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回了一句“知道了”,身子却并不动。他倚着船舷,灯火自他背后映照开来,因为反光,倒让人看不清他的脸了。
但行露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不就是那个瞎了眼的陆生吗?她知道他不是普通书生少爷,却没想竟这么有钱。照这么个态势,这三艘大船都是他们家的了。既然富贵滔天,那么,她向他讨回一点住宿食宿费,也在情理中了。
陆生在外间站了一会儿,冷风嗖嗖,这个时节却是不适合驾船夜游。他脸上仍旧蒙着白巾,但那质地早不是之前白布条能比得了。行露估摸着他这块蒙眼白巾,应该足够帝都一户普通人家一年温饱了。她不觉皱了眉头,不知是因了伤痛,还是旁的什么。其实,同这个男人在一起时,行露的心思不能说复杂,但也会时不时起一些小翻涌。因他时不时会说出一句触及到她敏感神经的话,却又不会真触怒她。嗯,这是行露在之前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在这之前,唯一能让她心思涌动的男人便是主上了。但那完全是一种臣服与畏惧,陆生给她的感觉则完全不同。
行露庆幸自己上了船,她也能借此搞明白一些事情。有些时候,与其自己独自纠结不解,倒不如拉个当事者一起,就算不能解开谜题,至少也能将一半的忧虑转移给旁人。这是主上教给她的话,想起她们的主上,行露便是一个寒战,那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曾也有无名楼的女人自恃貌美,去向主上行献美之事,成未成功她不知,她只知那些女人最后没一个活着回来。
行露发现自己在这个夜里心思尤其涌动,竟贴在船身上不知不觉想去了那么远。
“留心些,一有情况,马上来报我。”
“是,少爷。”
少爷丢下那么一句话,便转身回了船舱。
他的眼睛不能识物,且船上多磕磕碰碰之物,便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小丫头搀着他一路进到房间内。他的房间在船舱第三层靠中间的位置。
行露亦一路尾随他们到了房间外头,却听得里面传来小丫头一声惊呼,声音清脆,真真如了那会歌唱的黄鹂鸟儿。
“少爷,少爷您受伤了?!环儿替您止血……”
“出去吧。”男人声音平淡温和,却不能听出其中夹杂着的冷意。
小丫头许是不敢再造次,便福身出去了。走过行露身边时,她不由瞥了小丫头一眼,倒确实是个水葱般的丫头。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半响,门内突然传出那个男人的声音,语音亦是平淡的,但与方才驱赶小丫头的声音还是大不一样的。
竟被发现了?
行露皱了眉头,杀手的本能反应让她旋即便思索起来自己一路可有留下什么破绽。这一思忖便有些耽搁了时间。
“哗”的一声,门被人从里打开,现出那人着了玄袍的修长身形。
行露抬眼,便对上了他带了愠怒的脸。
“你做什么?”她问他。
那房间自是极华贵的,行露进到里间,视线四下一扫,心中便有了些了然。
“你怎知我在外面?”
“你受伤了?!”
两人的声音一齐放出,女声低沉,男声暗哑,竟奇异得合拍。声音止了,房内便有一瞬间的沉默,仿似有什么不安分的因子在空气中流淌着。
“小伤。”倒是行露开口打破了沉默。
陆生脸上便露出隐忍神色,他似要说什么,最后,却只让她于榻上坐下。他本意是让她去到他的床上,她不理他,他只好讪讪作罢。
“我记得你身上的味道。”他这般说道,“在船舷上时我就知道你来了,嗯,或许,比那还要早一些。”
原来他是出去等她的。
她没甚言语,亦无表情,就算有了他也看不见。倒不如省点力气留着休养。
他懂医术,身边自备了各种药。他让她先吃一些点心填填肚子,受伤失血,此刻有逢半夜,不宜进食太多。行露倒真是饿了,拿过一块模样精致的点心,一个便咬下一大半。
陆生又细细交代了她一些房内用设,“我去取伤药,你若累了便去床上躺一会儿。”他仍不放弃让她睡他床的打算,“外面都是我的家丁,现下晚了。明日我便让他们来拜见你,今夜不要乱跑。”
望着紧闭的门扉,行露脑中有一丝疑惑,他家的家丁,来拜见她做什么?莫不是要分给她几个下手做恩情?还有,他关门出去时怎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好似生怕她一转眼便消失了一般。
不过,确实不能排除待会儿他拿药回来了,此间已人去楼空的可能性。这种事情她干过,而且很多次,她那王姓师弟便是一人历经多次。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同那些人交代些什么,身手同脚是自己的,她有绝对的自由决定自己是走还是留。许是被拘束得久了,自由对行露来说是一个敏感的话题。
今夜她倒是真没想过玩突然消失,受了重伤,且有“家”不得归,她也很无奈。
行露这一次又伤到了敏感的位置,且部位比上一次更甚。
陆生熟门熟路替她调好伤药,而后,脸不红气不喘得让她脱衣服。
行露疑惑看他,发现几月不见,这人确实有长进了。
左右这人看不见,且两人都不是第一次了,行露便大方解了衣衫。
陆生咳了一声,微微侧过脸去,“房内烧了地热,该不会太冷。你若觉得不够,便披上被子吧。”
行露回了他一句“不冷”,非但不冷,她身上还隐隐有热汗渗出。
地热……
陆生到底没能如愿,行露只愿在先前那张临窗榻上睡觉。
行露睁开眼睛,她睡得并不久,但这点时间对于一个以取人首级为生的杀手来说已足够。
天还未亮,房内燃了蜡烛,烛火跳耀,时明时暗。
在明明灭灭的烛光里,行露看见了一张男人的脸。不,是半张。那人趴伏在桌上,只对她露出一个侧脸。
她的视线自那人身上移到隔了一道屏风的床上,再由床边移至桌上,目光转了一圈。室内安安静静的,是她喜欢的那种寂然,但她心内却没来由升起烦躁。尤其当视线对上那人脸时,烦躁更甚。但她又不想杀他……
许是察觉到她意味不明的视线,他意识松动,喉间发出轻微声响,他醒了。
两人的视线互相对上,一个清冷,一个茫然。半响,茫然的那个茫然依旧,清冷的那个先是惊讶,而后了然,最后才归为平静。醒时她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原来问题出在他身上,他解了眼上的白巾。
“你醒了?”他的声音是上扬的,愉悦的,边说还边站起身,朝她走来。
行露淡淡应了声,听到她的回应,他嘴角勾起。
“饿了吧?”他柔声问她。
她瞥了他一眼,眼又别到别处,道了声“还好”。
陆生熟门熟路走到塌边,在一旁凳子上提起一个篮子,掀开蒙着的白布巾条,香喷喷的饭菜味道扑面而来。
行露本来不饿,被这味道一熏便饿了。
“我让厨房随便准备了些饭菜,等天亮了再带你去吃顿好的。”
行露也不客气,如今,没有比恢复气力更重要的事了。
吃到差不多七八分饱时候,陆生突地说了句话,“你身后那蓝色包袱,包的是什么?”
前一刻还全情投入到吃食中的行露就绷紧了神经,几乎是即刻地,她扔了碗筷,一个反手将包袱抓到自己胸前,警惕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能看见?”
那包袱不大,圆圆的似个球。
陆生咳了一声,“能看见一些鲜艳的东西。可惜,还是看不清你的样子。怎么了?”他自然察觉到了她的一连串动作及异样。
“别过来。”她低呵。
他立马妥协,“好,我不过来。但至少你要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说到后来,他气息有些紧张,是真的担心她突然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伤口疼了?这药效……”
“人头。”她低声说了句,声音与平常说话无二致。
“原来是人头……等等,你说什么?人头?谁的人头?你怎么会有人头?”一连串的问题冒出来,他是极震惊的。
行露侧头看窗台,上面有一盘新抽了枝的绿色植物,也不知是什么,竟能在这个时节里抽枝发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杀了人,人头自然是从死人身上割下的。不用担心,这人你不认识。”其实,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不明白了自己为何要同他说这样的话,就像她同样不十分明白自己为何会摸着黑夜来找他。
男人的神色有些奇怪,似悲痛,又似欣喜,总之,不是个正常人该有的表情。
“我……”他张了口,接下来的话却没能说出来,因为,外面突然起了震天喊杀声。
出什么事了?
陆生示意行露就待在房内,同时,他快步走向门边。触到门闩时,却被一只带了凉意的小手拦住了。
这无疑是行露的手。
“你……”
“不想死就别开门。”
陆家的大船,每个房间都会有另一扇门,那门通向船上四通八达的暗道。
陆生同行露从房内的另一扇门离开。几乎是他们跨入密道的一瞬间,就听得背后传来房门轰然倒塌的声音,其间混杂着男人粗鲁的骂骂咧咧,还有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别回头。”在陆生耳边,行露这般对他说话。
这密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里头竟有莹莹亮光,无需火把亦能识物。行露在前,陆生在后。陆生的情况是不能走在前头的,但行露不熟悉地形,每每便走岔了道,还要提防密道内时不时出现的大小暗算机关。
这一处的密道通向船上的大厨房。
大厨房内空无一人。
有鲜红血迹顺着舱门流淌进来,染红了大半木质地面。
陆生的脸色从未这般严峻过,死的不是他,却都是他的亲信与随从。
他们得罪了什么人?!
就有一只带了凉意的手握住了他的右手,这触感他先前经历过,是行露的手。
行露的手秉承了杀手一贯的特色,快狠准。这样的手,自然同肤如凝脂之类的词搭不上边。
行露握了陆生的手,仍旧同他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姿势,“别出声。”因为他看不见唇语,她只能凑近他耳边说话。
呼吸可闻。
外间甲板上寂然一片,视线下移时,只看见满地尸身。大部分人并未流血,却是口吐白沫。
“砒霜。”陆生的脸埋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