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言来语去,觥筹交错间逐渐熟络。
“先生应与我年岁相若?”谢千钦说。
“谢大人问我年岁,却不晓山中不知岁月,已去百世春秋的道理。”苏妙悟说,“我本是化外之人,自在山中修行,哪会在意年岁?若是不嫌弃,我们,便以平辈相称。”
“那太好了。”谢千钦笑着说。
晏黎不以为意,全副精神依旧落在一桌珍馐上。
“妙悟所展示机关之术,称得上出圣入神,”谢千钦说,“不知师从于哪位高人?”
晏黎对机关术也甚为叹服,只是她的好奇早已被食欲淹没,此时又蓦地被唤起。
“家师名姓,在下不敢提及,至于这几件木器,不过是我闲时制作,不敢妄称精美,让您见笑。”
“它们,可有名讳?”晏黎忽然插话,她本就是女孩儿心性,哪在意他师从何方?
“自然是有名字,”苏妙悟被她问的来了兴致,“其音若呵,佩之不惑,羽为翘楚,千般道化,这只木鸢,便唤作木甲千羽,”他摇头晃脑地说,“而狛犬...传说东海有兽犼望天,长不过尺余,然狮畏之,亦能搏龙,故名曰机关犼。”
晏黎瞪圆双目听得心神激荡,心想他虽迂腐,可几样机关委实精巧,再加上他一席高谈阔论,谈吐隽雅,又不禁为之倾倒。
“先生讲诸般大道,在下甚是钦佩,”谢千钦说,“如今外族祸乱华夏,以致山河破碎,苍生凋敝,千钦以三分薄力,恨不得以身报国,先生既然博览众家,能否指点些治世之道?”
晏黎懂了,这才是谢千钦结识苏妙悟的要意。
“妙悟不才,不过山间闲云,哪敢妄议天的方向,若谢大人不弃,我就讲些道听途说的事理,权当下酒。”
“先生大才,又何必妄自菲薄?”谢千钦说。
“嘛,那好...”苏妙悟微微颌首,又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春秋时老聃集圣贤大智缔创道家,道家讲的是自然之道,自然之道即是无为自化,若帝王无为,那天下不就自然了?天下自然,不即是天下太平?”
谢千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示意书生继续说下去。
“坊间流传一部《修务训》,在书舍插草卖价不及草芥,”苏妙悟说,“然而愚以为它出圣入神,同时糅合道、法、墨、阴阳、纵横等诸般学说,其中一句: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谷得遂长。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然之势...”
他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又讲起了前朝著作。
“人皆以为《修务训》讲自然之道,可是愚以为它讲的是天下之道,讲的是顺势而为便大有可为的道理,若反之呢?”他说着颇有深意地望望谢千钦,说道:“若是反之,纵然执掌天下,也与失却无异。”
谢千钦不禁双眉紧蹙,陷入踌躇,可晏黎却将信将疑,她幼时也曾翻读《修务训》,知道其是《淮南鸿烈》中的篇章,私塾先生说它广集大成,却未说其中还蕴含治国之道和天下大势,瞎编的吧?她想。
“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苏妙悟又摇头晃脑念了起来,“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是以仁者誉之。”
兼爱非攻,墨子的哲学,谢千钦的请教,像是取下了苏妙悟口中的塞子,于是他高谈阔论,愈发不可收拾,晏黎虽将信将疑,却也对他平添几分敬佩。
“女娲化生万物,王侯、芥子莫不是同源,休戚与共?”苏妙悟说,“若是同源相爱,自我化育,那么,又何须去苦寻治世之道?管仲乃法家先驱,誉为圣人之师,在下最为推崇的,当属其对民意的主张,所谓政之兴,在顺民意,政之所废,在逆民心,然而放眼天下,怅然于小国寡民,统治者不是早就将这些开明的圣贤思想视之若草芥,弃之如敝屣?视民心,如不见,只执著于妄念,反裘负刍,莫不是于历史河流中逆水行舟?”他说着喟然而叹,“尧帝被尊为古昔圣王,治世楷模,是何其伟大的评价?他树立诽谤之木,架设谏言之鼓,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多大的能耐?然而他却要将天下禅让许由,结果许由非但不受,还揶揄他,说:鸿鸟栖身不过细枝几缕,你给它一片树林,岂不是徒增烦恼?尧帝与许由多大的胸襟?人生在世,七尺床榻已足可栖身,又何苦过多贪欲?良田千顷多不过一日三餐,天下之大,纵然被一人独占,又能如何?”
谢千钦若点点头,“只是...”他说,“只是黑墨白笔的道理铺陈于卷帙之上,说着简单,想沁入心底,却难上加难。”
“谢大人说的是,”苏妙悟唇角蕴着颇有些玩世不恭的笑意,“道理浅显,薄唇两片张口即来,可是想参透却难了,不过正是因此,世人才有了修禅问道的决意,依愚所见,几位帝王,或晋,或秦,或九黎,或天乌,比起纠缠凡尘俗世,寸土之争,倒不如随先生神游太虚,岂不更好?纵然妄念缠身,若愿潜修,时日久了,亦或许能羽化飞升,竦身乘云,这天下,便任由它无为自化便是。”
“所以,”晏黎说,“你让那些人去跟您听经?男人真是容易得意忘形的动物啊。”
她虽这样说,可书生一席话也的确令她如醍醐灌顶般透彻许多,她不过嘴上倔强...为何战火不息,为何山河破碎,为何民生疾苦,为何众生断绝了圣贤一脉相传的睿智?她似乎因此顿悟了乱世的因由。
可是,就在晏黎踌躇时,突如其来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传来,竖立于谢千钦背后的镂花木扉轰然倒塌,“荒谬!难道天下之乱是王上的错失?”愤怒的呵斥随巨响一同暴躁地涌入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