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嵊站在一段高大的围墙之下,眼睛略有些迷蒙地看着周围的情景,脑中回想起几年前站在这里的光景,对面有一个卖小吃的摊位,街角该还有一个算卦的游士,那房子旁边该有一个桂树,树上似乎还该有一个鸟巢,这些如今都还在,彷如时间从没有丢失一般。
只不过这宫殿显得更加破败了,外墙的墙面剥落,露出里面土黄的脾土,显示着主人的落寞,陈嵊心中有些感慨,三年前的自己何曾这么留意这些,其实,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是人心而已。
是的,人心,若自己能早一点悟到该多好。
小童前来领着陈嵊进入宫殿中,陈嵊瞧着这小童不过七八岁,说道:“小君子,怎么小小年纪到宫中来做事了,早前的卫大哥呢?”
童子蹦蹦跳跳,说道:“回士子大人的话,阿大回乡种地去了,家中又新开了几丈荒土,家中忙不过来,阿大特意让我来做看门童子,听候陛下差遣。”
陈嵊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周天子已经窘困到如此地步,让人寒酸不已。
童子领着陈嵊来到一座偏殿,示意陈嵊自己进去。
陈嵊整整衣裳,正了正心神,推门而入,屋内几案后站着一人,形影孑立,陈嵊急走两步,朝那人拜道:“草民陈嵊,拜见陛下。”
周天子姬扁回身看着陈嵊,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异色,良久才说道:“是陈子回来了,不必见礼了,如今我的模样那里还有一点天子的样子。”
陈嵊复起身而立,纵心中有雄辩千条,此时却难以言出口。
周天子看着陈嵊说道:“这三年,陈子过得还好?”
陈嵊想起鬼谷先生,心中还是消磨不去那离别的痛苦,轻言道:“这三年陈嵊随先生入云梦山修行,不问世事,日子过得却是如流淌的川水一般,眨眼而去。”
周天子点头道:“陈子聪慧,能得鬼谷先生的教诲,想必学问更加精深了,不知陈子此来何为?”
陈嵊叹了一口气,说道:“先生让我下山历练世事,但天下之大,我却只想着回到了这里看看。”
周天子沉默片刻,问道:“以陈子之才,天下虽大,万莫可挡,不知陈子心中可有什么打算?”
陈嵊说道:“天下人千千万,胜我者不知多少,先生门下苏秦,公孙衍,张仪皆是绝世人才,更有世间高人在各国变法成业,天下尚无陈嵊的说话之机,如今诸侯混战,那便各安其所,静待时机。”
周天子脸色巨变,惊道:“三年之变,陈子的想法还未改变么?”
陈嵊坚定地摇摇头道:“陛下,经过三年随先生修行,我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我们还有机会。”
周天子惨笑一声,摇摇头道:“陈子你……可是你也看见了,如今我除了洛邑之外已经别无所处,陈子你简直异想天开了,我绝不容许你再做出什么事情,让周数百年基业毁在我的手中。”
陈嵊摇摇头道:“陛下,我此行只是来见见你,其余别无他意,稍后我便会离开洛邑。”
周天子惊问道:“陈子将去何处?”
陈嵊眯了眯眼睛,沉吟道:“嗯……天下之大皆可去,但若要实现心中之想,唯燕我可去。”
周天子点头道:“燕国不弱,老燕公亦处人宽厚,素与我有交情,足可容陈子之志向,只是不知陈子将有何计划?”
陈嵊踱了几步,说道:“陛下,燕公虽与人宽厚,但亦守旧,故燕在七国之中处弱,不过燕地处边陲,远离中原,倒成了一个远离战乱所在,若我在燕,当趁此地利之故,交好诸国,以解兵患之忧,再拓地辽东,纳辽东数千里于燕。辽东富饶之地,民风强悍,若能持续经营,燕必能成为强国。”
周天子点点头,笑了笑,在他眼中,陈嵊确实变了。
陈嵊见周天子笑,也笑了一声,里面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和自嘲,道:“陛下,河阳之变让我经历了最惨痛的打击,我几乎一蹶不振,所幸鬼谷先生三年教诲,让我想通了失败的原因,那便是欲先胜人,必先固己。此次去燕,若得燕公信任,我自然置生死度外。然攻取辽东,经营辽东尚需至少数年时间,为防万一,我不得不先去做一些有伤天理之事,说起来确实是让我内心不安。”
周天子轻声问道:“陈子将要去做什么?”
陈嵊神情虽然落寞,但目光坚定,说道:“使楚北制齐,西制秦,而秦制魏,魏制韩赵,如此,燕国的发展才能没有过多的后顾之忧。”
周天子知道陈嵊话语并未说完,只是看着陈嵊,示意他继续,陈嵊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将使计,让楚先灭越,再西略巴蜀,如此才可使楚能直接与秦齐抗衡,只不过战事一起,必然是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踢开,打断了陈嵊的话,一个巧影提拿着一根木棍儿便朝陈嵊冲过来,看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似恨不得把陈嵊活剥了。
来人举起木棍朝陈嵊打来,陈嵊不及看清是谁,忙一下侧身躲开,那木棍打在旁边的木架上,让木架晃了一晃,陈嵊一看,居然是玩真的,忙举起旁边的烛台,一边抵挡一边跑,还不忘向周天子眼神求救。
那女子一边舞着木棍追着陈嵊打着,一边细数陈嵊罪状,只说道:“好你个陈嵊,你还敢回来,当初你害我父亲丢失河阳数城,看那韩候在面前扬武耀威,你跑哪去了?”
“你看看现在境况,父亲只余洛邑一城,还依照祖训分封给王叔一半,如今连每日开支都是精细算计,你还想回来算计父亲,我不打你实不解我心中之恨……”
陈嵊一把抓住木棍,看着眼前这个杏眼怒瞪的女子,怔怔道:“你……你是长公主?你是姬姜?”
姬姜停住身子,眼睛一瞪,说道:“对,我便是当初那个跟着你到处跑的姬姜……就是那个以为你是一位大英雄的姬姜,可是你……”
眼睛突然滚出一滴泪水,扔下手中木棍儿,哭道:“先生这三年都跑哪去了?姜还以为先生已经……已经……被篡朝贼子害死了呢……”
陈嵊放下烛台,顺便把地上的木棍踢开,才行礼道:“陈嵊见过长公主,多谢长公主挂念。”
姬姜泪眼朦胧,看着陈嵊道:“先生回来,可还要离开?”
陈嵊眼中坚定,说道:“即将离开洛邑,远去。”
姬姜咬了咬嘴唇,眼中朦胧一片,盈盈拜道:“先生素有远志,姬姜是知道的,不过先生难得回来,却又即将远去,可否再给姬姜上最后一堂课?”
陈嵊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默默点了点头,略略思索,便说道:“我便给你讲一个我三年来遇见的故事吧。”
姬姜说道:“先生确实有些变化了,看来先生应该遇上了一番际遇,姬姜十分想听听。”
陈嵊微微一笑,说道:“我远游四方,偶到一地,识得一人,也不知他是魏人,或是楚人,或是赵人,或许哪里都不是,反正家境贫穷,本无依无靠,有一天他得到了一只母鸡,十分高兴,因为这母鸡每天都会给他下一个金蛋,他靠着这些金蛋住上了巨大的房子,养了许多的仆人,日子过得富足安康。”
姬姜侧着头道:“这人运气真好。”
陈嵊笑了笑,说道:“可是有一天,他突发奇想,以为只要给母鸡多喂一些大麦,母鸡便会给他每天下俩个金蛋,那他就可以更加富有,于是,他每天都开始喂母鸡更多的食物,结果母鸡越来越肥,肥得连一个蛋也下不了了,于是这个人什么都没有了,又回到了从前潦倒穷困的生活,你说他错在哪里?”
姬姜说道:“他不该给母鸡喂更多的食物。”
陈嵊叹道:“是啊,人心贪婪,总想得到更多,方法却又不切实际,结果便是连已有的都失去了。”
姬姜听明白了故事里的真义,望着陈嵊,轻声道:“先生……你可以不离开的……”
陈嵊摇摇头,站起身,说道:“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成为全天下人真正的长公主,此课已完,陈嵊告辞了。”
姬姜站起身,遥望陈嵊离去的背影,泪水崩流。
周天子一只手按住姬姜肩头,遥望陈嵊的背影,长叹道:“陈子心中背负着一个世人难以企及的梦想,希望他一路顺利。”
姬姜望着空空的庭门,突觉心中也是空空,问道:“王父,先生他还会回来吗?”
周天子点点头道:“会。”
姬姜道:“不知什么时候?”
周天子一阵语塞,却听姬姜悠悠说道:“王父,你说我能去找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