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黎全副注意都被说话的人吸引过去,对方气势汹汹,横眉立目,正踏着倒塌的木扉步步逼近,他身后随着几名戎装武士,暴烈的气焰仿若肉眼都瞧得出,可他的怒火随即便消失了,继而变为疑惑与惊诧。
“桓玄,”谢千钦缓缓转身,向来人招呼,“是我们扰了你的兴致?”他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像一泓深沉的水。
“谢千钦...”被叫做桓玄的人明显一怔,起初,他只能望见谢千钦的背影。
听说生得好看的男人不是成事不足,就是败事有余,晏黎白一眼苏妙悟,心想幸好是熟识,不然...只怕他再也没有多嘴的机会了,然而苏妙悟在她白眼下依旧笑意盈盈,兀自不以为意。
晏黎又去打量桓玄,才恍然发现,与自己渺小的身躯相比,桓玄几乎是一座魁伟的山,他身姿挺拔,头顶几乎抵着门框,面容也称得上俊美,虽然比不过谢千钦的锦绣却也不惶多让,唯独只是盘桓于他眉间的阴郁,让桓玄看上去多了几分暴戾与骄横,他身上穿着一袭甚为考究的紫玉绛裳,胸前用金线刺着一副威风凛凛的虎首,他手中长刃格外夺目,雕饰精美的的柄正散发出潋滟的光,刃的锋芒则隐于一件宽阔的鞘中。
晏黎惊诧于桓玄的仪神,却尚未意料到他显赫的家世:桓玄官拜执金吾,统领着晋国最引以为傲的虎贲军,是建业最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父亲正是总领全境军事的大司马桓温,桓家魁首。
“哪有什么兴致?”桓玄冷哼一声,对谢千钦说,“我只是好奇,说此番话的人有何居心。”他语气虽平和,却依旧铿锵有力,不依不饶。
“在下说的,是大逍遥,听的,是有心人...”不等谢千钦说什么,苏妙悟便抢先说道,“世人,又何苦执著?”
“就是你!”桓玄声音中按捺着怒火,灼灼目光绕过谢千钦,最终落在苏妙悟身上,他身后众武士似乎感应到主上的怒意,纷纷握紧兵器,然而不等他们发作,谢千钦便向前一步,挡在桓玄和苏妙悟之间,“桓玄,酒后胡言而已,何必动怒?”谢千钦说。
“酒后胡言?”桓玄按捺着怒火,以至于声音都开始颤抖,“千钦,你当那是酒后胡言而置若罔闻,任由他污蔑那个被我们奉为真理的人?”他质问,在他身后是随扈林立的刀剑。
“可是我觉得,他说的,似乎还有些道理。”就在僵持时,晏黎忽然说道,她瞧瞧苏妙悟,见他正一手搭着黑匣,脸上兀自挂着洋洋得意的笑容,晏黎的话竟引来桓玄注意,也让他暂时因好奇而将怒意搁置。
“世事皆有因果的缘由啊,”她声如莺啭,“天下也是同样道理,难道市井小民就没有探究缘由的权利?”
这下桓玄的怒火更加无可遏制了,显然晏黎触到了他的逆鳞,“是污蔑!”他恶狠狠地说,“不是探究!”他碍于谢千钦,以至原本如月色般的脸庞因愤怒而充血。
“那我与你说说呀,”然而晏黎不卑不亢,轻巧说道,她似乎是被苏妙悟唤醒了掩埋于心底的絮叨潜质,“听他一席话,虽然啰里吧嗦,”她声音忽而停顿,直到苏妙悟脸上现出一抹羞怯,才惬心地继续说道:“虽然啰里吧嗦,但也称得上是理据适宜,字句珠玑。”
晏黎故意抹了满脸泥污,可是浅薄的污浊哪遮得住妙目如星?而她娓娓悦耳的嗓音又像一泓深藏山中的清泉般甘冽、直沁人心,几句说完,竟让桓玄陷入犹疑,不过晏黎并未给他多少时间思考,她接着说道:“我虽学识鄙陋,不过浅显的事理还懂得,大人说天下之乱错不在天,莫非要推诿于游荡之民的侵犯?可他们又********?游荡之民就活该苟生于贫瘠之处?中原沃野,温度适宜,凭何异族不能觊觎?”她词意含蓄内敛,言下之意却称得上忤逆,“还是,大人的意思是,他们不应在此时侵犯?”
晏黎巧舌如簧,桓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毕竟异族侵犯之事由来已久,早于五百年前秦王嬴政就曾与来自北方的游荡之民作战,历史如镜,他恍若已猜到了她的论点。
晏黎见他凝目不语,接着说:“迁徙是众生的本性,但凡侵犯,唯有成败之别,如今异族入我华夏,为何春秋不成,嬴秦不成,三国不成,此时却成了?司马迁有言: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如何今时角色对调,便成舛讹?《左传》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谚训,我以为世事皆有来去、缘由,不会凭空出现,不会凭空消失,然而建业光鲜,单从扬州便可想象,为何别处民不聊生?莫非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如荀子所云:王者富民,霸者富土,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筐箧已富,府库已实,而百姓贫,夫是之谓上溢而下漏,入不可守,出不可战,则倾覆灭亡可立而待也!大人,这莫不是讽刺?古有奇书《周易》包罗万象,讲天、地、人,与帝王治世,其中有余庆余殃,不即是说缘由?恶果不会凭空消失,却因积善而消失,恶果不会凭空出现,却因不善而出现,莫非怪力乱神?譬如庄子说鲁酒薄而邯郸围,邯郸乃千年之城,竟毁于一杯薄酒?不是,自然不是,而是因赵成侯匮乏据守之力,所以赵国孱弱,便属恶因,而邯郸之困,即是恶果!”她嗓音娓娓,引经据论,语气尽显老态,只差用手去捋胡须。
“不错,不错!”苏妙悟抚手欢快地说,“所以齐赵之盟,便是善因,而田忌与孙膑围魏救赵,即为善果。”
“嗯,嗯,三世承负的因果怎会是一时所为?”晏黎接着说,“同样,游荡之民的侵凌,或许正是晋国凋敝酝酿的恶果!”她愈说愈无所忌惮,“之前谢大人问我祖上,我祖上不过泛泛,可是晋民祖上源于昆仑,有聂政、高渐离、豫让的悲戚,有庆忌与要离的相惜,有刘湛死忠,周仓伏刃,有诸葛诞义比田横,有《诫子书》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诸葛武侯,一门三代赤诚,这些忠烈先人,为何今时不见踪影?《礼记》有云:修、齐、治、平,恍若道生一,一生二的真谛,若不能修身,又何以齐家、治国?何以平天下?何以安抚众生芸芸?”她说着,忽然长叹道:“果然是,朝菌不知晦朔,蝉不知雪,而蟪蛄不知春秋矣。”
谢、桓瞠目结舌,如何都无法将一席话与眼前毫不起眼的乞儿联系起来,苏妙悟却嘎嘎大笑着与她对视一眼,缓缓说道:“果然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可是,纵使洪荒仙人,也难以驾御因果,又何况我们?”谢千钦试图为先前冲突圆场,“桓玄,”他叹息着说,“今日辩驳就到此为止吧...”
晏黎如惊醒般倏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透过桓玄的目光她忽然感受到对方阴郁的怒火,但他似乎碍于谢千钦,愣愣半晌,竟拂袖走了,可是当他和他的随扈即将消失于隔间转角时又陡然驻足,“千钦,”他头也不回地说,“你闲时,也来我府上小聚...”与先前咄咄逼人不同,他此时的语气仿若有些嚅嗫,“顺便看看旖旎。”
谢千钦一怔,像被桓玄的言语刺中心扉,原本坚毅的眼神倏然变得彷徨...旖旎,是桓玄的胞妹。
桓家在建业势力庞大,魁首桓温更是权倾朝野,他的小女旖旎自然集万千宠爱,被视为宗族的掌上明珠,她与同为名门的谢千钦青梅竹马,更为难得的是桓温与谢家魁首谢安石有袍泽之谊,两人同心同意,希冀匡正晋室,在如此契机下,世人皆以为桓旖旎与谢千钦将成就一对璧人,延续谢桓的情谊,可是随着酝酿已久的北伐功败垂成,随着桓温和谢安石在政见上分歧愈渐增大,两家最终决裂,而旖旎和千钦也不得不斩断情丝,天各一方。可是动情容易,动情只需一个眼神,一句叮咛,忘情却难,忘情教人肝肠寸断,谢千钦自此眉宇紧蹙,像被剥去魂魄,而桓旖旎终日深锁闺中,以皓月为伴,清歌袅绕,将哀思化为焚香缕缕。
所以当桓玄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嘱托他去与旖旎见面时,谢千钦恍惚觉得自己固守已久的心防倏然崩塌了。有一种痛楚并非不被觉察,而是人们只顾低吟浅唱...而是早就习以为常,恍如呼吸般习以为常,以至于,以至于反倒忘却了它的存在...
谢千钦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直至桓玄从他视线中消失,他才嚅嗫着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