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年轻的皇后就歪了头,声音里带了一丝俏皮,“竹林还是一模一样的竹林啊,怎么,有不一样吗?”
咏思回说“不一样”。
皇后往前走了几步,她面前是一棵异常繁盛紫竹,竹节宽大而突出。她便扯下一片竹叶于手中把玩,“其实是一样的,”说着,她便旋了身,随着她的动作,青色纱衣挽起一个弧度,卷起落叶无数,沙沙声里,她的裙上就开了一朵花。“姐姐想不到吧,其实,这竹子是妹妹命人自家中移栽而来,一株一株,一棵不剩。姐姐快了看,这上面还有你刻的字呢!”
咏思的身形有一瞬间的僵硬,转瞬即逝。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掀波澜,“娘娘好兴致。”
这两人的互动哪里像是亲姐妹了?分明疏离得可怕。
只听那皇后又道:“姐姐当真不来看?这上头的刻字还有很多呢!哦,不止有姐姐的,还有江之哥哥的。”
咏思终于抬头看过去,一双明亮的眼中有波光闪动。她就那般看着眼前这个大燕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毫无顾忌。咏思皱眉,脸上是厌恶神色,“你又要做什么?”
那皇后竟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如一个邻家小妹妹般无辜道:“妹妹我整日在这皇宫里出不去的,还能做什么?不过是偶尔想姐姐和江之哥哥的紧,见不到你们,便只好寻了个法子,睹物思人了。”
那睹物思人四个字似乎触动了咏思,仿佛是累积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她脸上厌恶的神色再也掩不住,“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害得他还不够吗?”
皇后又是调皮一笑,“他?姐姐说的是谁?姐夫吗?”
咏思猛然抬头看向她的同胞妹妹,眼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不过,那失态也只在一瞬功夫。咏思敛了神色,“你要做什么冲我来,别殃及旁人。裴昌辞从未得罪过你,他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咏青却是笑了,薄薄的嘴唇翘起一个弧度,似少女,“姐姐真会说笑,那是我姐夫呀,怎么会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咏思深深吸了一口气,“咏青,我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还是说,你依旧气我瞒了你楚江之的事?那时,你若告诉我你同他,我定然不会……”
“定然不会什么?”咏青就眨了眨眼,样子俏皮而可爱,“我怎么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听不懂?呵,”咏思冷笑,她本想压抑自己的情绪,服个软的,无奈眼前是她的妹妹,是她曾亲密无间了十几年的妹妹,她总能轻易挑起她的情绪。“不要告诉我当年楚江之被贬出京的事与你无关!”
“哦,这个啊……”咏青就拖长了声音,她看一眼咏思,复又转头去看那棵粗大紫竹,“这个事情还真是同我有关的。”
这话说得……
“姐姐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把他弄走的?”
咏思不语。
咏青却自顾自又开了口,“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他向我示好的时候,本小心被皇帝陛下撞见了。”
示好……
“你想说什么?”明知不该的,可咏思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
“姐姐听不明白?我是说,他喜欢我呀。”说到此处,尊贵的皇后殿下脸上就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她对着咏思身后,道:“是不是呢,江之哥哥?”
咏思回头,在她身后的竹林阴影处,站了一个人。那人长身玉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也不知他在那端站了多久。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楚江之上前,低垂了头,同那样一个小女人行礼。
“平身吧。”
楚江之便直起了身,静谧月光映在他脸上,这个曾经同她们一起长大的男孩子,如今,已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至少,此刻,咏思在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外露的情绪。
“江之哥哥怎会来到此处?”三人于月色下,竹林中慢行。周咏青在前,咏思同楚江之在后。
“微臣多喝了几杯,想出外醒醒酒,不知不觉便走来了这里。”
“原来如此。”咏青点头,“皇宫大内不同外面,江之哥哥要小心走路才是。”
“皇后娘娘,陛下到处找您。”就有伶俐宫女不知从何处跑了来,躬身向皇后行礼。
尊贵的皇后应了声,此刻,她已完全换了一副颜色,肃然神情同方才判若两人。皇后真就有皇后的样子。
皇后施施然离去了,因大燕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在等她。
此时,夜已深了。年轻的皇后长裙逶迤坠地,青色纱衣似要迎了风飞扬。她的背影在月色中越行越远,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似乎极有默契地,楚江之同咏思谁都没有说话,楚江之看着周咏青消失的方向,咏思则看着他。
不,她并未看见全部的他,因了他站立的姿势,她只得看见他的一个侧脸。他侧脸英挺,肤色黝黑,在月光的掩映下,那小麦似的肤色便染上了一层光,迷迷蒙蒙让人看不真切。
他的唇是紧密着的。
“她说的可是真的?”咏思听见自己的声音这般道。很奇怪,她竟能这样镇定。
楚江之便是一愣。
月色突然有些凄冷,凄冷的月色里,楚江之苦笑,“咏思,我本打算永不回帝京的。”
为什么?她该这般问他吗?
不论过程如何,他终究是回来了。
“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长长久久的沉默后,她听见他的声音似叹息,“是。”
那便再无什么可说的了。
咏思有一瞬间的怔忡,原来,到头来,一切的一切,她都误会了。原来,他是因了那样的原因离乡背井;原来,他是因了那样的原因,背弃了他们曾经的誓言。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傻。
“咏思……”他叫她的名字,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痛苦。
“你是想说虽然事情是那样,但你是有苦衷的对吗?”可是怎么办呢?你的苦衷我不想听了。
她就这样丢下楚江之,独自一人离去。
我未曾想会见到这样的场景,心头有股说不出的闷闷,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出不来。我太容易被影响了,太容易陷进旁人的故事中。怪道司命老儿一早说了我不适合打这份工。
轮回编钟么,这玩意儿我真心驾驭不了。
出这一片竹林的路很长很长,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头。道路越走越窄,仅可容一人走过。
咏思便在这样一条道上行走,走不出去,也停不下来。我想,很有可能是她走错了路。
风大了,吹乱她的衣衫与头发。夜风中,竹林里声响大得可怕,沙沙——沙沙——好似响不到尽头。
咏思恍若未闻。
下雨了。先是毛毛细雨,接着,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乱了人的眼。
走道尽头处,隐隐约约站了一个人。
是个男人。
男人身材不算高大,却是她熟悉的身影。咏思眯了眼,她抬起手触碰额头,发现额头冰凉。天上的月早已不见了踪影,沙沙竹林为她遮去了不少雨水,但仍是湿的。不止额头,她的全身亦是冰凉。
“咏思?”男人一瞬功夫便到了她身前,他打着油纸伞,伞虽小,却也能勉强将他们两人都拢住。
她同他离得极近,近到她能清楚看见他眼中她的倒影,她能清楚感受到他急迫的呼吸。
“有没有不舒服?”他脱下自己的外衫,批上她身。此时此刻,他眼中只有她,他话中只有焦虑与担心,还有浓厚得来不及掩饰的……心疼。
咏思突然觉得疲惫,她不想走了,她想停下来,就此停下,就在这儿,在这竹林里,再也不用多走一步。
她确实不用走了,她晕了过去,晕在裴昌辞怀中。
幸好,他来了,她这么想。
裴昌辞抱了咏思出走,他没有多余的手去打那油纸伞,他只将她深深拢进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替她避去风雨。幸而,裴昌辞是认得路的,这一段路没走多远便到了头。一进入到宽阔的视野里,纵使下着雨,依然有机灵的宫人争相来替他们打伞。宽大的伞一路将咏思与裴昌辞遮蔽,直到他们上了来时的马车。
车轮滚滚,马儿在雨夜里嘶鸣。上了马车的人,看不见。
我并未尾随他们而去,自有司梦会跟随。我已经看见她跟了上去,她回头看我一眼,我冲她摇了摇头,我,还有事情要做。
不知为何,我对那咏思的同胞妹妹,叫咏青是吧,有些微微的好奇。
人道好奇心杀死猫。能不能杀死猫我还不清楚,等有空了回去问问大白。
这点些微好奇让我心头痒痒倒是真的。
那年轻的皇后,说出来的话,站在咏思的角度,会觉得她有些恶意,有些欠扁。但她说话时的神色却是极灵动的。她比咏思还要小上几岁,单就外貌而言,那该是个极灵动的女子。也难怪男人会喜欢她……
那个什么,楚江之该是喜欢她的吧,如果我没看错听错的话。
咏思同咏青,这样一对姐妹站在面前,还真的很难抉择。
我如今的困惑是,楚江之到底选了谁。好似是咏思,又似乎是咏青,但好像,他又两个都没选。
皇帝倒是选了咏青。
嗯,我,我好似也很喜欢她。
咏思看似在雨夜中行了很久,其实不是,待我追上年轻的皇后时,她也才将将入到寝宫之中。
“我要沐浴。”她淡淡吩咐了一声,头也不回去了内室。在她说话的瞬间,我有捕捉到她脸上一丝神色,这又是全然的另一副样貌了。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呢?
好想知道……
我竟好奇到这种程度,真的好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