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思协尔公司最终以蛇吞象的方式，成功拿下了保协家具。创思协尔就像是李光定的孩子，承载着这个青春期过长的理想主义老男孩最珍贵的精神寄托和自我证明，绝对不是纯粹的金钱可以衡量和交易的。
83.江湖风雨多
按照风投行业的游戏规则，一份好的商业计划书是融资企业必备的敲门砖，这也是肖金柳的朋友James在电话里反复强调的：“记住，一定要做个漂亮的BP。”李光定当时没明白什么是BP，回来上网查，才知道是商业计划书的英文缩写（BusinessPlan）。查了这个，他把与风投相关的英语缩写全查了一遍，诸如VC、PE、DD等等，免得那些风投说起时，自己听不懂。
持续的商业计划书写作，让李光定有种殚精竭虑的感觉，越写就越觉得公司还有很多方面待改善，可又不知道具体从哪改起。还有很多话想对团队里其他成员倾诉，见到面却又无从开口。也许是这些压抑情绪急切要找一个出口，最后直接侵入了他的潜意识中，导致他这几晚都没睡好，碎梦连连。
一大早，李光定就毫无目的地来到晨曦中的春熙路。在商场、银行里寻找了一天的灵感，李光定在下班前回到办公室，继续埋头撰写BP。
林默然忙好手上的工作，已是晚上十点多，她看到办公室里只剩下自己和李光定，而对方丝毫没有要下班的意思，就走到他桌前，关切地询问：“写得怎么样了？”
李光定茫然地抬起头：“什么？”林默然叹口气：“饿不饿，都还没吃晚饭呢。”
李光定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起来，他不好意思笑笑，说：“走，走，吃东西去！”林默然边走边问：“不如请专业人士来替我们做吧，你花这么多时间精力，最后不合要求怎么办，该花钱的地方不能省，这话好像是你说过的吧！”李光定笑答：“不是为了省钱！可能专业人士能把BP写得更好，能更顺利地帮我们拿到投资，但我的风格是别人信任我，把钱投给我，我就一定负责到底，写计划书只是手段，搞懂风投想法、努力让自己跟风投处在同一个语言体系、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才是我的初衷，这样才能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对对方负责。如果说企业是舟、资本是水，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希望引入的资本是助我们乘风破浪的‘活水’，而不是兴风作浪的‘祸水’。”
林默然显出一丝惊讶：“不至于吧？”
李光定正色说：“合适的VC可不好找！人生很多错，无非蛋和鸡，你要鸡生蛋，我要蛋孵鸡。要是找到个价值观南辕北辙的钱搭子，无异于自毁长城。再说，风投的钱也不是那么好用的，跟借款、贷款不一样，风投的钱一旦进来，要占我们的股份，成为我们的股东和董事，有的甚至要参与到企业经营管理中，把我们扶上马送一程后，风投最终会伺机获利退出，如果把这个合作比作婚姻的话，这个婚姻是有期限的，最多不超过十年，期限到了，必须要离婚，而且离婚的代价很大。合作过程中，企业的理想和风投资本的逐利性始终在博弈，弄得好是一荣俱荣，弄不好就是一损俱损。”
刚才还情绪满满的林默然，听到李光定把引进风投比作是婚姻，并且是有期限的婚姻，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快、失望、寒心、委屈，甚至害怕的感觉。有时候，她会想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为爱情，为事业，为了自己未竟的那些抱负？更让她困惑的是，李光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甚至觉得越熟悉反而越看不清了。他真爱她吗？那为什么不娶她？事业是他的一切吗？他到底要证明什么？证明给谁看？他有时对兄弟们好到没有原则，有时又那么决绝，不留一点情面。他看似风风火火，非常感性，可又在很多细节上追根究底，绵里藏针。
林默然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转变，把李光定吓坏了，点了一桌子菜，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两人默默地各怀心事，虽是同桌吃饭，却像牛郎织女般，被王母娘娘的一根玉簪轻轻划在了银河两端。
商业计划书写完后是例行修改，当李光定字斟句酌地推敲细节时，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吸引了他的目光：该报联合了金融办、经信委、信用与担保业协会、小额信贷协会、中小企业投融资服务专业联盟、银监局等机构，启动“倾力服务中小微企业──金融机构在前行”的大型策划活动，组建了由九名来自政府、高校、银行、融资担保、小贷、投资公司等相关领域的大腕融资专家团。专家团将根据企业自身情况，全面准确地分析出企业现状，并设计出相匹配的融资方案，推荐给适合的金融机构。创业者只需拨打热线电话，专家就将为你会诊！
李光定开心极了，他立刻拨通热线，简述了企业情况并留下联系方式。没过几天，报纸上九位专家中的一位，也是他最想咨询的、号称是美国ABC资本的中国合伙人庄先生，真的打来了电话！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的刹那，李光定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庄先生开门见山地说：“李总你算是找对人了！真是巧了，前几天ABC资本还找我要这样的项目，我刚收集了几个，你就来了！”
听到这样一番话，李光定顿时觉得时来运转、如有神助，不过第六感告诉自己要沉住气，先搞清楚整个状况再说。于是，李光定简述了自己企业的现状。
庄先生在电话里赞扬了创思协尔的复合型商业模式很有前途，又大谈他对创业者的欣赏，曾把多少家本土企业成功弄到了NASDAQ上市，最后他口气一转，说：“我们公司的服务是要收费的，要不我先把合同条款范本发过来你看一下吧。”
李光定一口气读完了这份中英文对照范本合同，之前的满腔惊喜登时化为乌有。不知为何，竟然联想到了清朝的李鸿章跟外国列强签署的辛丑条约。据说李鸿章签完丧权辱国的条约之后，大口大口吐血，在病榻上依然上奏：“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促，创深痛剧，薄海惊心。”
这份合同的细则条款也让李光定感受到条条触目，句句惊心：合同范本规定在两年内，资金需求方公司的所有融资事项必须交由庄先生的公司（以下简称庄公司），由他们来负责诸如商业计划书、财务模型、演示文档、各种协议、路演乃至承销商等一系列工作，如融资成功，资金需求方公司除了必须付给其融资总额的10%的现金佣金外，还要把占12%股份的认购权以资方购买的价格给到庄公司；如有出售或并购业务发生时，每次需付给庄公司这些业务总对价的5%现金；合同期结束后，如果资金需求方公司通过其他渠道仍然获得融资时，只要庄公司有证据证明投资方是早前通过其引荐过的，就必须按照此合同仍然有效的方式来处理，也就是继续支付佣金给庄公司；最后还有一条是合同签订的5个工作日内，就要把20万元人民币的服务费订金给到庄公司，此笔款项不论何种情况都不予退还。
李光定越看越来气，盯着合同的眼睛里差点喷出火来！心想：“究竟是我没看懂，还是拟订这个合同的人脑子有问题？有中介还没替上下家把买卖谈妥，就要先收钱而且还说此钱不能退的？有哪个媒婆会提出说介绍成功后，除了红包外，夫妻双方的家产还要分一部分给她的？而且，哪有即使离婚后再婚，只要媒婆说，最早你头婚时我就跟你提到过这个再婚对象，你就又得把再婚后家产的一部分给媒婆的？哪有合同只约束一方而另一方融资失败不承担丝毫责任的？从如此违背基本互惠互利原则的合同来看，这样的融资中介简直就是一头敲骨吸髓的豺狼！”
生气归生气，李光定压住怒火告诉自己：“先冷静，别轻易就做了情绪的奴隶，也许资本市场就是这样的行规呢？”
紧接着庄先生的电话又来了：“李总，合同上有什么不清楚的需要我解释吗？”李光定客气回答：“谢谢，暂时不用，我先跟律师研究一下。”
庄先生一听，马上说：“要尽快，因为合同我也发给过跟你类似项目的公司了，签约也就这几天的事，如果他们先签约了，肯定是先去看他们了。”
庄先生越是这样催促，李光定就越觉得这里边大有玄虚，于是他回复说：“要不先麻烦你把贵公司的一些工商资料也发过来，我跟律师也能加快进程。”
收齐资料之后，李光定把林默然叫到会议室：“有个业内资深人士说我们这个项目不错，有希望拿到风投，还把合同和资料都发来了。”
林默然高兴地说：“这么快？我看看。”随着翻阅深入，她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怎么我感觉这个合同像一份卖身契，这个是什么顾问公司呀，要先收钱再办事？第三方的中介能牛到这个地步？就好像我们快活不下去了，被他们捏定了一样！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李光定把这个活动的报纸递过去，顺便说了一下找庄先生的来龙去脉。林默然仔细看完报纸，说：“这个策划活动刊登的版面有问题，我们以前做市场宣传软文的时候也都是买这种版面，你注意看这版上的其他文章，都是隐形软文广告。”这时正好有人找她谈事情，林默然就把报纸往会议桌上一扔说，“不能跟他合作，欺人太甚、后患无穷。”就匆匆出去了。
李光定回到座位上沉思起来，做什么事情之前，一定先了解对方公司的底细，这也是他一贯的原则。
根据资料，李光定找到庄公司官网，主页显示其地处上海陆家嘴金融区，号称是美国ABC资本在中国的唯一合作伙伴，但这样一个“声名卓著”的顾问公司的主页简陋到根本不能称之为公司官网的地步：
苍白背景上除了中国和美国的两面小国旗外，只有七个文字按钮，分别是主页、投资银行、管理团队、顾问服务、战略伙伴、成功案例、联系方式，其间没有任何版式区隔。中文描述下边直接就是英文翻译，丝毫不符合正常公司制作网页时语种版本跳转分类的逻辑。而管理团队里只有庄先生一人的介绍，职称是主席，且头衔多多，学历里还有政府背景，可连照片也没一张。成功案例里明示了成交额。
看到这里，李光定当场愣住：“这些合同数目应当属于商业机密吧，别家融资机构的新闻里顶多列出一个区间，比如3千万到5千万，哪有像这个网站公示里这般明码标价，毫厘不差？这又不是上市公司披露财报信息栏。”
再仔细分析那13个成功案例，时间均是在3年前，5家在NASDAQ（李光定查NASDAQ看到1家已退市、1家已被暂停交易，其余3家只有1家股价还算正常，另2家已奄奄一息），6家在OTCBB（美国场外柜台交易系统，对上市公司没有财务要求，理论上资产为零、盈利为零也能在这里上市），2家在AMEX（美国交易所，门槛比NASDAQ和NYSE都要低），不过这些都不能直接说明庄公司真的参与了其中，因为过程无法复盘，更无法查实。
浏览完这个破绽百出的网站，李光定产生了强烈的怀疑，马上又登陆到工商局网站查询，显示庄公司为国内合资的有限责任公司，注册资金200万元，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美国ABC资本的背景；再搜索一下庄公司，网上除了招聘广告外，没有任何关于帮企业融资成功的新闻。好容易才看到有家企业的新闻栏目里屡次提到过庄公司：庄先生带下属到该企业做尽职调查啦、庄先生带着美国ABC资本投资经理考察啦、庄先生带着ABC资本总裁来为企业上市整改工作提建议啦、庄先生带着ABC资本董事长到这家企业分析市场大环境啦、该企业总经理又跟庄先生和ABC资本总裁在京会面啦等等，前前后后两年半的时间，庄公司号称的ABC资本首期300万美金投资却始终没有到位，该企业一直嚷嚷着要在NASDAQ上市的宏伟目标始终是一推再推，年复一年。
如果说一开始接触庄公司还有点懵懂，李光定看到这里终于明白庄公司的实质：怪不得对方根本没有仔细询问创思协尔公司的情况就满口说大有希望，包在他身上。回头再细看企业新闻里金发碧眼的美国老外照片，面有菜色，毫无职业化气质可言，估计是打酱油的临时演员。从常理分析，手握重金的投资方领导层哪里有这么亲民的，不远万里三番五次跑到中国来为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企业服务，除非这家企业是未来的硅谷“苹果”，但很惋惜的是，这只是国内一家生产路灯的普通民营企业而已。
“出师不利，一上来就碰到这样的骗子中介公司，看来这行的水很深啊，连权威的报纸都搞不清楚状况！”李光定无奈地低头笑笑。
庄先生为他揭开了资本市场中介乱象的冰山一角，让他想起张维迎教授博弈论里的一句话：如果是一次性博弈，欺骗就是最优选择，但如果是重复博弈，诚信就是最优选择。对于初次融资的李光定而言，为不上当受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谨慎再谨慎，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84.立身先自重
庄公司再来电话纠缠时，李光定就找借口推掉了，原以为此事已了，但树欲静而风不止，陌生来电不断，都是各路融资中介和投资公司的投石问路。原来，创思协尔想融资的消息已经在投资圈里不胫而走！
成都家具同行里也开始有小道消息流传，有说李光定想要融资几千万，准备用来上市；有说因为创思协尔打价格战导致企业资金链断裂，火烧眉毛，找不到钱就撑不了几天的。王家进也打电话来旁敲侧击地求证，让李光定啼笑皆非，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难道这也是坏事吗？
李光定更头疼的是，他原本正常的工作节奏已被打乱，除了应付电话里的各种试探外，还要和主动找上来的投资公司、投资中介的经理们碰面：一家看上去挺正规、号称不成功不收费的融资中介原本让他感觉不错，但对方提出商业计划书等文件和财务、法律事务操作必须要由他们指定机构负责，言外之意是“我可以免费为你介绍对象，成功后才收费，前提是你相亲用的一身行头得在我这里买”，意图已经昭然若揭。
另一家名头响亮的投资集团提出派人来考察，李光定表示了欢迎，结果对方传真了一连串来访人姓名和证件号，注明要订商务舱机票和五星酒店，费用由项目方负责。他一看这传真，顿时上火。李光定倒不是小气这些招待费，只是合作本就是双方平等、互惠互利，你要通过投资创思协尔的项目赚钱，却连车马费都要蹭，而且还摆出高姿态，这等处事态度还是不奉陪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