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露很早就注意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是个瞎子。
彼时,她在台上伴唱,主唱与跳的是她的好姐妹菱若。菱若身姿窈窕,一袭白衣宛若九重天上尊贵仙女。菱若无需媚笑,简简单单的一个举手一个投足便令台下的男人们集体疯狂。
菱若是今夜当之无愧的花魁。
菱若要走了,同她今生择定的良人,比翼双飞。但在这之前,她还有最后一杀。那即将成为她刀下亡魂的男人就在台下。
“要不要我帮你?”在菱若翩跹舞姿跃至她身前时,行露这般问道。
“没有必要。”她很有信心,亦或是兴奋与期待,毕竟,过了今夜,她便可永远挣脱了这牢笼。
行露朝台下一望,男人的眼光都差不多,、难耐、征服……种种交织在一起,恨不能将菱若生吞活剥。在这一刻,她开始庆幸自己没那般的如斯美貌。
“那个男人是谁?”眼见菱若一个轻灵跳跃又到了她身后,行露又问。
菱若就朝上首的某个位置瞥了一眼,那一眼,魅惑众生。
那是楼上的一个包房,隔着纱与帘幕,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将菱若的样子清楚收入眼底。那是整个无名楼最好的位置。
帘幕轻晃,隐约中似有一个男人朝这个方向往来,男人举杯,后一饮而尽。
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风,那纱帐便被吹起一角,堪堪让行露见着了里面的一个人。不是方才举杯的男人,而是个蒙着眼睛的男人。只一瞬她便断定了,这男人是个瞎子。
薄纱垂落,阻隔了内里与外间。行露垂下眼,好似方才所见不过是自己一时迷乱了眼。
琴声突地铿锵,如雨点般噼啪响落。原是菱若跳到了最高处。
杀手杀人全在致命一击。无名楼的规矩是,在使出那杀招前,谁也不知自己要杀的是谁。
行露同菱若是最好的姐妹,亦是杀人时彼此最好的帮手。
菱若的最后一次执刀,行露本是不用去的。但不知是出于何种动机,她去了。她想,那或许是两人最后的一次见面;又或许,她怕日后再也见不到那样快的杀人刀法。是的,菱若是无名楼里最好的杀手。
无名楼的女杀手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姑娘们总是把那即将死去的男人们称为客人。在她们眼中,或许,那些刀下亡魂们,同逛妓院的男人没甚不同吧。是没甚不同,那些要死的男人,通常都是无名楼里的嫖客。
行露一人在空荡荡的院落内缓缓前行,今夜,皓月当空,帝都已很久没有这般明亮的圆月了,这似乎是个好兆头。
圆月当空,睹月思人。
“叩叩叩”三声,在她反应过来时,她已叩响了房门。
这对行露来说是一个意外,她的本意只是在门前驻足观看,或者,在菱若办事的时候,退得更远一些。
然而,有些事情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发生便是发生了,任你如何逃脱也逃不掉。
开门的是个极英俊的年轻人,一袭蓝色衣袍,嘴角眉梢都是快活的笑意。待看清她的脸时,那笑便淡了,“姑娘有何事?”这是一种礼貌的疏离。身处妓馆当中,这样的男人不多见,但也非凤毛麟角,无非是欲擒故纵罢了。
行露觉得好笑,这欲擒故纵也能用在男人身上。
“姑娘?”
在男人生出疑虑前,行露迅速调整了自己。她的声音平平淡淡,一如她的长相,在美女如云的无名楼里,实在像个丫鬟。加之,她手上又多了酒水。
“姑娘吩咐奴婢送来的酒水。”无名楼内无论哪个女人都被称作姑娘。听她这般说话,男人脸上又回复了和煦笑容,侧身让她进门。
极宽敞的房内坐着一个人,那人位于临窗榻上,屏风后。那男人的气息几乎全然收起,若非行露天生警觉,恐怕还发现不了他。一个风姿卓越却又存在感极弱的男人……
“谁来了?”男人声音温和淳淳,仿似那高山上的清泉般甘美。行露只在梦中喝过高山上的泉水。
那蓝袍男人回到桌边,声音里带了笑意,“送吃的。陆兄,要不要喝点酒?”
行露开始往两个玲珑玉杯中斟酒,眼角扫见那临窗而坐的男人收回视线,缓缓转过头来。
“咣当——”酒壶落在地上,摔个粉碎。地上有厚厚地毯,壶身本不会碎裂。然而,在落地之前,于半空中,那壶身磕在了圆木凳上。也就是说,那酒壶不是摔碎的,而是磕碎的。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干了蠢事。
行露埋首于地上捡着瓷器碎片,嘴里一叠声说着抱歉与惶恐。
两个男人未怪罪她,却也默许了她的动作。她惹的麻烦弄乱了地板,自然该由她来收拾。
饶是面临再大的危难,一个合格的杀手都是该控制自己的情绪的。行露自认为在意外发生的当下便很好地控制了自己。
有一块碎瓷片迸到了临窗那人脚下,行露低头走过去,弯下身子,将其拾起。
行露直起身来,眼睛便将将对上了那人的眼。不,其实并没有对上,因那人的双眼被白布覆住。他是看不见她的。
行露只觉得全身冰冷。不,她希望一切都是自己胡乱的揣测与错觉,怎么会有那般凑巧的事情发生?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眼不能识物之人感官却要比旁人敏感,“姑娘?”他的声音有丝丝不确定,或许,他只是这么本能一声叫唤。然而,就在他叫唤的瞬间,“砰”的一声,门被大风吹开,猛然一声巨响过后,那两扇门便如失了气力,懒懒挂于门柱上,发出“吱呀”声响。
今夜明明无风,那一番景象便透着无比怪异。
“劳烦姑娘照顾好在下的朋友。”蓝袍男人的声音隔了屏风传来,声音浑厚,是颇有些功力的。
“姑娘莫怕。”紧张间,突地有个声音在行露头顶上方响起,是那瞎眼公子。面对未知的变故,他竟能维持原先泰然姿态不变。不知他是真不怕呢,还是眼睛看不见所以觉得无所谓?
菱若的身形即刻便跃了进来。她就立在门边,与那蓝袍男人对视,她甚至连今夜起舞的衣服都未换下。
“他喜爱看我穿这身衣服。”这是今夜起舞前菱若说的话。当时,这话听在行露耳中是有些些不舒服的。她也分不清究竟是何种情绪,妒忌、不屑、担忧、遗憾……都有吧。可如今,这样的菱若立在那里,貌美依旧,行露却只觉得悲哀。
菱若最后要杀的人便是她的心上人。
房内明明有四人,可那对男女眼中却只余了彼此。蓝袍公子起先还是带笑的,行露终于明白先前开门时这男人的笑意为的是哪般了,他定以为来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刘兄?”瞎眼公子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迟疑开口。
这么一来,行露便暴露在了菱若的目光之下。很多年后,行露依旧能记起菱若当时的眼神,那般无可奈何,却又那般爱意满盈。
不知哪儿来的冲动,行露做了一件事情——她一手伸向瞎眼公子,一手撑地,转瞬间便掠出了房间。
那里,该留给那两个人。
瞎眼公子明显受了惊吓,却维持了基本的镇定。行露注意到,他全然不会武功。
两人一起离了那院落老远,在后院的一处人工湖边,行露将他放了下来。
静谧空气里传出瞎眼公子一连串咳声,行露却恍若未闻,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个离去的方向。
“姑娘……咳咳……姑娘可知……方才发生了何事?”瞎眼公子着一袭玄色长袍,他似乎身体不大好,站起时有些吃力。
行露未言语,半响,她问他:“你们是什么人?”
对江湖上的事情,行露其实并不了解。她只负责两件事,接待男人跟杀男人。杀男人个把月才有一次,来无名楼的男人又大都不要她接待,是以,行露的日子过得颇清闲。
那夜之后,行露便再没见过菱若,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蓝衣男人。那男人的脸,行露其实已经记不得了。她不愿去想他们的结局,或许,这样的消失不见也是一种不幸中的幸吧。
然而不幸的是,他们给她丢下了个大麻烦——她不知该拿那瞎眼男人怎么办。
他的眼睛是新伤,短期内不得恢复。他在外边有仇家,他一现身定会被砍死。其实,行露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她完全可将这个羸弱的男人仍出去。
可是,她将他留了下来。算是对菱若的一点念想与缅怀吧。
菱若在无名楼内的东西,也随着她一起,一夜之间,消失了。
无名楼内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在江湖杀手排行榜上排名靠前,谁在楼内获得的待遇便越优厚。
行露有个独居的院落。
这个目不能识物的男人,行露只知他得罪了一些人,却不是无名楼要他死。他告诉她他叫陆生,但她却不知他真正身份。这也无可厚非,她不过暂留他栖身,待他手下来到,他们间便不再有任何瓜葛。
他问她的名字,她随口将大堂打杂丫头的名字说与了他。
“姑娘大恩,他日陆某定会相报。”
她走出房间,没理会他。
这一日夜半,那瞎眼公子陆生于院内古木下倚坐。夜空虽有盈月,但他不能识物。时已入秋,晚风袭来有凉意,这并不是个于院落内乘凉的好时节。陆生眼被层层白布覆住,使人看不清他脸上神色。
突地,院门被人从外推开,带起一阵冷风。
“小莲姑娘?”生突地立起,因起身的动作太猛,险些被椅子绊倒。他摸索着向她走来,行到一半处,他顿住,声音带了不可抑的低哑,“你受伤了?”
行露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气息,她刚杀了一个人,却不想临走前重了对方埋伏……这本是家常便饭的事,只是她忘了,如今,她的居所内不再是她一人。
行露将无名楼内那处小小的独立院落称作居所,只是暂时居住的地方,那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只有一个,她不会将其他地方称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