惊讶而张大嘴,一件人造器物倏然惊起,因为速度过快,晏黎澄净的瞳底只映出它在天底快速掠过的身影。
晏黎从未见过如此情景,下意识收敛垂在额角的发丝,可是她晨时梳理过的长发没有丝毫被风拂乱的迹象...无风而起,僵翅而飞,她的目光忽然有些闪烁,无风,怎么起飞?莫非它附着乐声袅袅而上?彼时已近午时,正是阳光和煦、苍碧无云的光景,所以那件破空的器物在天穹下显得格外耀眼,围观的人群也不禁发出激烈呼声。
她目不转睛,不为四周气氛所动,那件器物或者竹削,也许木造,表面似乎覆有一层清漆,所以它熠熠映着曲折的光泽,再仔细看时才发现,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鸢,舒展着布满羽翼的双翅,像一头伶俐的鹞鹰,愈加飞得远了。
“嘛,不过是件木鸢...”晏黎缓过神,小声嘟囔,“还以为能来去自如...”然而她话音未落,木造的鸟儿却忽然摆动尾羽,在半空调转方向,继而朝湖面俯掠过去。
人群再次爆发呼声,晏黎也不例外,同时为自己武断的言论略感羞愧,她下意识去抚自己的脸颊,又不禁失笑,敷在脸上的碳土有着粗糙的手感,又有谁能识得她?
此时木鸢早已远离湖畔,飞抵至更远处淡月湖上,岸边渐渐聚拢起更多看热闹的人群,或指或点或议论,总之,这件能在天空驰骋的木器已然于宁静的扬州城中溅起不安分的涟漪。
晏黎却再次陷入困惑,如果说叶子飞起是借助了风,而鸟飞起是因为生命,可是...她屏息凝神,又去瞧木器构造。
原来,木鸢的身躯在它庞大的翼展面前简直称得上微不足道,它的一双羽翼布满中空且轻盈的羽毛,“或许,就是真的鸟羽,”晏黎一边思忖,一边喃喃自语,木鸢挥舞双翅以此起飞,可在大部分时间,它都依靠丰满的羽翼进行滑翔,它的尾羽比身躯其他部分沉重,或许这就是它能驾驭气流的关键,尽管那里堆叠着与双翼相似的、扁平且富有韧性的灰色羽翎,可呈现出的光泽却截然不同。
晏黎思索着,直至木鸢开始俯冲,恍若一阵轻盈的风掠向水面,它落在湖心的倒影愈渐清晰,晏黎禁不住屏息,人群也阒静无声,当木鸢泛着金属光泽的长喙刺破水面时,她几乎陷入绝望,她才刚刚被这件精致的器物折服。不过她的绝望只是稍纵即逝,因为木鸢的喙子在湖面留下一串如年轮的涟漪,只是惊扰了荡漾于水上的秦淮小调儿。
“尾巴,原来是尾巴...”晏黎喃喃自语,是沉重的尾翼让木鸢又再次乘上气流,它紧贴湖面,双翅就像风一样轻盈地掠过湖水,在湖心划出两道笔直的水线,随后又重返天空的怀抱,在无数欢呼声中准确地降落于人群。
世人渴望飞行,因为它象征自由,可惜造物主把不受拘束的权利赋予了鸟儿...可是这片刻见闻却颠覆了晏黎以往对此的认知,她定定神,强烈的探求欲忽然如排山倒海般席来。
想知道真相!晏黎顾不得对脏裤腿儿的忌惮,不顾一切冲向人墙,经过几番挣扎后终于挤了进去,眼前竟豁然开朗,虽然只是被人墙隔绝出的方寸空间,内里却别有洞天,伴随钝器碰撞与机关的摩擦,两件木器正在人群中或进退,或攻守,正激烈的上下缠斗,再仔细看,原来是一对栩栩如生的木造狛犬,不到半人高,然而机括关节却活动自如,躯干用朱漆勾出精致的火焰云纹,骇然的大嘴张合间露出闪烁寒光的獠牙。
这一对人造器物,无论设计还是做工都堪称庄严、精巧,晏黎瞬间便被吸引,她大为惊异,甚至片刻前还在沸腾的好奇,都忘记了。
“好!”她忍不住拍手欢呼。
“哦?真的好吗?”就在晏黎忘乎所以时,一个温柔的男声蓦地响起。
晏黎被声音吓得一怔,循着望去,才惊觉狛犬对面矗立着一位青衫书生,此时,正面带笑意地望着自己。
晏黎心中画满问号,又被那人瞧得脸红,但她转念释然,因为早上时她才刚精心打扮过,如今的她,又怎是一句落魄便能形容?她穿着晏念的旧衣裳,袖口一圈圈挽成一团厚厚的布疙瘩,她用黄土和了清冽的溪水,在衣襟处勾绘出一副斑驳的美景。
就这模样...她不禁自嘲,心想自己就是随便伸出根手指,都要比潦倒还潦倒,想到此处,她才有了勇气去打量说话的人儿。
他身高约有七尺,大概二十余光景,生着细眉细目,面如月色,着一袭映出天色的碧波长衫,如瀑长发被一条玉色锦带随意束于脑后...
晏黎迎着书生如漆的眸,他眸中仿若有烟波在静谧流转,竟晃生出琉璃般的光彩,她望着他,恍惚中似乎时间都停止流逝,原本热络的气氛倏然变得如水般静谧,恍如世人都失却心神,变得不能动,不能说,唯独眼前神情缱绻的人儿仍在众生中伶俜而立,宛如被烟波晕染的水墨卷帙,宛如所有生硬的笔画都被附着了温和的生机,虽未着浓墨重彩,却依旧隽秀的令人不禁屏息。
原来这就是在驾驭木器的仙人,她望得出神。
“真得好!”就在她沉溺思索时,不远处又传来另一个男声。
晏黎一个激灵,心想原来是会错意了,青衫书生是在和别人说话,她好一阵尴尬,即便脸上污浊如同面具,可她依旧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进去。
“先生的机关术真是精巧,令我叹服,”声音的主人抚手称赞,声音低沉温润。
晏黎偷眼去瞧,那人身姿魁伟,又并非过分粗犷,可在人群中依旧显得突兀,或许是他所穿着矜贵的黑玉锦服,又或许是他与众不同的气质...他将长发随意披散,腰间环扣一枚玲珑剔透的佩带,不用仔细品味,就已能感受到威严。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起与青衫书生搭话吧,晏黎想想又不免自惭形秽,心中一阵赧然,再去瞧黑衣人容颜,只见他面色清白,两撇入鬓长眉如剑般挺拔浓重,一双恍如朗星的瞳仁就像漆黑玛瑙蕴着深邃的光泽,好一个碧玉般的人儿,晏黎禁不住赞叹,虽相比青衫书生衣袂飘飘的仙灵之气,他眉间似乎多着一分肃杀与哀愁,可依旧称得上是位风姿翩翩又相貌轶群的美男子,
晏黎曾以为世上最锦绣的容颜是自己哥哥晏念,此时她才发觉,比晏念多一重华贵和粗犷,即是黑衣人这样,而比晏念多一分温婉与细腻,即是青衫书生了。
“在下谢千钦,”黑衣人拱手说,“请问先生尊姓大名?”他话音未落,竟引来人群纷繁的议论。
似乎,还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晏黎想,然而青衫书生却不为气氛所动,他沉寂半晌,接着,反倒轻吟起来:
“时雨静飞尘,白日曜清秋,
尘中无名氏,机巧忽若神,
翩翩我公子,只为有心人...”
尽管他声音有如翠玉相击般悦耳,可是闻而不答,终究是一副敷衍态度,晏黎有些不屑,心想他莫不是在装腔作势?
谢千钦却依旧含着笑,说道:“先生仪表不凡,又身负绝技,令在下钦佩不已,我邀先生浅酌几杯,可好?”
青衫书生吟毕诗,就去拾掇木鸢与狛犬,没想到谢千钦既不气馁,也未因他的淡漠而气愤,“小生体弱,素来不能食五谷,亦不胜酒力,”他缓缓说道,“最多不过斟酌几杯避水驱邪的屠苏药饮,只怕惹谢大人嫌弃。”
“先生过于谦虚。”谢千钦说,谦和的笑意没有丝毫减弱。
围观人群见无热闹可瞧便渐渐散了,只有晏黎兀自呆立在侧,她平素于军中生活,耳濡目染的都是强硬做派,诸如冉闵、冉禛与李牧禾,大多是直爽性情,相较之下虽然长信与晏念寡言,但也绝不会有拐弯抹角的心思,所以此时她既钦敬谢千钦豪爽,又不忿书生敷衍。
...迂腐书生,她想,还以为仪容隽秀,身怀绝技,谁知道百无一用,“切...”她越想越不忿,一时按捺不住,竟发出轻蔑之声,幸好青衫书生正忙着收拾器物,也许,也许压根未听到晏黎不满,他轻轻拾掇着,木鸢,狛犬,几样偌大物器经过一番折叠,最终竟全部收入一条五尺余长的黑色木匣中。
晏黎正自惊奇,可更让她意外的是,书生在收拾妥当后,竟将目光投向自己,尽管他嘴角依旧挂着缱绻笑意。
不好,晏黎心中叫苦不迭,想必是被人家听到了,她惴惴不安,禁不住向后退去...在家靠撒娇,在外靠双脚,这可是晏黎的保身之道,不跑,难道等挨打?
显然谢千钦对晏黎的心理活动全然不知,他见青衫书生并不回答,又接着说:“既然先生喝惯屠苏,我就随你饮几杯,”他露出笑意,“不是都说,男人凭酒就可以活下去吗?”
哎呀,哎呀,真是死脑袋,晏黎边退边想,书生不识相,索性一棒子敲晕,夹在腋下带回家,不就好了...她之所以不满,倒并非因书生装腔作势,恰恰相反,她一早就认定他不是会对自己动武的人,谢千钦更是一位耿介武者,或许不苟言笑,但必然心地纯善并且富有正义感,至于富到什么程度,晏黎相信,如果真有人要打她,谢千钦未必会袖手旁观,所以两个人都是好人,她只是看不惯青衫书生的酸腐罢了。
“这样啊...”书生沉吟半晌,又像忽然下定决心般笑着说:“嘛,既然这样...我请我朋友一同去,可好?”
“好啊,”谢千钦毫不犹疑,“把酒言欢,自然是愈热络愈好,只是...”他望望左右,“你指的朋友,莫非是机关木甲?”
“非也,非也,”书生把他通体漆黑、点缀鎏金云纹的黑匣背负起来,玄青相间,倒是相得益彰,“这位,便是在下小友,”书生说着朝晏黎伸出手,“走吧,我们一起陪陪谢大人。”
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令晏黎大吃一惊,怔怔愣在原地,“我?”她指着自己鼻尖支吾,一时间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此刻感到惊诧的又何止她?有些对看热闹意犹未尽的闲人仍未散去,见此番光景又再次议论纷纷。
谢千钦不动声色,悄悄打量晏黎,面前两人可谓天壤之别,其一是萦绕曦光恍如仙人的青衫书生,另一却是衣衫褴褛的孱弱乞儿,他兀自默然,双眉却已紧蹙。
“是这位小兄弟?”他望向书生,书生缄默不语,可唇边笑意又不像是平白打趣。
晏黎忧惶难安,看看左,又望望右,四周皆是悠悠瞧热闹的嘴脸,她无可奈何,跟着说道:“你是说,我?”
谢千钦脸上终于闪过一抹愠色,原来书生与乞儿并不相识。
“不问凡尘事,只为有心人,若不是你,又会是谁?”然而书生毫不在意谢千钦的反应,依旧笑意吟吟。
“呃...”晏黎略略迟疑,“...七尺之躯不如一点之心,看你倒不似坏人,我就允了!”她说话煞有介事,声音清脆娓娓。
人群不无啧啧出奇,这又是哪般光景?即便学问浅薄的人也能听出书生有弦外之音,只是无关的人难以参透罢了。
“那么,就一同去饮一杯!”谢千钦说。
“哦,哦,那走吧,”晏黎被他声音惊醒,心想这是你们执意邀约,便毫不客气,故意提高音量,悠然说道:“事有先后,我可要上好的馆子,备齐蜜饯生鲜,琼浆珍馐...”她一张口清音送气,在旁人听来,竟是如甘泉般清冽得沁入心脾,说完她又偷眼瞧书生脸色,却见他微微颌首,一副志得意满。
四周不知何时又重新聚拢人群,有人发出笑声,谢千钦啼笑皆非,又有些惊讶晏黎的言辞,尽管不过寥寥数字...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先圣的教诲让谢千钦感同身受般,穿着或打扮最多不过一时境遇的体现,而绝非其价值,他不再犹疑,而是分开人群,为晏黎和书生开辟出一条宽阔的道路,恍若距此千年前,一位名为摩西的先知分开红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