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高级军官陪着安东走到兵营的大门口,连一句告别的话也不说,便转过身去径直离开了。安东走出大门,身后传来门栓落下的声音。
入伍的头一天,佩卡拉被叫到指挥官的办公室。他还不知道该如何站在一个高级军官的跟前,也不知道怎么行礼。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佩卡拉穿过阅兵场,那里有一列列新兵,正迈着铿锵有力的步子进行操练,不时听见教官扯着嗓子嚷嚷,咒骂着那些动作不标准的傻瓜蛋。
在接待室里,一个身材瘦高、军装严整的卫兵正等着佩卡拉。相比其他新兵,他身上军装的颜色要浅些。紧身短上衣上扎着皮带,硕大的铜扣子上有沙皇专属的双头鹰标志。军帽的帽檐很短,遮住了他半张脸。
卫兵抬起头,望着佩卡拉的眼睛,像一道炫目的光刺到他的脸上。
卫兵的声音比耳语高不了多少,叫佩卡拉与指挥官见面时务必把腰板打直、双脚并拢。
“把动作做一遍。”卫兵说。
佩卡拉认真地完成了动作。
“不要把身子向后倒。”卫兵告诉他。
佩卡拉控制不好这个姿势,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得不得了,脚下也迈不开步子。
卫兵用手整理一了下佩卡拉肩膀位置军服上的褶皱,把羊毛短上衣抚平:“指挥官问话的时候,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你不能回答‘是的,长官’,你只能说‘长官’,但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你得说‘不是,长官’,听明白了吗?”
“长官。”
卫兵摇着头:“你不用叫我长官,我的级别还不够。”
大千世界里名目繁多的规章制度围绕着佩卡拉的脑袋,好像蜜蜂在蜂窝旁边转圈子,一片嗡嗡作响。他觉得,要记住这些规矩都很难。当时要是有机会回家的话,佩卡拉也许就打道回府了。而且,佩卡拉猜想正是因为他愚笨浅陋,指挥官才会把他叫来训斥一番。
卫兵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用害怕。”他说,然后转身叩了叩办公室的门,不等里面传出指令,便推开房门,用下巴指了指方向,要佩卡拉进去。
指挥官名叫帕莱内,是个又瘦又高的人,颧骨很高,形状看起来好像在脸上划出条大口子。
“你是安东的弟弟?”
“长官。”
“你有他的音讯吗?”
“还没有,长官。”
指挥官挠了挠脖子:“他应该在一个月前返回这里的。”
“返回?”佩卡拉问,“他不是被驱逐了吗?”
“不是驱逐,是留待查看,两回事儿。”
“那是什么意思?”佩卡拉问道,紧接着加上一句,“长官。”
“只是暂时被开除了,”帕莱内解释到,“如果再犯事儿的话,就会被永远逐出军营,鉴于他是初犯,我们对他宽大处理。”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佩卡拉问。
指挥官耸耸肩:“也许他觉得这里的生活不适合他吧。”
“不可能的,长官,参军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人是会变的,再说你现在不是来接替他的位置了吗?”指挥官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眺望着兵营和镇子。冬日下午的灰白色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我想告诉你的是,虽然你哥哥犯了错,但与你无关,机会的大门向你敞开。当然,如果你让机会溜走,你就跟其他失败者一般无二,而成功的话,你就脱颖而出。这样算是公平的吧?”
“长官,”佩卡拉说,“是的,很公平。”
接下来的几周,佩卡拉学习出操和射击,习惯这个没有隐私的地方,所有的想法和疑问都不向外人吐露,而是藏在自己的心里。芬兰军团高高的围墙里,聚集了来自赫尔辛基、考哈瓦和图尔库的年轻人,到处都能听见熟悉的乡音,让人几乎忘了是在国外。他们中很多人,天生就怀着加入芬兰军团的梦想。有些人祖上几代都是军团的成员。
有时,佩卡拉感觉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人的躯壳里,原来的他像逝去的死者躺在阴影里,走到了人生旅途的尽头。
终于有一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安东的枪口还抵在佩卡拉的太阳穴上,佩卡拉慢慢闭上双眼,脸上全无惧色,倒是流露出一丝渴望,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开枪吧。”他低声说。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年轻的委员基洛夫出现了:“那个警察跑了。”他边说边走进房间,看见安东手中的枪,停下了脚步。
听不清安东口中骂了些什么,他松开扼住佩卡拉喉咙的手。
佩卡拉直起身,大口喘着气。
基洛夫饶有兴致地望着兄弟俩。“你们接着比试,”他对安东说,“不过,你们当中有谁愿意说一说,为什么要手足相残,弄得我们这些看热闹的这么紧张呢?”
佩卡拉的从军生活是从一匹马开始的。
在军团接受的培训已进程过半,学员们来到马厩挑选马匹,准备学习骑术。
尽管佩卡拉经常帮父亲把马套上马车,赶车的技术也不错,但是从来没有端坐在马鞍上策马奔驰。
佩卡拉并不紧张,他暗暗告诉自己,到军团受训之前,不是对射击和军姿也一窍不通吗?自己不擅骑术,估计其他人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刚开始学习骑马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大家学会了如何固定马鞍,上马和下马的动作,指挥自己的坐骑围绕预先设置好的木桶转圈子。马儿看来已经非常熟悉这些日常训练内容,佩卡拉要注意的只是不要从马鞍上掉下来。
下一项任务,是驾驭马儿越过设立在一个大的室内场地的障碍。负责本次训练的中士还是个新手,他下令在障碍的顶部缠上几圈带刺的铁丝,然后把铁丝钉在两边的柱子上,像门一样。这样还不够,他要求学员在完成动作的时候要骑在马上,没有骑手,马会很容易跨过障碍。
中士开始训话,看来他很满意自己洪亮的声音在封闭的训练场地里回响:“骑手与马要达到一种默契,除非你能够向我证明这一点,否则,我绝不会同意你成为军团的一员。”
当马儿看到障碍上方闪着银光的铁丝倒钩,纷纷变得紧张不安起来,有的迟疑退缩,有的朝侧边迈着步子,有的喷着响鼻。有几匹马冲到障碍跟前来了个急刹,背上的骑手因为惯性而飞了出去。佩卡拉的马也从障碍旁边蹭过去,身体的一侧猛烈地撞击到旁边的柱子上,巨大的力量让佩卡拉从另一侧滚落马下。他肩膀着地,在被马匹踏得坚硬的地上翻滚了好几次。等到他站起身来,全身都裹着细碎的干草粒,而中士手里捏着笔,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第一次尝试,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匹马完成了任务。它们当中大部分都受伤了,铁丝在它们的前腿和肚子上划出了口子。
中士命令学员们继续尝试。
一个小时后,试了好几次,全班只有一半的人成功地越过了大门。地上鲜血淋漓,好像有一箱子红色玻璃纽扣被倾倒在地。
学员们专注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缰绳,马儿的身体在紧张中颤抖着。
中士现在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个错误,可是又骑虎难下,怕收回命令会让自己丢脸。他的声音在一次接一次的怒吼中变得破碎而不连贯,尖利的声调让他听起来不像是在发号施令,倒像是处在歇斯底里的边缘。
每一次马儿撞在柱子上,身体与厚厚的木柱撞击出轰然声响,杂乱的马蹄声,骑手倒在地上的呻吟声,这一切都让其他马匹和骑手更加畏缩,好像强有力的电流穿过他们的身体。
有一个年轻的骑手在惊恐之下,在等待出发的行列里,便哭了起来。这已经是他第六次尝试了。跟佩卡拉一样,他一次也没有跳过。
轮到佩卡拉了,他纵身一跃跳上马背,目测了下自己与大门之间的距离。门板上有深深浅浅的凹印,那是马蹄踢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中士远远地站在障碍一侧,摊开手里的笔记本。
佩卡拉用脚跟踹马的小腹,继续向大门的高度冲击。他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就等着从马上掉下来。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自己也难以预料,望了望眼前被鲜血染红的铁丝倒刺,他从马镫上探起身子,从一侧动作娴熟地下了马。
“快给我上马去。”中士说道。
“不。”佩卡拉说,“我拒绝服从这样的命令。”从眼角的余光里,佩卡拉看见其他学员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解脱和快慰。该死的训练终于可以暂告一段落,而其他人并不用为此负责。
这一次,中士没有像平日那样大吼大叫,也没有骂人的脏话。他看起来竭力保持着冷静,合上手里的笔记本,放进制服上的衣兜里。他背着手朝佩卡拉走来,两人越靠越近,脸几乎要贴着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说,故作镇定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骄横。
“不用。”佩卡拉说。
中士把身子贴到佩卡拉跟前,嘴巴贴到他的耳朵边上。“听着,”他说,“我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再尝试一次。要是失败了,我也不会怪你,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你给我上马去,照我的话去做,不然的话,你就给我滚出去。我会亲自把你送到大门口,一脚把你踹回家,就跟他们对你哥哥一样。我说到做到,佩卡拉,因为在这儿,人人都等着你早点失败,好收拾铺盖回家。”
恰在此时,佩卡拉的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颤了一下。好像子弹洞穿身体,留下麻木的感觉,但又静悄悄的,没有枪声传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而其他人,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差不多。
佩卡拉和中士同时转过身去,发现在阴暗处站着一个人,就在马厩的出口处。他穿着深绿色的紧身上衣,蓝色裤子的侧面有红色的条纹。服装看起来很简洁,但鲜艳的颜色好像让平静的空气都活跃起来。他没有戴帽子,所以大家一眼便认出,他就是沙皇本人。
警察局长办公室里,小块的木柴在壁炉里劈劈啪啪地燃烧着。
“侦探?”基洛夫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双手举起又放下,“你的意思是,你的弟弟为沙皇的秘密警察组织工作?”
佩卡拉坐在桌旁,仔细阅读着深棕色的卷宗,文件的页面上用红笔画出对角线,形成一把大叉子。红线上写着黑字--“机密”。说是“机密”二字,其实又有几个人会在意呢?在那个年代,什么都堪称机密。佩卡拉仔细地查阅着材料,脸就快贴到桌面上,他全神贯注,根本没在意基洛夫的询问。
“不是,”安东坐在炉火旁,把手伸到火上取暖,“他不是为奥克拉那警备队工作。”
“那他是为谁工作?”
“告诉你吧,他为沙皇工作。”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好像佩卡拉是个透明人。
“在哪个部门?”基洛夫问。
“他自己就是个部门,”安东解释道,“沙皇钦点的调查人员,一个有绝对权威的人,只听命于沙皇本人。就连秘密警察组织也不能审问他,他们把他称作‘沙皇之眼’,没有谁能贿赂他、收买他或威胁他。无论是谁,不管是钱财多还是人脉广,都不是他的对手。没有人能挡在翡翠之眼身前,就连沙皇本人也不能。”
佩卡拉从桌上抬起头来。“够了。”他喃喃自语。
可是他的哥哥继续说个不停:“我的弟弟记忆力超群!他能记下每个碰到过的人的面孔。他把魔鬼般的格罗代克投进了监狱。他杀死了女刺客玛利亚·巴尔卡!”他伸出手来指着佩卡拉,“这位就是‘沙皇之眼!’”
“我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基洛夫说。
“我也不指望你听过,”安东说,“他们才不会教一个厨子做犯罪调查呢。”
“是厨师!”基洛夫纠正他的说法,“我是接受培训当厨师,而不是普通厨子。”
“有什么区别吗?”
“厨师肯定不一样啊,要不是他们关了学校,我现在已经是厨师了。”
“好吧,我们的‘准厨师同志’,你之所以没听过他的名字,是因为他的身份在革命爆发后就没有再公开。我们不能让人们猜想‘沙皇之眼’去了哪里。不过,从现在起,你可以称他为‘红色沙皇之眼’了。”
“我说,你们说够了吗?”佩卡拉咆哮起来。
安东面带微笑,悠悠地呼吸着空气,对他的这番让佩卡拉暴跳如雷的话很满意:“我弟弟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可惜他弃之不用。对吧,弟弟?”
“你给我滚到地狱里去吧。”佩卡拉说。
中士终于恍过神来。
其他的学员,齐刷刷地将双脚后跟并拢,向沙皇行礼。鞋跟的敲击声像清脆的枪声回荡在练习场的上空。
当沙皇穿过场中空地,径直朝学员们走来的时候,连马匹也变得异常安静温顺。
这是佩卡拉第一次见到沙皇。招募来的新人很少能有机会一睹沙皇的英姿,除非是毕业典礼那天,毕业生们穿上崭新笔挺的灰色制服,列队从罗曼诺夫家族的面前走过。即使是在那个时候,沙皇的样子还是遥远而模糊。
但是现在,沙皇就站在面前,身边没有带保镖,也没有军团的军官做随从。他个子中等,窄窄的肩膀,步伐稳健。他的前额很光滑,胡须被精心地修剪过,雕刻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他的眼睛不大,很难揣摩出眼神背后的想法。他的表情谈不上凶狠,但也算不上友好,感觉是游离不定。
看起来是张脸,倒不如说更像个面具,佩卡拉心里想着。
佩卡拉知道,他不能直视沙皇本人,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瞅了一眼。虽然只是转瞬之间,但曾经是画面中的人物,一下子就有了生命,平面的影像变成了立体的生灵。
沙皇停在中士面前,挥手行礼。
中士回了个礼。
沙皇转向佩卡拉:“你的马好像在流血。”他的嗓门并不高,但练习场四周都能听得分明。
“是的,陛下。”
“我看了看,这里所有的马好像都在流血。”他看着中士,“为什么我的马都成了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