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佛教圣典《阿舍经》中,似乎没有说到虚空无为。所说的空,如六界的空界,空无边处的空,都是作为窍穴来讲的。《俱舍论》说“空界谓窍穴”,即是这个意思的透露。不论生命体上的各部窍穴,不论房屋门窗的种种窍穴,都是指的空界。在原始经典中找不到与虚空无有相契合的证据,有部的学者于是很巧妙地把虚空分为有为虚空与无为虚空。普通所说的虚空,是眼所见,身所触的质碍体,属于色法的一种,即所谓空一显色。虚空无为,则是眼所不能见,身所不能触的,虽然如此,但在万有诸法中,确有其无碍性的虚空存在。它不是物质,而与物质不相碍;而且没有这虚空,物质就无法活动。因此,有部在《婆沙论》中,以五义辨别有为虚空与无为虚空的差别,明显的指出有为虚空是色法,无为虚空是非色法。
1是色非色的差非:《婆沙论》与《俱舍论》说,空界是以光暗为本的,即从光暗中显出空界的存在,而光暗是显色的两种,证知这是属色法所摄。虚空但以无碍为其体性,无碍是即显示它的没有质碍,有质碍的是色法,无质碍的不是色法,证知这是属于非色所摄。
2有见无见的差别:以明暗为体而为一般所说的空界,如诸色法一样,是所能见得到的。无碍性的虚空无为,虽是确实存在,但不是任何人的眼所能见的。
3有对无对的差别:对即对碍,凡是有所见有所对待的,必然是色法,如五根所接触的一切,无不是互相对碍的,眼见身触的空界,是有对有碍的。如这空间既已容纳了这张桌子,其他物质性的东西,就不能放在同一个地方,证明是有对的。但若不受阻碍而放于此,是即无碍无对的,虚空无为正是如此,所以不同于有所对碍的空界。
4有漏无漏的差别:一般所说的空界是有漏的,因它不但为烦恼之所缘,而且随顺于烦恼,使烦恼不断增长;但以无碍为性的虚空无为,则是属于无漏的,因它虽也是烦恼所缘的对象,可不随顺增长于烦恼。
5有为无为的差别:光暗为体的空界,是有生有灭的,是有所作为的,说它属于有为,自然无人反对;无碍为性的虚空,是本来如此的真常性,根本没有生灭的现象可得,当然就是属于无为法。
假若没有这个虚空无为,有部认为有两大困难就不能解决:
1现实世间一切有诸法的生灭活动,必然要在无碍为性的虚空无为中才有可能,绝对不是眼所见而有对碍性的空界可让其诸法如此生灭活动的。因此,假定承认万有诸法确是不断地在那里生灭自由活动的,就得承认有这一非对碍的虚空无为存在不可。不然,就不无法说明一切法生灭去来的自由活动。
2如承认空界是色法,从色以变碍为义来看,那其必然是向变坏的路上走的。常说“虚空粉碎,大地平沉”,此可粉碎的虚空,就是指可变坏的色法说的。因诸有为法,必归坏灭的。但本来如此的真常性的虚空无为,是从不坏灭的,所以必须于色空之外另建立一个虚空无为。不然,不坏的空就无法说起。
学派中也有不承认虚空是属无为法的,而认为是有为法的一种。《论事十九品》第二章中介绍大众部的案达罗四部执说:“空是行蕴所摄。”行蕴是五蕴中的一蕴,五蕴都属于有为法。《俱舍论颂》说:“蕴不摄无为。”论文更说:“三无为法不可说在色等蕴中,与色等义不相应故。”而案达罗学派既将虚空摄在有为行蕴中,证知是不承认虚空是不生不灭的无为性。还有北传的《成实论》,亦引用他宗所说虚空是色处,否定虚空是无为性。该卷十六说:“经中不说无为虚空相,但说有为虚空相,所谓无色处名虚空。”原始圣曲中明显地说“无色处名虚空”,即有物质的地方不是虚空,无物质的地方才是虚空。以此而建立虚空无为,不仅《成实论》所引他宗不承认虚空是无为,就是与有部兄弟行的犊子部,亦觉得说虚空无为不大妥。《顺正理论》卷十七说:“或应许此是有为摄,如筏蹉子。”(筏蹉子就是犊子部的梵名,许此的此字,是指虚空,意即显示犊子部承认这个虚空属有为法所摄,不得说成为无为。)而《舍利弗阿毗昙》亦明白的主张虚空是有为的。
《顺正理论》卷三还介绍了经部关于虚空的观点说:“彼上座及余一切譬喻部师咸作是说:虚空者不离虚空,然彼虚空非实有,故虚空体亦非实有。”非实有体的虚空,是否定了色法而显示的,见既见不到,抓也抓不着。如一张桌子放在那里,那里当然不是空,若把桌子搬开,当下就显出了空。由取消物质性所显出的空,空的实体自是不可得的。印顺大师说:“虚空是色法的否定,显出它的本来没有。没有的,不能说是有为,故归于无为;这无为是否定性的,不是真实性的无为。”
二、大众系的无为说
自说一切有部三种无为的思想出现以后,各部派对这一问题不断研究,慢慢地觉得只说三种无为不够,于是有九种无为之说。大众部、分别说系及化地部皆说有九种无为,其间虽有部分的名词不同,但于九无为中同样承认有缘起支性无为与圣道支性无为两种。缘起与圣道,在佛法中,被认为二大理性,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两大重要思想。
所谓圣道支性,就是八圣道支。凡佛教徒如能依八圣道,就可离一切的惑业杂染而得生死的究竟解脱,所以经中称为古仙人道。这在《杂阿含经》中,佛陀开示得很清楚。不论修学大小乘法,都要循此古仙人道去行,始能达到自己所要达到的目的。因此知道此古仙人道有其必然的理性在,亦即有常住不变的法则在,所以学者特别把它称为圣道支性无为。
所谓缘起支性,就是十二缘起。这缘起法是有为还是无为,部派佛教争论甚烈。其中,有部把其看成有为,大众部分别说系说是无为。佛陀在经中所说的无为定义是不生不灭,由此不生不灭的定义看,部派佛教的学者已经建立起很多的无为法。大众部说缘起是无为,亦即是从不生不灭的理性观点出发的,因为万有的诸法,在现象上尽管是千变万化,但缘起的理性,必然是如此如此的。缘起理性有其必然的条件和不变的规则性,不容有其丝毫紊乱的。如生缘老死,老死必然由生而来,这是一定的规律,是永恒不变的。释迦牟尼佛不能改变它,即使十方诸佛出世,亦不能违反这不变的规律,所以它是不生不灭的永恒不变的真理,是无为法。以有情缘起说,其条理必然如此,谁也不能把佛陀说十二缘起法的次第随便加以前后颠倒,否则,不但颠倒因果事实,亦违反因果法则。大众系的学者看清了这一点,因此说缘起是无为。
大众分别说系等各学派坚定地主张缘起是无为法,是从缘起钩锁的道理来看的,如无明缘行等的十二缘起,就是一个个互相钩锁着的,彼此间有其前后必然性。如此以无明为因,必然引生行果,决不会引生其他,同样由行引生识果,行识之间所发生的因果关系,有其必然不容改变的法则在,任何人也没有办法改变它。大众部分别说系的学者,从这出发加以推究探讨,追问缘起法为什么定要如此?这必有其所以然的原因在,只有把这理由找出来,才能对这作决定无疑的解释。经过一个时期的缜密思考,他们发现必然如此的原理,就是在缘起法的因果之间,有其常住不变的理则性在,循此理则性的轨道而行,无明则必然生行,行必然生识,而且常常时、恒恒时都是如此不变的。
依此可说缘起是贯通因果事相的必然理则:如无明缘行,无明是因,行是果,这是因果事相,谁也不能否认,可是贯通于这因果事的,则是缘起法的理则性。因果生灭所以必然如此,无非是循此理则而如此的。这必然的理性是佛陀发现的,所以佛陀说一切皆缘起。有部说缘起是有为,大众系不承认缘起是有为,于是两派发生激烈的争论。综合两派的思想而言:主张缘起是无为的,把它看成理则性,具有常恒不变义,这是属于哲学上的问题,即是站在哲学的观点来看缘起法的。主张缘起是有为的,把它看成因果的事相,具有生灭迁流义,这是属于科学或者常识上的问题,一般人在常识上可以体认到如是因生如是果。但缘起有为说与缘起无为说两派的思想不同,是否可以调和呢?其实从根本教理的思想去看,两派都只各得如来教说的一面,不能把握如来思想的全面性。依大众部系所说,似在因果事相之外,另有一个独立理性,不免有离事有理之失,在理论上自然不在圆满,因平常说事理,必从事相上去显理,离了诸法的事相,没有独立的理性,理性是不能离于事相的,离事说理是不怎么圆满的。一切有部的学者把缘起说为有为,是忽略了因果事相内在的理则性、贯通性,于道理上说亦不免有所欠缺。如是因如是果,不用有所怀疑。可是其中若无它的因必然贯通性,又怎知未来有如是因必感如是果?从必然的理性上推知有这道理,所以缘起无为说是不能加以否定的,假若否定了这个,无异否定了从理则性中去推论未来的何因感何果,使得未来的因果混乱,等于破坏了一切法。依此,理性的存在,是不能否定的。总之,两派的思想,各得佛说缘起的一面,如将二者统一起来,就圆满地显示了缘起而不致于各有所偏。
大众部系缘起无为说,颇与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所说的理型相近。依其思想说,缘生的一切事物,必以理型为塑型,一切唯有透过这个,事物才能有条不紊,不然一切都将陷于混乱中。柏拉图的理型,以概念所认识所了知者为理型。概念,由感觉来认识。在他的思想体系中,认为理型是有实自体的,如缘起无为离因果事相而有实自体一样。透过感觉认识而有的事物,是生灭变异的,与佛法缘生有为的生灭现象大致相同。
大众系除了承认择灭、非择灭、虚空的三种无为,并说圣道支性、缘起支性的二种无为,另外还建立四空处无为,就是空无边处无为、识无边处无为、无所有处无为、非想非非想处无为。结合上所述之五种无为,共为九种无为,即是大众部的九无为说。后四种无为,可以总称为定境无为,即是显示于定境中,有其不变的理则性在。但是有部、经部都不承认有定境无为,说空无边处等四无为不过是大众部系等妄执。
四空处无为即四无色定,据大众部说,不一定要生到无色界才得,在欲界中修定,亦可得这四空定的境界。依《阿含经》说:行者修观时,心中作是思惟,现我如住于村庄,有村庄即有人群,修定要远离这些。于是便作离村人想,先空有情世间,到了观行纯熟,不但观有情世间空,即观器世间亦空,因器世间有物质在,还是一大累赘,如果修行日久,空无边处空即修成功,抑止生色界的烦恼,生于无色界的空无边处天。
断色界烦恼上生无色界天所显示的当下之体,就是无为,亦即生无色界后有情心行的依处。色界有情的生命,依于山河大地,无色界、有部不承认其有色,有情心行是依离色界而得,当下之体即有情心行所依。大众都认为无色界有色,所以上生空无边处有情心行所依的自体,是最极微细的清净色,既不如欲界的粗,亦不如色界的显,而为凡夫肉眼之所不见的。
有情生于空无边处天后,最初当然是感虚空静妙的,可是得此境界一个时期以后,渐渐感到外在的空虽离色界的物质性,但此空的范围未免太过广大,不够理想,于是对此天的无边之空又生厌离,厌其虚空的粗障,欣识无边处的静妙,因而一心一意的依之修持,到达识无边处观成,断生空无边处的烦恼,离空无边处所显的自体,就是识无边处有情所依处。如是一层一层的修上去,直至非想非非想处观成,上生到非想非非想处天皆是这样。大众部系所以将这四空定立四无为,亦是根据其真实不变的理性这一观点而来。因为不管什么有情,只要将四空定的观行修成,那他所得的境界,必然都是一样的。
大众部的九种无为,是将一元的理体约其德用分为九种?还是宇宙间有九种无为常住法?这亦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虽说有部说择灭与非择灭二无为是别体的,但大众部却认为是一体的,不承认它们各有独立自体。可是这一元理体的无为,据大众部所说,其本身是有作用的。《婆沙论》卷三十八说:“分别论者(大众部系同)说有为性羸劣故,不能生法乃至灭法;无为性强故,便能生法灭法。”据此,无异是说大众部所主张的无为,具有生起万法的力量。正因为无为本身是有作用的理体,所以否定缘起有为说,肯定缘起无为说。大众部系的无为说既有作用,则后代大乘所说的真如缘起思想,可以说是从大众部系无为有作用的思想而展开发展起来的,亦即无为缘起说为真如缘起说的萌芽。虽然后代真如缘起说讲得比较具体而圆满,但若不理解大众部系的无为说,是很难发现真如缘起说的思想来源。
三、化地部的无为说
化地部所立的九种无为是:择灭、非译灭、虚空、不动、善法真如、不善法真如、无记法真如、道支真如、缘起真如。其中前三种和后二种无为,完全同于大众部系所说的无为。因此有学者认为,这派的思想是受大众部的影响。不同者,在于中间的四种无为。
化地部所建立的不动无为,有说是约断尽苦乐受的定障所现的无为法,与后代大乘所说的不动无为有着实质上的不同。虽则如此,但大乘的不动无为思想可以说是由化地部的思想展转而来的,从思想的脉络上来讲,化地部的不动无为,其内容实际是指四空处,不过名称不同而已。因为四空处的安立,是从修道次第所得定境而来,其中就有不动的名义。如《小空经》即将空、无相、无所有叫做行不动道、无相道、无所有道;这不动,就是四空处。证知不动无为说,并未越出四空处的范围,只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而已。还有一些学者说,到了第四禅天,一切身行语行,彻底予以远离,不再受身语行所动,真正获得清净,称为舍念清净,至此即得不动。由于有其不变的理性在,所以化地部依此安立不动无为。而建立此说的根据是《中阿含经》中曾说,修禅人的心寂然不动,亦不燥热,常住不变。“这由离所显的湛寂不变法,就是无为法。”由此可知化地部所立的不动无为,不唯总指四空处无为,就是不为身语行所动的第四禅天亦包括在其中。由于内在有其一贯所依理法,所以化地部把它立为不动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