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梅被魏国生介绍到江岸火车站(当年叫刘家庙)附近的一个铁路工人子弟文化学习班任教员。
这是火车站的两间仓库,一间作为学生的教室,另一间隔成两部分,前半间为厨房杂物间,后半间为寝室。
与柳若梅一起任教的还有一位叫杨树的女孩,二十五岁,比柳若梅大四岁,颧骨突出,眼眶很大,显得瘦弱,梳两条短辫,穿一身铁路工人的蓝工装。
教室前面是一块摆放在地面的高大黑板,其实是由枕木拼成。教室里一排排用废枕木做起的桌子和凳子,如果挤着坐,可以坐下上百人,就像一间会议室。
魏国生将柳若梅介绍给杨树就走了,他叮嘱杨树给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并从生活到工作都要照顾好柳若梅。
“你大些,对这里的情况熟,你是大姐,带好这个妹妹吧!”他边走边说。
“杨姐,以后全靠你帮助了。”柳若梅上前拉住杨树的手。
“别客气,既是姐妹,就是一家人。”
“听杨姐的口音,不是这里人?”
“我是河南的,父亲在这里修机车,母亲也做点杂工,还有一个弟弟,也在铁路上。”
“啊!全家老铁路哇!”
“是的,我们的命运与铁路连在一起。”
“学生什么时候来上学?”
“对外说是铁路工人子弟文化补习班,其实很多铁路工人也主动来学文化。因为工人的孩子白天要帮家里干些活,比如去捡点菜,捡煤渣,照顾更小的弟弟妹妹,所以只能在晚上到学校来上课,好在这里条件好,有电灯,大家学习也非常刻苦,很多人的进步非常快。”
“原来是夜校。”
“魏排长没跟你说吗?”
“他说你去了就知道,要有吃苦的精神。其实他什么也没说。”
“对,要有吃苦的精神,我们不是什么正规学校,工人们也穷得很,不收学费,一些工人节省点钱给我们做生活费和零用,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是义务教学。”
“啊,原来是这样。”
“没有这种思想准备?”
“老实说,我确实没想到是这样的学校,但是我既然来了,就不怕吃苦,就要坚持干下去,在北平我们也到平民学校义务任教过。”
“这样更好,你们从大城市毕业的大学生,还不怎么了解工人,跟工人打交道的时间长了,就知道他们才是中国的脊梁,他们的工作最苦,待遇最低,骨头最硬,中国的前途靠这些工人。”
“我还真不了解他们哩!得跟工人学习学习。”
“现在我说的你也许不理解,等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我有点了解黄花涝的农民。”
“你了解的农民也不全面,现在中国的大学生正在主动接触工农的生活。话说多了,你饿了吧,我来给你做早饭。”
“不用,魏国生跟我一起吃过早饭了。”
“那也得准备中饭呀!来,我劈柴,生好炉子,你择菜,这些日常的工作我们现在就熟悉熟悉。”杨树将装米装油盐的地方一一指给柳若梅看。
等米下了锅,俩人都坐下休息的时候,柳若梅又问道:“杨姐,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你猜。”
“这黑板上的字是你写的吧?”
“当然。”
“既工整规范,又有力度,标准的颜体字,这字比我强多了,女孩能写了这样的字,应该也是大学生。”
“工人大学。”
“哪个工人大学?”
“我们现在教的就是工人大学。”
“你没进过正规学校?我不相信。”
“可这是事实,你想想,一个铁路工人的女儿,哪有钱上正规学校读书。不过我机会好,赶上了那场轰轰烈烈的时光,那么多有学问的人在这里办文化补习班,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文化学到了精神,这是我一辈子的财富。因此我们现在所干的工作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杨树一脸严肃,看来她很激动。
吃完午饭后,杨树同柳若梅一起准备晚上的功课。看到油印的识字课本和用散纸装订成的练习本,柳若梅明白了刚才杨树所说的困难的含义了,再看学生们交来的作业,虽说有烟盒纸、包装纸、板纸,但没有一张纸上的一个字写得潦草,她被感动了。想到自己从小学到大学都是从商店里买的学习用品却没有这些人认真,心里就充满了惭愧之感。
准备好课程,批改了学生的作业,已是下午五点钟了。
“什么时间上课?”
“一般六点。”
“那来不及做晚饭了?”
“我总是等到下课后再吃晚饭的,现在吃了,晚上睡着肚子饿了很难入睡。”
“那好,我现在也不想吃。我晚上睡哪里呀,我又没有行李。”
“这床宽着哩,跟我共铺盖吧,只是旧得很。”
“有盖的就不错了,还能讲究新旧,何况我是一个落难的人。”柳若梅笑道。
“有什么难?我们铁路工人可以帮助你。”一位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短平头,着蓝色铁路工装的汉子进来了,眼睛瞪着柳若梅,腋下夹着一卷铺盖。
“周大叔,你来得好早哇!”
杨树上前打招呼。
“听说来了一位新老师,还是北平的大学生,你刘婶怕她在这里不习惯,今天特地浆洗了一套旧铺盖,让我早点送来。”周大叔笑呵呵地望着柳若梅。
“周大叔,谢谢您啦,您请坐。”柳若梅看到给自己送来的铺盖,忙搬一张凳子到周大叔面前,双手接过铺盖。
“虽说是半新的,但浆洗得干净,凑合着用吧,到我们这里是要吃苦的,大学生要适应工人的生活。”
“我会向工人师傅学习的。”
“现在可是我向你学习哟!工人没文化不行,没文化办不成大事。”
“可我一点社会经验也没有。”
“社会经验是慢慢积累的,那不用担心,只要你投身到工人群众之中,就不愁没有社会经验。”周大叔坐下了。
“周大叔,听您刚才讲的一些话,用的一些词,您可是有文化有水平的人,没文化的人讲不出那样的话来。”柳若梅说话时,杨树已将搪瓷缸里的水递给了周大叔。
“你奉承我,我可是每天晚上要来向你学文化的呀!当然,出车去了就不来。”
“周大叔是司机?”
“火车司机,刚才让你说着了,我如果没有那点文化,怎么会让我学开火车呢?告诉你,我那点文化就是在这里学的,十年前在这里学的。想想当年,多么红火,多么壮烈,那么多有本领有名气的人都给我们工人上过课,那时的江岸,全国都闻名,那时的铁路工人,团结得多么紧。哎,现在又进入低潮了,有那么一天,高潮又会涌起。”周大叔不再说了,低着头,双手捧着杯子,似乎沉浸在一种深深的回忆之中,两个姑娘坐到自己的铺上,怕打扰了他的沉思。
这时,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学生,他们中有十多岁的孩子,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有三四十岁的成年人,他们多半穿着蓝色的铁路工装,似乎将学文化看作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每人都比工作时衣着整洁干净,人们带着破旧的油印课本,还有各种各样的笔和纸。
看到新老师,不论年龄大小,都恭恭敬敬地行一个鞠躬礼,然后以新奇喜悦的眼光看着柳若梅,年纪大的工人说一些客气话,柳若梅一一应答着。
人到得差不多后,杨树走到黑板前,让大家安静下来,先给大家介绍了柳若梅,然后上了一小时的示范课,第二小时柳若梅按杨树的方法教课。两小时的课上完后,学生该回家了,大家都围在柳若梅的身边不愿走,都说柳若梅的北平话听了亲切,周大叔催大家快走,说是两位老师还没吃晚饭,人们这才走了。
到吃完饭洗了脚上床休息,已是十一点多钟了。
“第一天过这样的生活,感觉怎么样?”
“很好,铁路工人的热情待人,还有这些工人和孩子学习的认真态度,让我敬佩,让我感动,我只有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才能回报他们。”
“这些工人,你还不完全了解他们,他们是最有血性的人。有时,在关键时刻,他们会用生命来保护你。”
“用生命?”
“对,用生命。我们今天还是第一天生活在一起,你就能无话不谈,看来你是一个心胸坦诚的人。”
“能不坦诚吗?魏国生帮了我,魏国生介绍了你的长处,周大叔又像亲人一样,我像回到了家里,在家里我能不坦诚吗?”
“说得对,这里就是你的家,这是一个大家庭,一个很大很大的家庭。你能不能说说你的家庭情况,你到黄花涝又有什么遭遇?”
柳若梅本来睡在被子里的,她撑起身子,靠在床上,将被子拉起盖在胸前。杨树也爬了起来,并将柳若梅的夹衣给她披在肩上。
柳若梅讲起了自己的家庭,讲起了自己的学习生活。当讲到在黄花涝的经历时,不时痛斥封建主义的罪恶,说到汉口找工作的艰难时,又诉说在这世上生活下去的辛酸。杨树静静地听着,有时点点头。初秋的季节,天有点凉,但谁也不觉得。过一段时间就传来火车轮撞击铁轨的隆隆声,声音很响,震动很大,她们的床也动了起来。
“美好的爱情梦破灭了?”
“破灭了。我们从今天起各奔前程。”
“你明天应该给家里写一封信,告诉父母你在汉口找到工作,让他们放心。”
“是的,出来这些天了,父母会担心的,现在有了工作,给家里写信也有理由了。”
“你是一个读过大学的人,你对我们国家这状况有什么看法?”
“这还用说吗?不满,鲁迅先生给我们讲课时说的一些观点我们非常赞成,这是什么国家?国将不国了,家将不家了,外国人横行霸道,官僚、恶霸、流氓为所欲为,这国家如果不彻底改变,老百姓根本无法活。”
“怎么改变?”
“我也不知道。”两人又陷入沉默,听火车的隆隆声。
“我们这里有一些很好的工人,像刚才给你送铺盖的周大叔,叫周铁桥,是一名优秀的火车司机,在工人中威望很高,能为工人说话,他的妻子叫刘静秀,对人非常热情,一双儿女在这里学文化也很认真,又聪明又漂亮,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去找他们家,他家一定会全力帮你解决。”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好人。”
“告诉你,看人可不能凭一眼,要多方观察,工人中也混有坏人,不认真了解,就会上有些人的当,现在有的人对工人的活动盯得很紧,大家也得提高警惕。比方说,我刚才问你的情况,就是试探你的,你说出的与魏排长介绍的没有差别,所以我相信你,就能跟你说知心话。”
柳若梅又沉默了,想不到这里的情况也很复杂,她在同学中只是隐约知道共产党转入地下,国民党到处抓捕他们,红军在一些偏远地区活动,国民党军队在围追他们,现在看来,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都可能与那些大事联系起来。听杨树的话语,她无疑是共产党的一员,至少属于共产党外围组织的人。那些工人,一抓住机会就会有大的举动的。如果真是那样,自己该怎么办呢?还有,魏国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与工人的联系这么密切?
“下午听周大叔的口气,他非常怀念十多年前的一段时光,十多年前的事你也记得一些吗?或许你不在这里?”柳若梅试探着问。
“在这里,怎么不记得,简直是刻骨铭心。先是一些有文化的人在这里办工人文化补习班,宣讲革命道理,工人的文化水平提高了,革命觉悟也提高。接着成立工会,最后是要成立总工会。
1923年2月1日,京汉铁路总工会在郑州召开成立大会,我们这里派出130多人的工人代表团乘专列到郑州祝贺。成立大会遭到军阀吴佩孚的阻挠和破坏。工人代表坚持开会,选出了总工会的领导。为了与军阀斗争,总工会提出‘为自由而战,为人权为战!’的口号,决定从4日午时开始,京汉铁路全线总同盟罢工。
罢工前两天,总工会领导机构迁到这里,在铁路工人的掩护下继续办公。2月4日午时刚过,京汉铁路全线各种机车汽笛长鸣,震惊中外的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开始了。以后是游行示威,显示了工人团结的力量。
2月7日下午,军阀派兵包围了江岸工会,对工人开枪,32人当场牺牲,200多人受伤。敌人将江岸分工会的委员长林祥谦捆到车站广场的电线杆上,迫令他下令复工,用大刀砍林祥谦,他忍痛大呼‘上工要总工会下令的,但今天既是这样,我们的头可断,工是不上的’最后慷慨就义。第二天,施洋也被杀害了。”
“这次大罢工的事,我们也知道一点,没想到你亲身经历过。”
“我只顾与你谈得兴奋,也没注意外面有没有人偷听,现在国民党的流氓特务对工人的活动盯得特别紧,我们时时要提高警惕。”杨树在窗边掀开帘子的一角看了看,又听了几分钟后开门到外面去转了转才进来。
这一夜,她们谈得很多很长,以至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晚。
第二天傍晚,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两个男孩到了学校。
“杨老师,柳老师,我们送鱼和菜来了。”其中一个大些的,有十二岁左右的赤脚孩子说道,他头发短短的,一双眼睛特有神。
“李志壮,谁叫你们送来的?”杨树问。
“我们自己。”
“你们哪来的钱去买这些鱼和菜?”
“不用买,我们弄的。”另一个比李志壮矮点的孩子说,脸上充满自豪感。
“你们偷人家的东西?”杨树要发怒的样子。
“不是的老师,我们昨晚想到柳老师是从北平来的,这里的生活又苦,又没菜吃,柳老师一定过不惯,所以我们商量好到远一点的乡下去捡点新鲜菜回来送给老师。我们一吃了午饭就到乡下去了,乡下有人正在收苞菜,我们跟一位老奶奶说了好话,求她给我们一棵新鲜苞菜,老奶奶听说是送给新来的老师,就给了两棵。老师你看,这一棵有三四斤哩!”柳若梅被感动了,她忙让李志壮坐在小凳上,打水给他洗脚,他的脚上直至大腿粘着星星点点的乌泥。
“那鱼呢?”杨树问。
“这是我在水沟里摸的。”
“李志壮才会摸鱼哩!他一口气钻进水中,一会就提出一条大喜头(鲫鱼)。”同伴夸道。
“李志壮,以后可不准这样,这太危险了,你要是在水里出了意外,老师就活不下去了。”柳若梅一边给李志壮擦脚,一边叮嘱道。
“老师放心,我的水性好得很,江里都游过泳,还在乎这水沟。”
“那也不准,没有大人在旁边就有危险,不听老师的话老师要生气了。”杨树大声叫道。
“好,好,我再也不这样了。”李志壮吐了吐舌头。
“那今晚我们一起吃晚饭。”
“不了,我们回家吃,马上就来上学,不回家爸妈会担心的,再说,老师也是放了学才吃饭哩!”两个孩子笑着跑了。
“哎,这样的孩子真让人感动。”
“这些工人的子弟,真诚,质朴,跟他们打交道,时间一长会更爱他们的。”
“我真的爱上这些孩子了。”
“以后我们要经常到他们家中走走,真心实意跟他们,也包括他们的家人交朋友,同他们一起走上革命道路。”
“我听杨姐的。”
在这所夜校工作的日子里,柳若梅感到非常充实,虽说这不是她学生时代所理想的生活,但觉得能为社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并且能得到社会的回报她已经很满足了。
在这段日子里,魏国生一到休息日就来看她,带些吃的用的给她们,杨树总是打趣地说是沾了柳若梅的光。魏国生与柳若梅在一起散步,一起到工人家里去闲谈,她很喜欢魏国生的一举一动,更愿意听他谈一些人生的道理,有了魏国生的开导,她完全从过去的精神痛苦中解脱出来,对未来充满希望,对自己所干的工作也充满信心。尤其是工人及其子弟们对她的友好态度,使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将工作做得更好更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