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粮草如久盼的甘霖,让贫瘠的营帐收获了满足的晚宴,妇人愉悦地闲谈,军士围着营火休憩,对他们来说不论今后战事如何,至少此刻拥有了希望。就在这片祥和的气氛中,冉闵、孙慈与李牧禾悄悄出了营寨,与午时的阴沉不同,此时温煦的风吹散了郁积的云,天顶露出一片迷人的璀璨星空,蓝灰的微光仿佛某种治愈良药,把在崖角驻足的三人缓缓笼罩其中。
可是冉闵无心欣赏,此时他正忧心忡忡望着山下热络的人群,运抵的粮草让他松了口气,但那同时意味着战争即将爆发。他期盼北上的战事,比任何人都期盼,却又对战争心存畏惧,因为他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战争的遗祸有时比死亡更可怕,所以他心中充满矛盾,不由自主锁紧眉头,另两人仿佛受到濡染,安静的恍若一尊忠诚的雕塑。
“终于能让他们饱餐一顿。”李牧禾毫无征兆地说,声音在灰黑的夜色中显得分外恍惚。
“嗯,终于...”冉闵应着。
直至此起彼伏的鼾声响彻营寨时三人才从山上下来,在战争开始前,冉闵需要知道他最重要的拥趸的决意,片刻后会议在他营帐中召开,在被义军中流砥柱包围的桌案上平铺着一副硕大的幽州记略图,其上临淄及周边地区都被勾勒了浓重的印记。
“唯一的问题是,这附近太过空旷了...”孙慈边说,边用手指敲击记略上标注临淄的位置,“没有遮掩,没有遮掩!”他强调,“如果骑兵设伏,我们将任人宰割!”他对这场北上的战争始终未打消疑虑。
“那就先派斥候,有埋伏就发响箭!”徐元茂说,他是坚定的主战派,相比做一条流浪的野狗,残酷的战争更能体现他身为武者的价值。
“徐将军,若真有埋伏,只怕斥候来不及发响箭,”一位肤色黝黑的年轻将军反驳道,“弓箭、重弩,游荡之民比我们更精通此道。”游荡之民,他指的是最初以游牧为生的鲜卑人。
“好吧,”徐元茂无奈地耸耸肩,“弓箭是你的擅长。”
“更是鲜卑人的擅长。”年轻将军说,他是冉闵的次子,名为冉禛,冉闵的长子数年前死于一场与鲜卑的遭遇战。冉禛自幼随父兄为晋征战,之后顺理成章成为一名乞活军战士,他同时继承了父亲耿直的性格和黝黑的肌肤,剑眉星眸,清秀相貌下却隐着凛然气质,这让他有时被称作天赋疏狂的叛乱者。冉禛善射,这倒不假,他百步穿杨的功力在军中无人能及,陷入近战又能灵巧使用短剑与匕首,显然他的战技师从长信,而韬略上的造诣则要感谢军师孙慈。
“步兵出阵,若无法仰仗丘陵、丛林之险,至少要有抗拒骑兵之利,”冉禛边说边摇头,“父亲,如果骧龙骑现身战场,我们的防线会变得比蝼蚁还可悲。”
骑兵是步兵的梦魇,纠缠整夜的梦魇,冉禛表达了与孙慈相同的顾虑。
“还有弓箭手,”李牧禾提出了新的问题,“攻抵城下前,我们的士兵将备受箭雨摧残,要找到分散或吸引守军注意的方法。”
“我们缺少战备,缺少物资,即便眼下粮草已不是问题,”孙慈双眉紧锁,忧心忡忡,“可是我们依然无力抵挡流矢,无力抗拒铁蹄,只有一个办法...”他望向冉闵,不无试探地说,“以流民为先锋!”孙慈的语尾忽而变得决绝冰冷。
冉闵对此建议未置可否,弃子争先的道理...若非要以此为获胜的代价的话,他可以接受,可徐元茂却不乐意了,“豁儿!”他一巴掌拍在案上,“流民的命不是命吗?”他对军师的提议颇感费解,“那些人跟着我们为了什么?豁儿,不是为了活着吗?他们是为了活着,不是大义,你却要让没有大义的人为大义赴死?不觉得可笑?”
“我们发动战争,也是为了活着,”李牧禾神色漠然地说,“为了更好的活着。”
是啊,此刻是为了活着,冉闵想,之后才是为了家国...不论是属于谁的家国,他都愿为之付出他拥有的一切作为代价,所以打,一定要打,即便将伴随无数牺牲。
“提议而已,元茂,”孙慈一只手搭上徐元茂的肩膀,安慰他说:“身无片甲的流民,不堪助阵之勇。”
“没错,恐惧是最易传播的疫疾,”李牧禾说,“让未经训练的流民陷阵,恐怕会自乱阵脚。”
“战争的绝境会让所有人成长,”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冉闵忽然说道,“况且我们并非孤军作战。”青州郡守魏子谦向他允诺了两件事,既然粮草已运抵,之后便只差发兵。
“晋国从建业调配了三千骑兵增驻青州,”孙慈说,“加上原先守军,怎么也过万了。”
“我去接应粮草时,魏子谦说将亲率两千精兵,支援攻城。”徐元茂说。
“两千...”冉闵无意识重复道。
“是两千精兵,”李牧禾提醒他,“兵微将寡的临淄不可能同时应对两方攻势,两千精兵已足够牵制守军。”
“攻城的计略,是否要知会青州郡守?”孙慈问。
“不!”冉闵说,尽管心底纠结,嘴上却答得斩钉截铁。
“父亲,”冉禛说,“自西边返回的斥候说九黎已包围晋阳,晋阳之于燕国就如巴东之于晋国,是值得举倾国之力孤注一掷的壁垒,所以燕国不断在各地抽调驻军,如今临淄守兵已不过千余。”
“燕国要抵御九黎,就不用防备晋国吗?”孙慈若有所思,“虽然晋帝昏聩,桓谢两家却一向有北伐之心。”
“嗯,”冉闵微微颌首,陷入沉思,“通过魏子谦与我们联合,或许就是晋帝的隐晦用心。”
“希望如此...”孙慈喟然而叹,天下之势,就像一副难以参透的迷局,往往只能悟,不能说。
“将军...要不...流民...打临淄...我们...攻青州。”原本热络的讨论因老虎只言片语的残句戛然停息,但这又不失为一个好的启发。
“放屁!”可徐元茂随即剑眉竖立,气愤不已。
“你...才...放屁。”老虎豪不示弱。
“攻青州是不义之举!”徐元茂说,他是忠诚武者,慷慨悲歌之士,刚烈而重名节。
“不行!”孙慈斩钉截铁地说,“这些年晋国对我们围追堵截,恨不能杀之,可我们从未有过反抗,并不是纠结道义,而是不忍同族相残,更不想因此失去人心!”
“好...吧...”老虎说,他服孙慈,因为孙慈的豁子嘴就是被晋国兵士切开的。
“我们北上,是因为青州给予支持,合义合情,”孙慈说,“若反攻青州,即便顺利攻取也未必是好事,那会让燕国拥有南犯的托词,更何况,若晋国起兵收复,我们守得住吗?”
“乞活军的目标是临淄!”冉闵强调道,“我们要谨记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他望一眼老虎,之后又环视众人,“此次是义无反顾的决策,不论流矢、铁蹄肆虐,即使孤军奋战,我们都不能回头,不能止步!”
对众将来说,冉闵的话比先前所有辩论都要有说服力。
“元茂领步兵,牧禾领骑兵待命,孙慈率流民掠阵,其余作战方案...等明日再商榷。”再商榷,是因为这场战争仍存在许多变数,而冉闵只能随机应变,因为不论什么样的计谋、权策都比不及变化,好在冉闵在众人脸上看到了他所期待的坚定和忠诚。
“不论胜败,希望不遗余力!”他说,“传令,天明拔寨,百里疾行!”
天色浓郁如墨,星光也不如往昔璀璨,朔风在云际现出微光前就已平息,营寨中的光被四周黑暗吞噬,寂寥的荒原恍若另一个世界,老虎在众人的喧嚣声中静默的完成披挂,之后率领五百精兵无声消失于晦暗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