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即是日暮森林。”晏黎手指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广袤丛林,对正与她并肩行走的青衫书生说。
“乞活军总擅于捉迷藏。”苏妙悟不无戏谑地说。
废话,晏黎愤懑地想,“没办法呀,”她耸耸肩,无奈地说,“总不能浩浩荡荡住进扬州城吧?”可她忽然又心生疑窦,“苏哥哥,怎么你说的,好像与乞活军打过交道?”
“是呀是呀,”书生一脸得意,“那个生着铁脸的军师,说不定此时正惦念我的好呢。”
“你识得军师?孙慈?”晏黎一脸惊诧,但她随即又陷入怅惘,换了一副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苏家哥哥,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呀?”她忽闪着眸,想要试探他。
苏妙悟轻易识破了她的狡黠,“晏黎妹子,”他笑着说,“小生不过局外之人,于这尘寰无羁无挂,孑然一身,对你,或对军师、对乞活军都没有加害之心。”
他的言下之意是晏黎不用提防他,可晏黎仍放缓脚步,以一副将信将疑又随时准备落跑的姿态面对他,当苏妙悟发现自己的付出并未收获理想回报时,他叹息着,缓缓说道:“小生本在闹市无饵而钓,是你与谢家公子闯入人群,所以是我寻见你们?还是你们寻见我呢?”他摇摇头,“既生福缘,不如便静下来,享受一段美好时光。”
晏黎在他嬉笑的神情中瞬间失去主意,只得疾走几步追上步伐。日暮森林大路蜿蜒,林叶繁花间又逐渐分出无数幽深小径,晏黎低头默数脚步,光暗变幻,随鸟雀的啁啾声愈渐稀疏,两道身影终于消失于橙黄的枝叶间。
晏黎悉心留意沿途做下的记号,书生却是一副别致的好心情,时而向密林深处远眺,又时而驻足,抚触树桠,嗅嗅花草,恍如踏秋的孩童般欢畅。晏黎因他得意而燃起无名火,但又迫于他的威势。
“再不远就到了哦,苏哥哥,”晏黎说,“一会儿别再叫我妹子了。”
“晏黎妹子,”可书生忽然沉吟,驻足,说道,“我们,还是别再走了。”
唉?晏黎登时戒备,彼时已行至密林深处,橙黄的银杏叶遮天蔽日,仿若连鸟雀都隐去踪迹,难道,晏黎想,难道他在这前后不着边际的地方起了歹心?果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驴踢,始终就不该给他好脸色...晏黎缓缓后退,心中暗自叫苦,“你想干嘛?”她装腔作势地嚅嗫道,“我哥哥,我哥哥可是教过我防身术!”
苏妙悟一愣,等琢磨过晏黎的用意后不禁露出莞尔笑意,“小生饱读圣贤,哪会有你这般龌龊心思?”
“那就好,”晏黎见他言辞恳切,于是松了口气,“不然我把你打的连你师傅都认不得,”她在空中作势挥着拳头,可是紧接着又蹦起来,“你说我心思龌龊?我可是正值碧玉之年的少女心!”
苏妙悟却视如不见,“若小生好女色,钟情的也是百般妖娆,如妖精般的女子,而不是像你这样...”他含笑凝目,欲言又止。
“唉?”晏黎过了半晌才咀嚼出他话中意味,“我,我,”她支吾着,抚了抚自己空荡荡的衣衫,“等我到了年纪,也未必就...”话音戛然而止,只剩一副羞得绯红的脸颊兀自发烫。
苏妙悟将镌着笑意的目光移往别处,忽然一拍脑门,急慌慌说道:“被你害的,忘了正事!”
“你这书呆子单身狗还有正事?”晏黎翻着白眼没好气地说,经过一番闹剧,倒是消去了她对苏妙悟的畏忌。
“我们不能再深入了!”书生说。
“唉?”晏黎一怔之下,也跟着忆起闹剧的起由,“啊!暗哨!”她幡然醒悟,“暗哨呢?”她兜兜转转,四处张望,“苏家哥哥,应该有暗哨呀!”她向苏妙悟求助。
“没有暗哨,”苏妙悟平静地说,“自刚才起,连鸟兽都寻不见了,什么都没有,林地间静得反常。”
“难道撤走了?”晏黎瞪圆眼,“不可能,”她摇着头,“我哥哥不会丢下我...而且,而且,”她边说边张望,试图在附近寻获蛛丝马迹,“没有脚印,没有任何痕迹,何来反常?那些人本就没有规矩!兴许是累了,回去了。”渺小的发现对晏黎来说如获至宝。
“不!”苏妙悟说,他因为晏黎亮如星辰的眼眸此时透出的慌乱、不安而心生不忍,可他又必须说服她,说服她事实和她的设想全然不同,“晏黎,没有痕迹,是因为天气干燥,土地坚实,”他握住她瘦削的肩膀,让她停止徘徊,“你已经发现异常了,只是不愿相信,对不对?我们不能再深入了。”他语调温和,却坚定的容不得一丝反驳。
“我没有发现,我什么都没发现!”晏黎挣扎着,理性最终也未能战胜她对晏念的依赖与牵挂,“你不是乞活军,不知道他们的秉性,他们粗鄙又不懂规矩,可心中却遵循着铁一般的道义!”
她用力挣脱苏妙悟的手,抬起头,期望从被枝叶切割斑驳的阳光中得到慰藉,可她澄莹的瞳底本就承受了过多不安,所以此时,它们因蔚蓝的天底彻底湿润了,“我不相信你!”她倔强地说。
“你不用相信我,我又没说谎。”
“你怎么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你没说谎啊!”
苏妙悟摇摇头,无奈地叹息道,“晏黎,”他说,“大自然透露了很多信息,只是众生不善聆听,不善留意,所以从未发现罢了。”
“大自然告诉你什么?暗哨去追兔子了?”晏黎嗔道。
“不是,当然不是,”苏妙悟摇摇头,“你可听闻有伯虑之国,其民不眠、不休,得以倾听万物,有着与万物共生的初志。”
“那又如何?”晏黎斜睨他,“你是伯虑国人?”
“我是晋人,和你没有区别。”
“男女之别!”晏黎说。
“好吧,”书生叹口气,“我要告诉你的是,伯虑国有聆听的能力,并且还将一些浅显的技艺教予了我,”他边说边把手轻轻放到径旁的树干上,“万物,都是有生命的神灵...”他轻轻阖目,呓语道。
果然是傻子呀,晏黎忘记了先前的仓皇,禁不住捂嘴窃笑,“好吧,”她说,“每个人都有相信那种事的时候,可是,我早已过了那个年龄!”她说着在苏妙悟肩上拍了两下,目光透着怜悯。
然而,繁茂的日暮森林,据称有神明寄宿的日暮森林却在倏然间万簌俱寂,直至晏黎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一秒,两秒,微风轻拂树叶的声音逐渐令她失去耐心,“喂...”她轻启樱唇,刚想说些什么,可言语却在瞬间变成支离破碎的呼吸,她额前碎发正轻轻律动,随着心跳静静起伏,而不是被微风裹挟,纠缠不清。
没有拂过林叶的风,被林木环绕的世间仿若静止,可是被苏妙悟抚碰的树干却在微微震颤,仿若倾诉般发出低沉共鸣...又是漫长的沉默与等待,然后,窣窣的声音恍如呼吸般,忽然从各个方向此起彼伏地响起,仿佛广袤的日暮森林正被一只无形大手轻轻拨弄。
“嘘,”他向她示意,“聆听大自然的声音,它们正在对话。”
尽管晏黎依旧将信将疑,可她至少懂得应对未知心存敬畏的道理,“对话?对话什么?”她怯生生地问。
“嘛,总而言之,就是我们不能再深入了。”苏妙悟收回抚着树干的手,神情纠结地说。
晏黎原本期待他能说些什么,所以此时就像泄了气一样,“你走吧,”她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去找哥哥!”说完她固执地朝林中走去,“暗哨啊,暗哨啊,原本就是懒散的人,非要有人看着!”她小声念叨,像在自我安慰。
“你明知你哥哥还未回来,”书生以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戳穿了她话中的纰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晏黎捂住耳朵,愈渐走远。
“晏黎,喂!”苏妙悟快步赶上并再次握住她细弱的肩膀,他以为她在负气,却又在瞬间感到心碎,因为她渺小的身体正不住瑟缩。
“你别拦我,我都跟哥哥约好啦,”晏黎毫无征兆地开始抽泣,“他瞧不见我,肯定要着急的,我要去找他...”她声音断断续续,却拼凑出执拗的坚定。
“你哥哥去哪了?”苏妙悟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般打断她。
“我哥哥?他和长信大哥去了赤崖堡,”晏黎止住抽泣,神情仍像吃了委屈的孩童,“按照约定,他们应回来了。”
“长信又是谁?”
“是...”她想了想,说道:“长信是首领!这支乞活军的首领。”
“哦,”苏妙悟微微沉吟,“若他们事情办的不顺,或是被别的事耽搁了呢?有没有可能?”他说,“若他们已回到林中,应该会部署暗哨吧?”
晏黎点点头,她知道晏念和长信都是缜密的人。
“林地间气氛诡谲,”苏妙悟接着说,“我一路留心,却寻不到痕迹,莫不是被人抹去了?晏黎,没有可疑,就是最大的可疑!”
“那怎么办?你说该怎么办?”晏黎双目通红,眸中兀自满含泪珠。
“先前有队人马沿此路过去,”书生长吁道:“在日出之后,朝露散尽之时,他们为何要隐去踪迹?为何要撤去暗哨?不像在等待什么吗?”
“等待我?”晏黎指着自己,呆愣愣地问。
“自然不是你,而是晏念,长信,或是北上乞活军的残党。”
晏黎眨着眼呆愣半晌,“若是敌人,长信会打败它!”她固执地说,“而且,你怎么知道有人过去了?”
“树告诉我的...”苏妙悟望向一边。
“骗子,”晏黎心中刚刚堆积起对他的信任又于顷刻崩塌,“树又不长眼睛!”她嘟念着转身要走。
“树生着真实之眼,那是它们谛视世间的方式,并借以将历史真容铭刻于年轮之上,直到它们枯萎、失去生机,再通过地下的脉络传承,”苏妙悟说,“世人不能只依靠双眼,因为双眼之所见,往往都是由思维决定,”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光洁的额头,“你要用心去分辨,晏黎,抽丝、剥茧,然后看清本质。”
“我不想看清本质,我只想知道我哥哥在哪...”晏黎停下脚步,颌首咬紧嘴唇,“如果,哥哥未回来...怎么办?”
“我们应以赤崖堡为终点...”苏妙悟瞧着她楚楚可人的模样不禁生怜,喟然叹息,语气又柔和了些,“以赤崖堡为终点,一路回溯,总会有蛛丝马迹的收获,不然,若继续深入...你我可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万一...”
“手无缚鸡之力?你都不觉得羞耻吗?对男人来说!”晏黎睥睨他。
“羞耻什么?”苏妙悟挺起胸膛,毫无赧意,“文人举子,手有执笔之力足矣!”他说。
“可要是找不见蛛丝马迹呢?”晏黎说着回首眺望来时方向,枝繁叶茂间,淡薄的天光被晕染成令人恍惚的、清澄的颜色。
“找不见,找不见我就陪你回来。”苏妙悟答得轻描淡写。
“你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可书生有机关妙术呀!”苏妙悟说着伸手在背后木匣上拍了拍。
是了,晏黎惊喜,不是有火炼螣蛇?
“中庸有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一面回溯,一面做好准备。”苏妙悟说。
“那好吧,”晏黎瞧瞧阴郁郁的密林深处,又望望苏妙悟神情自若的脸,终于决定依他计策,“可是苏家哥哥,”她沉吟道,“你所说,会是晋国人马吗?”
“不是我说的,是树说的。”
“是的是的,树说的,”晏黎愤懑不已,可一时又无力反驳。
“晋国的人马倒还好,”书生说,“晋国的人马,最多不过把乱军驱散,怕就怕...”
他话音未落,晏黎已嘤一声噙满泪花,眼看要打碎玉盘,苏妙悟急慌慌改口:“怕就怕...”他支吾,“怕就怕,晋军在林地间迷路呀,你看这曲径通幽如迷宫般,一不留神就真的要追兔子了。”
“好吧,”晏黎知他在安慰自己,于是努力抑住悲伤,“好吧,好吧,”她呢喃,“那就回溯过去,可要是找不见,我便是自己,也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