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世代清贵,所出男丁尽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只会舞文弄墨,谁能料到在乱世之中竟也能出个如南君王这般的不世将才,将大局生生逆转成如今的样子?
晋城何氏,如今高言最尊荣的姓氏。皇帝何昭并非有兵略之人,他与老王爷一道打天下时,曾不慎中计连失了之前夺下的五城,老王爷彼时正与他分兵攻打最后一线——遥州城,本已胜券在握,谁知背后传来的竟是这么一个噩耗,刚刚稳定的越州五城全线溃败,老王爷当即将兵力再分出一半,由梁副将带着火速前去增援。
五座城池是复又夺回了,但老王爷手下的一支精骑兵却因此全军覆没。
后来论功排辈之时,老王爷之所以能毫不贪恋那把龙椅,也经过了一番思索的,他最后决定退居南郡不管朝政,其中不乏对何昭的考校之意,若他能安安分分当他的皇帝,善待开国功臣,南郡绝不插手朝政分毫。
何昭自然也清楚自己皇位不稳当,对于自己女人偷偷处理了南郡几个世子这一件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不知。祁家多番试探,他亦装傻充愣笑而言他。登上皇位之前他便对祁家心存畏惧,登上皇位之后这畏惧非但未曾消失,随着南郡郡主祁槿声一日比一日跋扈的消息传来,反而更加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个小小的女娃子都敢这般嚣张,让他甚至一度担忧当初这般对祁家,究竟会不会招来祸患……好在事隔多年之后,如今已无人再提起南郡威胁如何如何,南郡王膝下无子,区区一个郡主丫头片子,迟早被皇家吞食干净,到时便真正高枕无忧了。
“皇上,郡主仍说身子不适,不适合入宫见驾。”
“下去吧。”
若说比耐心,祁槿声自认功力尚可。
不过,自许多年前起,她便知晓不能小瞧这一家子,区区耐心怎够对付他们呢。一对帝后自不必多言,坐理朝政多年能平安无事的,不会真那样慈眉善目。帝后膝下四子,大公子多疑,秉性传自其母端木皇后。二公子相貌最好,可从沐含烟分析所说,此人心机深沉,且并不得皇后疼爱。三公子外出游学多年,祁槿声也未见过他,因他不在京都多年,毫无根基,对祁槿声并无威胁因此掠过不提。四公子跟着何宁书长大,文采斐然,尤其一手水墨丹青,名动天下。
皇帝派人到行馆询问郡主病情,每一回都被原样托词挡回去。七日之后,祁槿声算算时间也差不离,便预备更衣入宫。
“得了得了,这钗子不要。”
“耳环太沉了,换一对。”
“怎么搞的,罢了,都出去,我自己来……”
珊瑚欲哭无泪:“郡主……这是朝服规制……”
“朝服规制是定给那些个命妇的,我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命妇。几件衣裳而已,算不得什么事,本郡主身子不好,一律从简!”
身子不好,又是这理由,珊瑚小声嘀咕:“谁不知道你是装病,不戳穿你罢了!”
祁槿声轻笑,手指在她鼻子上一刮:“小丫头长胆子了,敢非议本郡主!”
“全天下都知道本郡主是装病又如何,谁敢不给我面子?”
“郡主,您好歹小声点儿。”
整个行馆在路茗的铁腕控制之下,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小声点?那不是她祁槿声的格调。
说到路茗,便不得不提及他那一帮子粗劣的狐朋狗友。粗劣?不,这远不能表现出这帮人在祁槿声心中的无耻以及……下作。
只见她眉头一皱,现出几分凌厉之色:“路茗呢,又不见了?”
“郡主,您又不是头一天认识路公子了,他神出鬼没的,奴婢那儿晓得。”
“本郡主要进宫,让人把他召回来。”
路茗自然没回来,因为祁槿声在宫门处见到了他。他手上的剑已经卸下,铁甲及身,衬得他本就高大的身躯愈发威风。
路茗是个天生的将领,祁槿声对此毫无怀疑。这世上老王爷算得上一个传奇,在南郡臣民心中,路茗必定就是下一个传奇。
然而此刻他却正用那双大杀四方指点江山的双手扶祁槿声下马车。他的手掌与祁槿声的手腕之间隔着她层层叠叠的衣袖,还是那么瘦,似乎他只要轻轻一捏,便会发出一声脆响断裂。
宫人在前方引路,祁槿声最不耐烦那些弯弯绕绕的路,不走掉你半条命是到不了的。
祁槿声慢慢走着,路茗减小步子跟在她身后,与引路的小太监聊起这晋城里的风情,他倒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孙公公进宫几年了?”祁槿声漫问。
孙公公带着笑回答:“回郡主,奴才进宫还不到三载。”
祁槿声点点头:“不到三载便能在皇上跟前当差,真是年轻有为。”
恭维谁都爱听。
“哎唷。”孙公公笑得心花怒放,“奴才不过是个因家贫孤苦进宫的阉人,哪儿能担得起郡主夸奖。倒是郡主与路将军,奴才看着倒像是亲兄妹一般,心中羡慕不已。”
“孙公公过谦了。”
话说着,远远已见一片殿宇。
“奴才就送到这里了。”孙公公躬身留在殿外。
一踏入殿中便觉一股沁凉寒意。帝后高坐上方,下面依次坐着几位皇室公子。
“南郡郡主祁槿声参见吾皇万岁,皇后千岁!”
“南郡守将路茗参见吾皇万岁,皇后千岁!”
“声儿快快请起,多年不见,过来让婶婶好好瞧瞧,皇上快让路将军也起身吧!”皇后笑道。
“皇后说的是,都起来吧!”
祁槿声从善如流坐到皇后下首,皇后捉了她一只手面露慈爱:“早前听说你身子不好,婶婶还有些担忧,看你今日气色不错,我便也放心了。京畿还未开春,行馆里也没个人照应,不如住到宫里头,也好陪陪婶婶。”
祁槿声微微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路茗,一副少女思春欲语还休的模样。
皇后顿时明了地笑了一笑,打量着面前身穿铠甲的少年将军,话却是问的祁槿声:“此番,是路将军送你上京的?”
路茗自然明白,郡主这是拿他做挡箭牌了,他不假思索马上配合,唇角挂着一抹得体微笑——如同默认。
帝后相视一眼,皇帝便岔开话题。
宫中留饭,祁槿声也不推辞,只让路茗先行回行馆。
宫殿轩宇,华灯初上。祁槿声慢条斯理地吃着御膳,时不时与皇后聊上几句。一顿饭算是宾主尽欢。饭毕,是连公公送祁槿声出的朝华门。
“郡主,春日将近了,趁这几日天气不错,倒是可以出门多走动走动。过个三五日,宫中举办春宴,郡主怕是没这般清闲。”
“春宴……这么快,年节都过了许久了。你们京畿开春时节可真是晚……”
“开春虽晚,但春令时分风景好,必能让郡主满意。”
祁槿声上了马车。
“走。”
两盏琉璃宫灯挂在车头,灯下垂着几许橙黄流苏。沿路市坊早已关闭,坊口的灯笼亮成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龙,将宽阔的青石板路映得昏黄。
算算日子,沐含烟也快到了吧,冬猎之后,也不知南郡在他手中成了什么光景。冬猎啊,流箭无眼,什么都可能发生。有些老臣子愚忠朝廷,被派到南郡全属无奈,那几分倚老卖老的心情挺正常,错就错在不该三番四次推脱差事,惹沐含烟不快。沐含烟这人瞧着温雅好说话,可动起手来干净利落那劲头,丝毫不比路茗逊色。换做老王爷,或许会念着旧年情谊不动他们,可眼下祁槿声不在南郡,沐含烟可谓一手遮天。
“青禾,你家公子有信么?”
“回郡主,公子前日刚寄来一封,郡主没见到么?”
祁槿声忽然记起来,是有一封,不过并无什么内容,不外乎是几句问候。她想着想着便有些失落。
心不在焉地回了青禾一声,闭眼小憩。
行馆之外有一片湖,湖边上种了许多藤蔓,藤蔓隐匿之处露出许多乱石。路茗就坐在这片乱石中,一杯一杯喝着酒。
藤蔓深处转出一个白影,径自停在路茗旁边。少年俊朗温润,正是快马加鞭赶到京畿的沐含烟。
路茗等的自然是他:“你终于来了。”
沐含烟一路风尘仆仆,来见路茗之前也只是匆匆换了件外衫:“听说,她进宫了?”
“宫中留晚膳。”
“拖延了这么些天,她倒是很聪明。离军太久不好,你若着急可以先回。”
“回不了了。”
“怎么?”
“皇后借口她身子不好想留她住几日,不料她竟拿我做幌子。”路茗笑得很难看,但是他觉得沐含烟听完之后估计连笑都笑不出来。
“详细说。”
路茗便将今日宫中情形一一说与他听,一边说一边看他越来越沉的脸色。
沐含烟紧紧皱起眉头:“过两三****再走,应当不妨事。”
“我也是这样想。”过两日再走,至少,不能沐含烟一来便走,这种欲盖弥彰的事情,得搅得越乱越好,令人分不清真假那是最好不过。
沐含烟有些气恼,为何这样的事情跟他从不搭边,却总要他接手善后?
月色皎洁明亮,轻缓笼罩周围亭台楼阁,犹如梦中。湖上漂了许多落叶,四下正是静谧无声。
祁槿回行馆之后,四处找前日沐含烟寄来那一封信。
“珊瑚,我那收信件的盒子呢?”
“盒子?”珊瑚疑惑,“郡主,你不是说,那信件盒子太大,拿着麻烦,不必带了么?”
祁槿声忽然停住手。
珊瑚见她神色有异,小心问道:“郡主?”
良久,才听郡主回道:“不找了,你出去吧。我要静一静。”
珊瑚有些不放心,惴惴不安地踏出房门。一出房门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欣喜唤道:“沐公子!”
“郡主睡下了?”
珊瑚摇头:“郡主有些心情不好。”
“她又怎么了?”
“郡主方才翻箱倒柜找前日的一封信,只是没找着,郡主便问我收信件那盒子在哪儿,我便说那盒子没带。郡主脸色就没好起来过。”
“是漆成白色,雕了幅山水画那一个?”
珊瑚点点头。
那盒子,里面都是燕谷留下的药方。
沐含烟呆愣了半晌,才记起抬手让珊瑚下去。他踏着台阶一步一步走到门前,隔着一扇雕花木门望着里面摇曳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