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钟的泊尚会馆,依旧不温不火,无论这个世界多么嘈杂,都感染不到这里。入夜后的成都,尤其是大大小小的会馆里面,很少有这样淡定的,这当然也是李光定钟情这个会馆的原因,虽然名字有些莫名其妙,但整个装修看得出还是花了不少真金白银的。泊尚的LOGO是一个太阳神鸟的变形,据说太阳神鸟每一次出现都将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时期,会带来神的指示,最终指引胜利,看来这个会馆的老板也远非等闲之辈。李光定一进房间,其余几个朋友都已经到场,正在互相揶揄玩笑着。男人们的话题似乎永远离不开生意和女人。“李兄,怎么今天刚从珠海回来,就这么着急见我们呀,哈哈,又有什么好事给我们分享吗?”说话的是徐言正,他是政府机关的一个处级干部,做事沉稳老练。“徐兄,这不是让你出来解解闷吗,哈哈。”大家嘻嘻哈哈地喧闹了一番,几杯酒也下肚了。除了必要的商务应酬,不得不去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外,李光定更愿意跟朋友们在这样没有声色的地方,随意畅快地喝喝酒。
“我准备从公司辞职了。”李光定突然冒出这一句,大家很快从迷离的红酒中回过神来。
王家进先说话了:“李大哥,别开玩笑了。你在保协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现在在成都有名有钱又有闲,谈笑有鸿儒,往来尽MM,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呢。你居然想辞职,脑壳子进水了还是进酒了?”王家进是成都本地人,有时候李光定都分不清楚他说的到底是普通话还是四川话,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川普。不管多么严肃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像冷幽默。
王家进是李光定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名仕家具代理商之一。据说只有小学文化,这事无从考证,说话办事除了有些江湖气外,其他都还挺靠谱的。在家具行业摸爬滚打了不少年,在成都几大家具市场都有自己的展厅和卖场。他为人爽快却略有些张扬,做生意脑子活络,方方面面关系处得都不错,大小也算是成都家具行业的一个人物。他俩是在酒桌上不打不相识的人,就此成了朋友,也因为对李光定的信任,王家进成为了保协合资工厂四川地区的总代理。
李光定笑笑,说:“可能确实是进酒了!”“李大哥,我跟你可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如果李大哥辞职了,无疑对我是有影响的,毕竟跟厂家关系密切一些,可以拿到更大的优惠政策和更多的市场支持。你这棵大树我还没怎么靠呢,要是倒了,我可不情愿。再说了,从朋友的角度,虽说李大哥你做职业经理人压力不小,却不像我自己做生意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何况你在保协的收入和分红也都很可观,业绩不好,可以想办法,方法总比困难多,怎么也不至于撂挑子走人吧!”王家进的性格耿直,一古脑地把自己的想法端了出来,他的态度是既不理解也不支持。
李光定一直面带微笑,他喜欢听不同的声音,有的时候这些声音不也正是他自己内心的挣扎吗?
另外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喜新厌旧了,有更大的发财机会了?”问话的是陆一鸣和陈东升。他们两个都各自经营着自己的企业,差不多也都是千万身家了吧,毕竟在商场里闯荡多年,大风大浪里面过来,对于李光定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他们两人倒是觉得不足为奇。当然,他们现在也依然在大风大浪中颠簸,在商海里打拼,谁又能说自己已经安稳靠岸,安然无恙了呢?他们与李光定是在高尔夫俱乐部认识的,大家相谈甚欢,后来常常约着一起打球。陆一鸣以前就说过,像李光定这样的人,有棱有角,又敢于打破常规,早晚是要飞出来的。
李光定笑了笑说:“我哪像你们做什么事都能深思熟虑,老谋深算呀。我现在只想先跳起来,至于落到哪里心里还真没数呢!只是不想再这么耗下去了。这次回去跟老板谈得很不理想,看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呀。来吧来吧,大家喝起来嘛。是不是没有漂亮妹妹,大家都没劲呀,还是因为我的问题破坏了大家的酒兴?”他调侃了一下,算是活跃气氛。
几人举起杯来碰了碰,一饮而尽了。一直一言不发的徐言正点起香烟,说:“光定呀,这个事情且不可太多感情用事。第一、是不是已经到了非辞职不可的程度。第二、如果必须辞职,你是不是已经铺好了下一条路。第三、下一条路是什么?自己创业还是继续做职业经理人?如果继续做职业经理人,有没有必要这样折腾?你现在在公司仍然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不要动不动就想着改朝换代嘛。稳妥行事比较好。如果想单干,我可不赞成,你看看陆兄陈兄,别看他们两人现在春风得意,前些年怎么熬过来的,这创业可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风险太大。我可是眼看着多少你这样的英雄好汉,不知道发了哪根神经要创业,到头来搞得一下子回到解放前了。”
“老徐说得严重了,我不同意,我觉得既然在保协做得不顺,就自己出来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支持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只要有好项目,凭你的能力,肯定是可以创一番事业来的。你如果愿意,我都可以考虑一起跟你做,我对你可是很有信心哈。”陈东升边说,边朝老徐吹了一口烟雾,陆一鸣也跟着附和。
李光定身处其中,心思忽左忽右,有些犹豫、踌躇,但内心深处也有极为强烈的声音在呼喊,只是这样的呐喊还没有足够的底气占上风。觥筹交错,零乱不堪,巧言雄辩,歇斯底里,李光定也记不清楚后来自己说了些什么,朋友们都说了什么。这个晚上就从酒杯中流逝了。
第二天醒来时,头还有些疼,看看表已经十点钟了,好在今天是礼拜六,不需要去办公室。李光定感觉周身不适,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尚未褪去,还是心里的情绪堆积太深。
他拿起手机一看,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贾一昕打来的,看来贾大小姐又到成都了。想到自己这会儿心里还乱着呢,而且这些烦乱多少跟贾一昕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真的离开保协,她会有什么反应?李光定不愿意这个时候向贾一昕透露出这样的心思。
林默然也发过一条短信,“到了吗?都还顺利吧?想你了。”时间是昨晚的,到现在都没回不知道林默然又会怎么想呢,赶紧拿起电话回了过去。
“哎呀,李总,这么早就打电话给我?”听起来林默然是生气了。
李光定嘻嘻哈哈地打起岔来,“昨晚回来跟几个朋友喝了点酒,确实没看到信息。这事怪我,回来应该给发个信息过去的。别气了哈,乖。有重要的事情正要跟你商量商量呢。”
林默然听着他没有像往日那样继续贫下去,估计确实有要事商量,也就马上调整了情绪。
“名仕工厂的情况你都了解,这次回去跟贾董谈的结果你也知道,这两天其实我也一直在考虑下一步的打算,与其这样继续往错的方向走,不如离开,你说呢?”他静静地等着林默然的回答,甚至心里竟有些许紧张,林默然的态度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他的整个工作、生活,没有第二个人比林默然更深刻地了解,她的看法甚至超过李光定自己的抉择。
林默然沉静了片刻,说:“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你选择离开无疑是一个最优选择,我支持!我了解你,也了解贾董,在目前这个阶段,恐怕难以改变他的想法,也难以改变目前的合作模式,改变不了世界,只有改变自己啦。”林默然的前几句话说得非常坚定,没有一点犹豫或者拖泥带水。
这话对李光定来说,犹如一剂强心针,把这两日他心里的阴霾瞬间驱散了。因为林默然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最值得信任的人。
“下一步的方向想好了吗?”林默然很关切地问。“没有明确的想法,只是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了。”李光定似乎很淡定地说。“自己出来创业吧。天时地利人合我看你都占全了,保协毕竟是一个家族企业,存在的问题不可能完全根除,你现在自己出来做,反而会更加游刃有余。你这直来直去,敢说敢做的性格,换到哪一家都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至于出来做什么,倒是需要花一些时间来全面考虑一下的。”
李光定觉得这些话句句都说到心里去了,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他说:“下周一我就打电话给贾董,正式提出辞职。”
林默然没有反对,只是提醒他要与贾董推心置腹地沟通。她已经预想到这个消息将犹如一枚重磅炸弹,在保协内部轰然引爆。她希望这枚炸弹所带来的影响能尽量缩小范围,这样才能减少李光定离开的阻力。
做出这个决定,李光定心里也不好受:“贾董对我来说是有知遇之恩的,结果会如何?我现在无法想象,也不愿意去想,因为我已经解决了最最核心的问题,那就是说服我自己。”
林默然又问:“那以后我们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这么分着吧。你整天这么没心没肺的,你就那么自信我会一直这样等你呀?既然决定辞职了,就老老实实地回珠海吧。”一听是这个话题,李光定又有点头晕了,马上回她说:“这不是正处在关键时期嘛,我也想天天跟你在一起呀,你看,这不一起来就想给你打电话嘛。等这个事情处理好了吧。我可是天天担心你不理我了呢,哈哈。”
两个人又在电话里面柔情蜜意地聊了会儿就挂断了。李光定心想:“我现在怎么会处在事业感情两重考验的十字路口了呢?难道爱情的归宿一定是以婚姻为终点吗?可大部分的事实是,爱情往往一进入婚姻殿堂就成了终点。对了,我还是看看贾小姐在干什么吧。这周还有些闲扯淡的时间,从下周开始,就会有一茬接一茬的难题需要处理和面对,再也不会有闲情逸致的时间了。”每当他情感纠结的时候,贾一昕的名字就会忽然从脑子里冒出来。
此时,贾一昕正在成都春熙路上逛街,昨晚一直给李光定打电话都没联系上,心想这小子不知道在哪里又喝醉了。电话响了,一看是李光定。赶紧就接起来了。
“贾大小姐,这会儿在哪里happy呢?”“李大叔,你怎么知道本小姐无聊正准备找你呢。赶紧出来陪我吃饭。限你十分钟之内到。快点,快点。”李光定乐呵呵地应着:“十分钟呀,行,那我现在就长了翅膀飞过来吧,哈哈。”挂了电话,李光定心里一阵暖流涌过,觉得无比轻松和惬意。贾一昕这个女孩开朗活泼,简单中又有点调皮,总是能让他感觉忽然年轻了好多岁,可以暂时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又沉重又难解的压力、琐碎和烦恼,“在成都这么久还没有带她四处走走呢,我也好久没有出去散散心了。”
45.挥手自兹去
周一早晨李光定醒来时,忽然想起几年前从老家辞职出来的时候,在所有人的反对与不解下,他毅然决然选择南下。现在想来,还是很佩服那时候的决心和魄力。“我每一次的选择好像都与常人的思维不同,是自己过于追求标新立异的生活吗?当然不是,在这个充满诱惑与挑战的世界里,每个人都经历着选择与被选择,舍弃与被舍弃,但有几人愿意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人这一生中,永无止境追求的,到底是什么?财富和名利吗?循规蹈矩、千篇一律的生活吗?”
李光定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是个很大的命题,值得自己一生去探索。只是当下,他必须去面对眼前的困局。
周末两天,李光定和贾一昕一起到郊外去走了走,这时的李光定开始喜欢起大自然了,他觉得在荒郊野外的大自然里,可以好好沉淀一下自己。
任凭李光定再迟钝和后知后觉,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贾一昕对他,有一种情愫已慢慢生长起来。但他必须冷处理这种情感,让一切回归到正常的轨道。因此,尽管贾一昕眼神里经常闪烁出的期望曾让李光定一度有些游离,但他还是装傻充愣,把投射过来的期望变成失望。贾一昕本是敢爱敢恨的性格,不过在把她当成没长大的小姑娘的李光定面前,她束手无策。
看看表已是9点钟了,李光定决定先给贾有成打一个电话,这也是对贾有成的尊重吧。本来按照正常程序,他需要提交一份正式的辞职函,如果顺利,经过贾有成批准后,还要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来完成工作的交接,但李光定希望这个时间越短越好。想到这里,他拨通了电话。
“贾董,早上好。”李光定试图以一种与往常一样的自在口吻来开始今天的话题,但他心里还是有些许忐忑的。不过还好是隔着电话。
“嗯,早呀,光定。”贾有成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和而沉稳。李光定停顿了两秒钟,用以表示接下来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贾董,经过这段时间的慎重考虑,我想,我还是辞职吧,这对保协、对合作方、对您、对我,也许都是最好的选择。我想先跟您说一下这个事情。随后,我会发出正式的辞职函。请相信我对于保协和您的尊重与不舍,但这是我必须做出的一个决定。”李光定有条不紊地说完了这段他反复准备的话。
电话那头一直没发出声音,这个决定应该是贾有成始料未及的,他此时此刻正在思考整件事情的脉络。过了片刻,贾有成用非常平稳而有力的语速说:“光定,怎么忽然间有了这个想法?是什么原因,能说说吗?”他不想妄自评论,作为老板,任何一个下属的离职,主观的客观的,可控的不可控的,总有错综复杂的原因在里面。
“主要原因在我自己吧,我想,在目前的状况下,我难以带领这个团队去突破困境。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停一停,好好思考和沉淀一下。这些年一直不停地往前冲,自己的心都快跟不上自己的脚步了。”因为自己去意已决,李光定不想此时再去纠缠一些关于名仕、关于合作方式的问题。如果让贾有成以为他是在用离职来压制他去做一些改变的话,那就误解李光定的本意了。他就是累了,要离开了,就是这么简单。
事实上,在职场,对于一个身处要职的人来说,当他提出要离开的时候,眼前有且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必须离开。无论有多么优厚的许诺,都不能再回头。因为从这一刻起,他已经失去了信任,已经成为了一个可能随时叛逃的人员。这是考验一个人内心意志的时候。尤其是不能把离职的原因推诿给别人,或者是种种客观原因上,这不是一个有基本素养的职业经理人的做法。”
贾有成接过话,“光定,名仕工厂的问题我相信只是暂时的,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同时,我也将会尽力给你更多的支持,我们应该一起来解决目前的困境。我知道你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更不是一个惧怕困难的人,这个事情我希望你能再慎重考虑一下,先不要这么轻易就做决定。如果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可以坦诚沟通。我现在是不会同意你离开保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