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空阴暗如同黄昏,深沉的天色让很多人误以为天还未亮,然而松林中啁啾的鸟叫却在提醒他们:今时,已是属于战争的时刻。
经过一段忙碌的喧嚣后乞活军开始静谧前行,近万军士在荒原上形成宽阔蜿蜒的人潮,像一道缓缓流动的江河,冉闵跨着高大战马,身旁围绕着追随他多年的部将。
在这个清冷寂寥的霜月中兵士无不心情沉重,没有人聊闲,静默得反常,这不同于往日行军,甚至连抱怨的声音都销声匿迹,因为所有人都被名为焦灼的气氛笼罩,因为他们正一步步迈向未知的终点,因为紧张而无法喘息,有什么比无形的恐惧更令人生怯?冉闵甚至怀疑自己听到某种静默的抽泣。
真该庆幸没有人因为怯懦或畏惧而退缩,即便很多人身无片甲、武器粗陋,经过昨日跋涉冉闵希望大多数人都已胸怀觉悟,除了死战别无选择的觉悟。
当义军部队在临淄城外原本是集市的空地上完成集结时,魏子谦的部队早已在城南列阵,就在冉闵目所能及的地方,青州骑士阵型严整,当先兵士伫立塔盾,其后是林立的刀戈,出鞘的长刃闪着如白日星辰般黯淡却不容小觑的寒光。
冉闵顾不得军容差距,他望着临淄城垛上拥挤的鲜卑守兵,他们戴着厚重的角盔,不过依然能从其裸露的五官辨出种族,他们是极北游荡之民的后裔,有着庞大的身躯和耐寒的肺腑,他们将兵刃举向天空,用冉闵听不懂的鲜卑俚语叫嚣咒骂着。
“他们撤除了城外市集?”孙慈心生疑窦,面罩上凝着湿润的露珠。
“我们的斥候已经散出去了,没有异样。”李牧禾说。
然而那只是单薄的托辞,冉闵想,他希望自己能保持理智,可是理智正忙于宣称他的斥候在精心布置的陷阱前毫无意义,但对胜利的渴望已战胜了所有疑窦。
气氛肃杀、嘈杂、混乱且令人不安,乌云仿若固化的硝烟,在战争爆发前恣意蔓延,与城池上守军狰狞的脸庞同样引人憎恶。
冉闵忽然感到惊惶,以往对阵的鲜卑兵士,他的刀刃总是能轻易触及,而非如今这样,高高在上的敌人让他以为是卑微之人在反抗上苍,而他只是一个凡人,区区受尽磨难的凡人。
徐元茂的战马在不安地嘶鸣,或许因为气氛过于压抑,他在城下来回巡弋,谛视着城墙以及城墙上的守兵,巨大的弧光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显得分外渺小,可是萦绕于斧刃的寒冷光尘却在昭示它的气量。
“并没有那么高,将军。”徐元茂喃喃自呓,在马上回首朝冉闵微笑,对守军暴躁的呼声置若罔闻。他的话就像解开咒语的关键,忽然让冉闵意识到临淄并非坚不可摧,不过是人与石的堆砌而已,与乞活军的差距能有多大呢?他拔出长剑...“你我之间的差距,”他低声呢喃,“还是由我亲自丈量吧,用我手中三尺之剑。”他倏然转身,面对他的部队,面对他的全部,用他能发出的最响亮的声音呼喊道:
“我们在此并肩作战,不论你是谁,不论来自苦寒的北地还是温煦的江南,我们因为流离失所而相遇,然后,在此并肩作战!或许我们中,有些人再无法看到太阳升起,可那又如何?死亡无法让我们退却,因为每个人都会死,我们都会死,每个人都会胆怯!但真正的勇士不会在他仅存的尊严和荣誉前胆怯,不会在他憎恨的敌人前胆怯!”
在短暂停顿后,徐元茂将孤光高举空中并爆发出激昂的吼声,他的表现像燎原星火瞬间引燃了所有人,八千乞活军战士拼命敲打武器、防具,或振臂高呼,恣意宣泄,向城垛上的守军怒目而视。他们的激烈反应令青州骑士纷纷侧目,令鲜卑守兵面面相觑,令垂天的云翳开始躁动,令寒风倏然惊起,他们虽然输了军备,输了军纪,可他们的怒意却无人能及。
冉闵挽动缰绳,重又面对敌城,面对守军,他高举长剑,神情悲戚,用他所能发出最响亮的声音呼喊:“那是我们的家国!是我们的疆土!”乞活军喧嚣的吼声骤然平息,仿佛所有人都知觉了冉闵的怒火,“不要止步,不要回头!”他咆哮着,尽管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但他毫不在乎,“握紧武器,握紧武器!让怒火燃烧,向敌人复仇!向每一个敌人复仇!让他们知道,在我们的疆土之上他们休想安息!奋战到死!”
“奋战到死!”八千视死如归的乞活军战士顷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奋战到死!”
咆哮声,撞击声,种种纷杂的声音逐渐交织为一曲名为抗争的史诗将临淄吞没,随后由徐元茂和孙慈率领的步兵簇拥着巨大的机械发起冲锋,除了待命的骑士以外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涌向城池。
有人毫不掩饰地哭泣,却不代表他们心存畏惧,纵使前方是以死亡为名的深渊,他们不顾一切响应冉闵的召唤,心怀愤恨,无畏无惧,如同被飓风掀起的巨浪般冲向城墙。
“复仇!向每一个践踏我们尊严的敌人复仇!”冉闵呼喊着,嘶哑的声音却前所未有得坚定。
然而乞活军的冲锋随即遭受迎头痛击,虽然守军兵力微寡,但制作精良的角弓和强弩在擅射的游荡之民手中发挥出巨大威力,弩矢与雕翎箭轻易贯穿了冲锋军的脆弱防御,冲在最前列的战士纷纷倒地,就像拍击着漆黑礁石的潮水般无功而返。
但后来者高举简陋的盾牌迅速填补空缺,就像沙漠中随风逝去的足迹,同时以弓箭和投石还击,虽然他们的进攻或防御都因为装备孱弱而显得脆弱无力,可是没有人退缩,无畏的勇士前赴后继,连续跨过死者的躯体,簇拥着以桦木组成的登城梯,不顾一切地奋力推搡,有人蹬掉了草鞋,赤足碾过遍布砂石和草棘的土地,任凭斑驳的血迹化作细弱的红花,一路蜿蜒,恣意盛开。
顺利抵达城下的战士向城墙上高声咒骂,气势已成为他们最强大的武器,随着笨拙的登城梯愈渐靠近,所有人都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巨大的城门撞槌也已抵达它希冀的彼岸,一下,两下,坚固的城门随着猛烈撞击爆发出沉闷的碎裂声,终于因饱受摧残而迸出裂痕。
“继续!”孙慈高喊,穿过铁面的声音在人群中显得分外空洞,“继续!”他吼道,可是声音却被不远处更为高亢的喊声吞没了。当登城梯的钩爪攀上城墙时,进攻方的士气空前高涨,擎盾的勇士开始迫不及待涌向挤满守兵的城垛,他们兴奋地呼喊着,心中只剩对胜利的渴望,然后,当另一架登城梯的勾爪攀上城池时,冉闵意识到,所有人都意识到胜利的天平开始倾斜了。
“冲锋!冲锋!”冉闵在城下嘶喊,孙慈的撞槌即将破城,他禁不住窃喜,攀上城墙或是冲破城门,乞活军就能拥有临淄,之后他会用精良的装备武装乞活军,城中有充盈的粮草,他可以以此为根基,成为一方势力,或者联合晋国,进而角逐天下...
他开始迫不及待,迫不及待想与魏子谦的青州骑士汇合,他们必将披荆斩棘...一想及此,他下意识眺望向临淄城南方,可是,冉闵脸上刚刚萌发的笑意瞬间变得僵硬、生冷,因为他所眺望的方向此刻一片平和,没有硝烟,没有混乱,安谧的气氛恍若从天地初开时就已是那副尊荣。
号角声蓦地响起,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空气开始不安地躁动、颤抖着,乞活军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就连城墙上的厮杀都在一瞬间静止了。
当号角尖唳的余音消失时,肃杀的气息从忽然敞开的城门中奔流而出,瞬间凝结了这个霜月中所有潮湿的水汽。身躯庞大的鲜卑兵士****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与可怖的刺青...漆黑的髌甲,笨拙的兽靴,他们放弃坚盾,却高举起厚实的长刃,他们汹涌而来,以奋不顾身的攻势为盾,用磅礴的气势和生涩的叫嚣掩过所有声音。
斥候后知后觉的发来预警,向众人呈上青州兵撤去的消息,冉闵茫然无语,眼前的景象比言语更具说服力,可斥候的声音仍像一只巨大的手将他紧紧箍住...这是一场无耻的背叛,冉闵心中五味杂陈,愤怒、疑惑、无措与焦灼感刹那间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维持阵型!”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喊道,“迎敌!”强作镇定,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迎敌!迎敌!”李牧禾呼喊着催促战马,率领骑兵队向鲜卑冲去,他的战马高高人立,镶铁的前蹄如烙印般重重砸落在敌人毫无防备的身躯上,长枪紧接着疾刺而出,贯穿了另一名敌人的胸膛,之后他收回锋芒,颀长的刃尖在空中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线。
乞活军的士气因为骑兵的行动而再次振奋,他们重整队列,开始迎着敌军进攻的方向集结,然而鲜卑群的攻势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猛烈,身躯庞大的鲜卑武士如恶鬼般骁勇,泛着凛冽寒光的长刃轻而易举斩断了乞活军临时拼凑的阵线,以及他们单薄的防具和羸弱的躯体,乞活军被冲杀得溃不成军,越来越多人屈服于恐惧,开始盲目逃窜。
众生以堂皇与理性的外壳在愤怒和勇气的包裹下深藏着名为奴性与怯懦的核,片刻前还气吞山河的豪迈之气顷刻间荡然无存,对死亡的恐惧化为烈火,在战场上恣意焚烧,无数对战争怀着懵懂之心的人开始丢盔弃甲,有的跪伏于地,在纷扰的战局中高喊饶命和开恩的洪名,如信仰般虔诚,可是司掌战争的神祇从不会怜悯弱者,所以他们的乞求只是换来残酷的刀刃。
冉闵目睹这一切,目睹鲜血汇聚成河,死者弥留的悲鸣掩过厮杀的声音,这一切无不令他感到恍惚,时间倏然慢了下来,慢了下来,直至他能清晰听见刀刃撕开皮肉、与羸弱的骨骼相撞后发出的慑人声音,直至他目睹一个个曾欢实的人,曾因一餐饱食便决定赌上性命的人如今沉沉睡去,尽管面容可怖,却安详的恍若比他们拥有生命时还要幸福。冉闵心如刀绞,为何要让世人目睹如此残酷的炼狱?他叹息着,放任生者逐渐沦陷于血腥和混乱,互相推诿,盲目地寻找生机,战意全无。
直到徐元茂的吼声将他惊醒,然后他循着声音,在人群中寻见往来驰骋的勇士正跨着一匹雄峻的巨兽如神鬼般来回冲杀,弧光掀起飓风,贪婪收割着鲜卑士兵的生命,如同对待荒草。是徐元茂,再次为冉闵和乞活军带来希望的人,弧光巨刃不时泛光,夺目的光,希望的光,凛冽的光,令炽热血液骤然冷却的光。
“将军!将军!”孙慈的喊声再次把冉闵拉回战局,“将军!”孙慈脸上充满疑问,冉闵从他脸上读出了他心底难以言明的疑问:继续,还是撤退?
“不,”冉闵低声自呓,“绝不能妥协!”尽管他声音细弱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奋战到死!”他忽然高举长剑,呐喊着催促战马,义无反顾地冲入战局。
孙慈追着他的背影,没有丝毫迟疑,他从来都不会有迟疑,对于冉闵的决定,可在他心中却在期盼着,乞求着,希望这场无耻的背叛能让冉闵对晋国的谎言彻底死心。
“奋战到死!”随着冉闵的呼声,随着孙慈等人加入战局,原本彷徨的乞活军战士又重新找到方向,他们挣扎着相互扶持,再次结成战线。
恐惧是一种奇妙的情愫,当它过于膨胀便会变成愤怒,难以遏制的愤怒,幸存者高呼着,抗争着,至少他们还拥有数量优势,至少他们彼此周围都是衣着破陋的流民军,他们前仆后继,奋不顾身,逐渐击溃了盘桓在他们侧翼的敌军,局势似乎又开始往他们期待的方向发展。
徐元茂的奋勇也有所收获,当冉闵再次找到他时他的坐骑早已倒地,于是他弃马步战,用弧光巨刃砍杀着每一个敢于阻挡他的人。
乞活军就这样艰难的再次占据优势,衣着破陋的流民军在遍布硝烟的城垛中暂时歇息,城门中也不再涌出面目狰狞的鲜卑武士,冉闵被麾下骑士紧紧围绕,情势正往好的方向发展,可他们的的确确已坠入圈套,坠入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这是一场无耻的背叛,是一张由燕晋共同编织的网!
冉闵已顾不上愤恨,此刻他只希望战争能尽快结束,因为乞活军损失惨重,可他又深知今日必会漫长,因为他知悉自己陷入了谁的伎俩,他知道那个人绝不会浅尝辄止,就像刺入身躯的獠牙不会沿路返回一样,觊觎猎物的猎人,瞬间变成被猎取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