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是训练所致。”中士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马匹不是都训练过了吗?”沙皇说。
中士不敢抬头,两眼望着地面:“供学员们训练,陛下。”
“学员们又没有流血。”沙皇扬起手,手指上带着硕大的金戒指。
“是的,陛下。”
“还有,这个学员惹了什么麻烦吗?”沙皇问道,扫了佩卡拉一眼。
“他拒绝执行跨越障碍的指令。”
沙皇望着佩卡拉:“真的吗?你拒绝跳过去。”
“不是的,陛下。我愿意,只是用这匹马不行。”
沙皇的眼皮撑开了一会儿,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不知道,你这个理由能不能让中士信服。”
“陛下,我不会为了证明自己能完成动作,而继续让这匹马受到伤害。”
沙皇长吸了一口气,像要下潜到水下:“这样的话,我不得不遗憾地说,你让自己左右为难。”
沙皇没有再说话,从佩卡拉身边走过,沿着整齐列队的骑手和马匹继续前行,静悄悄的练习场上只有他的脚步声。
沙皇背过身去的时候,中士抬起头来盯着佩卡拉的眼睛,眼神里满是仇恨。
沙皇走到障碍跟前,停下来,仔细观察带血的铁丝。
然后他走到练习场的另一端,转过身,再次打量着学员们,说了句:“这项训练结束了。”接着走进那片阴影,消失了。
等到沙皇的身影走出人们的视线,中士走到佩卡拉跟前:“你知道,还有什么结束了吗?你在这个军团的日子结束了。现在给我去马厩,把你的马刷干净,擦洗马鞍,叠好毯子,然后滚出去。”
佩卡拉牵着马走了,中士继续对其他学员下命令,尖利的声音划破宁静。
佩卡拉把马牵到马厩里,马儿顺从地走进围栏,让他卸下马鞍和马勒。佩卡拉刷洗着马的身子,银棕色的皮肤下面,肌肉颤动着,他走出来又打了一桶水,拿了张布,打算把马前腿的受伤部位包扎一下。这时,他看见一个人的身影,就站在马厩的尽头通往兵营操场的通道口。
是沙皇,他回来了,也有可能他一直没有离开马场。
佩卡拉只能望见一个用墨水绘成的人形。刚才沙皇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现在,又重新成了纸上的平面影像。
“你刚刚的言行,代价会很大。”他说,“中士会把你踢出队伍的。”
“是的,陛下。”
“换了是我,我也会拒绝执行的。”沙皇说,“不幸的是,我没有资格对训练方法指手画脚。如果要求你再做一次,你会跟你的马越过障碍吗?”
“不会,陛下。”
“但是你自己能翻过去。”
“是的。”
沙皇清了清嗓子:“我要给你讲个故事。你的名字叫什么?”
“佩卡拉。”
“啊,想起来了,你到这儿来是接替你哥哥在军团里的位置的。我读过你的资料,上面说你的记忆力超群。”
“还算不错,陛下,不过没什么用处。”
“不管怎样,总算是一技之长。好了,佩卡拉,我很遗憾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相互了解。”沙皇转身离去,阳光照得他制服上的纽扣闪闪发光,但他并没有走远,绕着马场走了一圈,又走进阴暗的马厩,“佩卡拉。”
“是,陛下。”
“我的衣服上有几颗扣子?”
“有十二颗。”
“十二颗,猜得不错,不过……”沙皇没有把话说完,他有些失望地埋下头,“那么,再见吧,佩卡拉。”
“不是猜的,陛下。衣服上有十二颗扣子,包括袖口上的。”
沙皇突然昂起头来:“我的天,你是对的!扣子上有些什么呢,佩卡拉?你看到什么纹饰?”
“什么都没有,陛下,就是普通的扣子。”
“啊哈!”沙皇走进马厩,“丝毫不差!”他说。
现在,两人之间只相距一只胳膊的距离。
佩卡拉在沙皇脸上读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表情--一种坚定的顺从,隐藏在心里最深处,现在已经成为身上的永久特征之一,就像他眼睛的颜色。佩卡拉发觉,跟自己一样,沙皇也是违背心愿走上一条他人设计好的人生之路,在学习中接受这样的命运。望着沙皇的脸,佩卡拉就好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样子。
沙皇仿佛也找到了心灵上的契合,看起来有些惶惶然,但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和沉着。“我手上的戒指呢?”他问,“你有没有注意到……”
“有脖子很长的鸟,一只天鹅,也许是。”
“一只鹤,”沙皇说,“这枚戒指曾经属于我的祖父,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九世,鹤是他的记号。”
“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陛下?
“因为,”沙皇说,“我觉得你和我的命运会连在一起。”
安东看着壁炉里的火苗:“我的弟弟放弃了所有的东西,但又没有放弃。”
“这怎么理解?”基洛夫问。
“谣言里面说,他是活着的人当中,最后一个知道沙皇秘密黄金宝藏的人。”
“那不是谣言,”佩卡拉说,“那是个传说。”
“什么黄金?”基洛夫说,看上去比原来更困惑了,“我在学校里学过,沙皇所有的财产都被政府没收了。”
“那只是能够找到的部分。”安东说。
“你说的那些黄金,数量有多少?”基洛夫问。
“没有人知道确切数量,”安东说,“有人说,超过一万块金条。”
基洛夫转向佩卡拉:“你知道在什么地方?”
佩卡拉脸上带着恼怒的神情,身子朝后倒在椅子上:“那你就信他的话吧。不过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好吧,”基洛夫说,语气中多了些威严,“我也不是到这儿来监督你们找黄金的,我来此的目的,调查员佩卡拉同志,是看你有没有遵守规矩。”
“规矩?”
“是的,如果不守规矩的话,我有执行致命武力的权力。”
“致命武力?”佩卡拉重复了这个术语,“你原来开枪杀过人吗?”
“没有,”基洛夫说,“不过我在训练场上开过枪。”
“靶子呢?靶子是用什么做的?”
“我不清楚,”基洛夫说,“纸糊的吧,我猜。”
“要是个有血有肉的靶子,就不太容易了吧。”佩卡拉把手里的文件顺着桌面推给基洛夫,“等读完了这些,你再看要不要给我来一枪。”他把手伸进外套里,掏出韦布利左轮枪,放在桌上,“你可以用我的枪。”
依照沙皇的命令,佩卡拉开始在圣彼得堡的警察局工作,后来又去国家警察局,或者叫宪兵队,最后去了办公地点位于丰坦卡大街的奥克拉那警备队。
他的上司是瓦西里耶夫少校。瓦西里耶夫长着大圆脸,天性开朗,他在十年前发生的一次炸弹袭击中失去了自己的右臂肘关节以下的部位和左腿。这让他行动不便,走路的时候身子总是歪歪斜斜的,好像随时都会跌倒,但就在快要倒下去的当口,又能神奇地恢复到平衡的姿态。膝盖上安装的假腿让瓦西里耶夫痛苦不堪,所以在办公室的时候,他习惯把假肢取下来放到一边。佩卡拉常常看到那个穿着鞋和袜子的假肢,跟手杖与雨伞一起斜靠在墙边。他的假手是用木头做的,上面安装了黄铜的铰链,使用之前,他会用左手调节一下,尤其是他要用假手来夹烟卷的时候。他常抽一种叫“马科夫”牌子的烟,是装在红色和金色条纹的盒子里的,瓦西里耶夫座位背后墙壁的架子上,摆着一溜这样的盒子。
同样是在背后的墙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盒子,一把半开的刮胡刀从里面探出头来。
“这是奥卡姆的刮胡刀。”瓦西里耶夫说。
佩卡拉觉得自己有些孤陋寡闻,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瓦西里耶夫抓到的罪犯。
瓦西里耶夫听了佩卡拉的话后,哈哈大笑:“其实与奥卡姆也没什么关系,就是把刮胡刀而已,”看到佩卡拉一副困惑的样子,他继续说道:“中世纪时,有一位天主教方济会修士叫奥卡姆的威廉,他为后世的侦探工作定下了基本原则,那就是最简单的、符合事实的解释,往往是正确的。”
“那为什么跟刮胡刀扯上了关系?”佩卡拉问。
“我也不清楚,”瓦西里耶夫说,“也许是因为真理需要抽丝剥茧,用刀子更方便些吧。如果要做个调查员,首先得学会如何获得真相,这样才能活命。”
瓦西里耶夫喜欢考验佩卡拉,派他去镇上,还预先安排好了路线。瓦西里耶夫事先安插了很多人,在墙上贴好广告,报童戴着帽子坐在街角,手里挥舞着冠以大字标题的报纸。任何细节都很重要。等佩卡拉从镇上回来,瓦西里耶夫会测试佩卡拉的观察结果,因为不是所有的细节都需要记下来,尤其是目标并不明确的情况下。训练的目的是让佩卡拉能对细节分类整理,然后有意识地保留最重要的信息。瓦西里耶夫告诉佩卡拉,如果情势不妙的话,最好相信自己的直觉。
其他时候,佩卡拉需要乔装改扮以逃避其他特工的追捕。他学会了装扮成出租车司机、牧师和酒保。
他研究毒药的药效,拆卸炸弹,用匕首防身。
佩卡拉还学习了如何使用各种类型的枪械,蒙上眼睛把枪支拆卸然后又组装到一起,最后装上子弹。瓦西里耶夫教他识别不同口径的枪支在射击时发出的声音,甚至相同口径但种类不同的枪支发出的枪声。佩卡拉坐在砖墙后面,瓦西里耶夫坐在墙的另一面,每开一枪,就向佩卡拉提问。自始至终,瓦西里耶夫假手的手指里都夹着一根烟,佩卡拉看到一股细细的灰白色的烟从墙背后飘起来,要是烟柱突然有了波纹状的变换,那一定是瓦西里耶夫狠狠抽了一口,紧接着,他便会扣动扳机。
训练进入第三个年头,瓦西里耶夫有一次把佩卡拉叫到办公室里。假肢放在桌上,瓦西里耶夫正用一把凿子把木质假肢大腿部位掏空。
“你在做什么?”佩卡拉问。
“哦,你不知道有些时候,要给值钱的东西找个藏身之处吗?再说了,这个鬼东西真是太重了。”瓦西里耶夫放下手里的凿子,把手里的刨花拍打干净,“你知道,沙皇为什么要选你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佩卡拉回答。
“他告诉我,挑选你是因为你的记忆力超群,还有,你是个芬兰人,在俄罗斯人的眼中看来,芬兰人从来就不是人。”
“不是人?”
“是法师、女巫、魔术师。”瓦西里耶夫解释道,“你知道,很多俄罗斯人现在仍然坚信芬兰人能念咒语吗?那就是为什么沙皇会用芬兰军团做侍卫。所以他选了你,不过你看起来并不像魔术师。”
“我从来都不是。”佩卡拉说。
“那倒没关系,”瓦西里耶夫说,“只要别人觉得你是就行,包括沙皇。你一定不要忘记,真实的自己与旁人眼中的你这两者的区别。沙皇需要你的地方还多着呢,有的估计他都还没想到。黑暗的日子就要来临了,佩卡拉。在我那个年代,炸弹弹片横飞,小毛贼会在银行弄点零钱花。而现在,他们已经学会把整个银行搬回家。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把整个国家弄到手了。要是我们不采取措施的话,佩卡拉,你我某一天醒来,会发现自己一夜之间成了罪犯。等到那时候,你就会需要我教你的东西来活命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破晓,佩卡拉、基洛夫和安东钻进嘎斯车。
环顾四周,一栋栋房子门窗紧闭,主人更是看不见踪影。松垮的百叶窗让建筑物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但是阴险的气氛笼罩着这里,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他们。
基洛夫坐在驾驶座上,夜里大半的时间他都在读那些秘密档案,现在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劲来。
佩卡拉决定直接开车前往矿井,沙皇一家的尸体被扔在那里。安东在地图上标出矿井的位置,就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近郊,开车过去要两天时间。
他们才上路开了几分钟,就看见一个身影从路边被遗弃的房子里冲出来,歪歪斜斜地上了公路。是在警局见过面的警察,他的衣服肮脏不堪,一定是在这里躲了整整一夜。
嘎斯车顿了一下,停住了。
警察站在路中央齐脚踝的泥坑里,看得出他喝得醉醺醺的,就像一个人行走在风雨飘摇的船只的甲板上。“我可不管他是不是翡翠之眼!”他吼道,“你们要把我带上!”
他步履蹒跚地朝车子走来,掏出腰间的配枪,用枪口敲打着车窗。
“都下车。”安东低声说。
三个人依次走下车,来到泥泞的路上。
“我必须逃出这里,”警察嚷着,“全镇的人都在说,佩卡拉正在调查我!”他用枪指了指身后的房子,“但是他们等不到调查结果了。”
“相比调查你,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安东说,眼睛一直看着警察手里的枪。
“无所谓!”警察说,“要是我回到镇上去,那些人会把我撕成碎片!”
“你早该想到的,”安东说,“在你把那个老人的牙齿打落之前。你的工作是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现在,给我让出道,回去工作。”
“我做不到!”警察把手指按在手枪的扳机上,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开火。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虚张声势,但看起来的确不达目的不罢休:“我不会让你们丢下我!”
“我不会帮你出逃的。”安东说。
“不是逃亡!”他的声音刺破黎明的空气,“我会找到帮手再回来的。”
“我无法帮助你,”安东说,“我们还有其他事情。”
“这都是你的错,是你把那个鬼魂带到镇子来的。”他把头转向佩卡拉,“让沉睡的一切醒了过来。”
“回到岗位去。”安东说,“你不用跟我们走。”
警察的身子颤抖着,仿佛他脚下的土地也在颤抖,突然,他挥舞着手臂。
安东朝下看去,枪口闪着蓝幽幽的光芒。他自己的枪套就在腰间,可是他清楚,拔枪根本来不及。他站在原地,双手放在身子的侧面。
“接着说,”警察继续他的话,“给我一个好借口。”
基洛夫猛地解开枪套,抽出手枪,却没有捏稳枪柄,手枪一下子从指缝中滑落。基洛夫忙伸出手,想接住枪,结果扑了个空,手枪“啪嗒”一声掉进泥里。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惊恐,又有些滑稽。
警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变故。他仍然用枪口对准安东:“说呀,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