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后悔吗?”有一回,星空下,桑洛这般问他。其实,他们抬头看天的日子多是在白日里,小白蛇作息时间规律,晚上熬不了夜。
她心思单纯,但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知道他为了她放弃了什么,不是她妄自菲薄,只是觉得,那样的代价……太大。
“不会。”他答得很干脆。
她咬唇又咬唇,目光里有感动又有狐疑。
“怎么了?”他问她。
“那天在林子里……我看见你……在练剑。”是了,他使了一套出神入化的好剑法,最初的最初,他就是用那把剑救了她。唔,那长剑后来似乎还救了她很多次。嗯,他用它给她烤过兔子肉吃。
他有一瞬间的沉默,引得她也紧张起来。她的手指掐进他的手臂里,她急急道:“我不是不想让你练剑,我只是……”她瞧瞧抬眼看他,满天星光下,他的眼睛深邃而闪亮,“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跟你师父走,有一天。”
他叹了口气,拥紧了她,“我的娘子在这里,你说,我还能去哪儿?”
我的娘子在这里,你说,我还能去哪儿?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里,桑洛突地想起来这句话,只是,那时的心境已大不同了。
桑洛与伯言的日子平静而温馨,竟真如平常小夫妻一般生活。他们都没什么朋友,生活里只有彼此。虽然有时候小白蛇难免闹些别扭,但大体上来说,这是一对合格的……恩爱夫妻。
直到有一天,蛇洞里迎来了一个人。
这一日,桑洛起得特别早。天灰蒙蒙的,没有太阳。这几日,桑洛的她的身体有些不适,食不下咽,脸色消瘦且苍白。伯言出去打猎了,他要弄些新鲜野味来给她换换胃口,天天吃兔子肉,谁不烦?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桑洛以为是伯言,兴冲冲跑了出去。就在刚刚那一会儿,她发现自己饿了。多日未进食的肚子早已饿扁,此时,她迫切需要新鲜食物。唔,哪怕青草她也愿意吃的。
桑洛未等到伯言,却见到了花蛇,那条曾险些在伯言手里丧了命的母花蛇。
他们的蛇洞口有伯言设的结界,花蛇进不来,桑洛也并未打算请她进去。她记得,花蛇对伯言很敌视。
花蛇变作了人身,与桑洛淡淡寒暄后便说明了来意。原来是桑洛的师兄让她来的。
师兄真的与花蛇在一起了。这是上回她师兄来到此地,亲自对她说的话。花蛇统领着偌大一个花蛇山,花蛇不可能放弃这么个地方,于是,桑洛的师兄觉得入赘花蛇山。
初初听到师兄的决定时,桑洛足足愣了十秒钟,他们蛇族其实对子嗣并不看重,本来就是冷血动物嘛,生下几个蛋来就不错了,养大什么的就让它们自生自灭吧。令桑洛意外的是她师兄的态度。印象中,师兄不是个会为了女人放弃原则的人,可却为眼前这条花蛇一再破例。花蛇真有那么大魅力么?桑洛小白蛇深深怀疑着。同时,她觉得晚上躺床上他们夫妻悄悄话的时候,她有必要向夫君征询下关于这件事的意见。
“师兄让你给我带东西?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对着花蛇,桑洛就是没那份信任感。想当年她可以毫不怀疑就跟见了一次面的伯言走,她信任他,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与时间空间一点关系都没有。花蛇不行,她不信任她,即使隔了师兄这一层因素,她依旧不信任她。
有些人天生让人信任。
花蛇媚笑:“他自然有来不了的理由。”说到这里,她听了一会儿,看向小白蛇的眼中带了怨毒,“听你师兄说你成亲了?”
桑洛直觉她来者不善,她很不喜欢她,尤其想到当日她对伯言的怨恨,她淡淡嗯了声,脑子里想着该怎么快点把她打发走。
“就是清风老匹夫的那个小孽徒?”
闻言,桑洛的不悦更甚,“你到底想干嘛?”
花蛇发出一串古怪笑声,似低喃似自语,“那就怨不得我了。”她声音陡然拔高,“桑洛妹妹,看看这是什么?”
花蛇掌心突地出现一颗圆圆东西,那东西青色,虚浮于花蛇苍白掌心,泛着荧光。
“师兄!”桑洛自然认定那是什么,“你把师兄怎么样了?你对他做了什么?”那是她师兄的内丹。内丹乃蛇妖根源,离了内丹,不出三日,蛇身便要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花蛇笑得怨毒而得意,那张脸是妖娆的,但妖娆底下却藏着致命杀机,“你师兄?你师兄很好很安全。瞧,他就在我手心里呢!”
“你要干什么?”桑洛镇定下来,她不相信花蛇只为了气她,令她大乱而来。
“小丫头有长进。男人把你调教得不错。”突地,她话锋一转,“你说,我若把这颗内丹吞了,修为会不会一下蹿上个百千年?”
桑洛当即白了脸色,蛇族内丹珍贵,向来是修道修仙人与鬼怪妖精趋之若鹜的。“你若要吞早吞了,何必等到现在?说吧,你到底要什么?”
花蛇一声嗤笑,将内丹在手心把玩。桑洛真担心她会一个不当心将那颗小小丸子捏碎了。
“用你的内丹来交换。”
伯言今日掏到了一窝肥兔子,肥兔子一只,小兔子八只。自他与桑洛成亲以来,山上兔子愈来愈少,如此肥硕的兔子真是不常见。想到待会儿他的小妻子该露出的惊喜又馋嘴表情,淡漠的脸上不觉有了笑意。他之前只要大兔子不要小兔子,如今想来,该把小兔子带回去养的。一来养在家里随时解馋,二来也可任她玩耍。
离得近了,伯言并未看见往日守候他归家的小小身影。也许还在睡?她近日愈发懒散了,比冬日里睡得还多,或许,他该注意一下她的饮食与调息。
蓦地,伯言顿住,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在他们的蛇洞不远处。
“伯言哥哥,你回来啦?”桑洛虚弱对他笑,声音细若游丝。
“别说话。”他一把抱起她,进洞,置她与榻上。他摸过她的脸和手心,粗粝的掌心带着灼热,他的指尖颤抖。
桑洛又睁开了眼睛,“伯言哥哥,我没事的。”说着,她摊开手心,那里,赫然有一颗青色内丹。
“乖一点,我替你疗伤,别动。”
她从未听他用这般语气说话,好温柔,又小心翼翼怕惊了她。
桑洛说话有些吃力,“我们得把内丹还给师兄,师兄他……”
“这内丹光泽鲜亮,必是才离体不久。你师兄死不了。”说着,他指尖在她身上某处轻点,她便睡着了。
他给睡着的她疗伤。
她其实伤得不重,下水之人并未想真正取她性命,不过要了她半颗内丹。内丹乃蛇固本根源,若少了半颗……伯言双手兀地紧握成拳。
桑洛很快醒来,她未有生命威胁,但身体却虚弱了许多,连平日里最爱的兔子肉亦勾不起她的食欲。在她的描述下,伯言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花蛇!他在心头默默记下这个名字,眼里闪过杀机。
“我当然不可能把内丹给她了,”无风的夜晚,桑洛靠在伯言怀里,映衬着满天繁星,她的小脸格外动人,“我还要跟你长长久久呢!”说到这里,她凑上去亲了他下巴一下。“可是,我不能不管师兄啊!我们洞口有结界,她进不来,可能视线也有点模糊吧。我悄悄藏起半颗内丹,与她交换时她也没发觉。”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与僵硬,桑洛又抱紧了他几分,“真的,我现在不是没事了?我知道你会救我的嘛。对了,师兄他……”
“死不了。”
她抱紧他的脖子,整个身体贴上他,“你别这样嘛,师兄他也不是故意的。他比我们还难受呢!”那花蛇是趁桑洛师兄睡着之时取了他内丹,被信任的人如此对待,真不是件令人开心得起来的事。桑洛有些同情师兄。
“他是活该。”
虽然不大认同他这般说话,但桑洛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夫君说得有理,“对啊,若是他当初同我一起了,哪会发生这样的事?师兄真是遇人不淑……”她停下来,因看见了他愈发阴沉脸色,“那个什么,遇人不淑不是这么用的么?”
他不说话,眸内暗沉的光几乎要将她溺毙,而后,他重重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桑洛的身体每况愈下。
桑洛师兄,那青蛇整完桑洛脉象,脸上神色漂移不定。
“如何?”伯言声音淡然,但只要了解他的人便知,此刻,他其实很不淡定。
“出去说。”
“我也不能肯定,但师妹确是重了毒的征兆,且,中毒已深。”
“什么毒?”
青蛇看了他一眼,说出一个名字。
伯言目光闪动,看得出来,他已在极力克制。
“你能解?”
青蛇苦笑,“不能。我虽与花蛇亲近多年,但她的许多事从不让我知晓,我……”说出一个“我”字,他右掌重重拍击墙面,一时间,鲜血横流,“都怨我!”
“花蛇没机会下毒。”
“该是那****来找师妹之日下的。”青蛇逼过眼前男人看过来的眼光,“此毒宿于蛊虫内,蛊虫惯常蛰伏,初初半月不会有任何征兆。蛊虫我已引出。”说到这里,他顿了下,“其实,最怕的不是毒,是毒都有解。以师妹的修为,压制毒性本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如今师妹的内丹只剩了半颗……”
伯言看着他,目光锐利,“会如何?”
“那半颗内丹会被吞噬。”话音方落,青蛇背过身去,仿佛能透过坚实灰墙而看见内里的小师妹,“此事因我而起,我不会让师妹……”
最后那个字未出口便被伯言打断,“你可以走了。”
桑洛一直未醒,伯言陪了她三天,不眠不休。到了第四日夜半,伯言猛地睁眼,因为太累,方才,他睡着了。向往常一般,他去探妻子脉息,却猛然凝住了动作,他竟感受不到桑洛气息!
“没事,你太累了,又刚醒。师妹暂时不会有事。”虽被伯言轰走,但那青蛇一直守在御谭山上。今夜果然出事了,他却未料到出事的是这……师妹的夫婿。所幸他及时赶到,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伯言替桑洛盖好被子,又替她拢拢散落在枕边的发,“找到花蛇了?”
青蛇声音一紧:“没有,她走得彻底,没留下一点线索。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灯下,两个男人相对而坐,有浓烈的愁绪将他们笼罩。
“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她?”
“你放心,解药我已在配,只需三日。”
“几成把握?”
被这个男人这般看着,饶是见惯了世事与沧桑的青蛇亦不能自如,“三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他也看见了对面男人的反应。他没反应。
越是情绪不外露的人,关键时刻越是恐怖与极端。
三日后,蛇洞内。
为研制解药,青蛇将自己的传家炼丹炉带了过来。只是,结果却并不如意。
望着满炉的碎渣与药沫,青蛇强迫自己冷静。若自己不冷静,他不知那人会干出什么事来。
令他意外的是,伯言很冷静。他立在床头,看桑洛愈加苍白脸色,俯身吻了吻她眉心,又在失了血色的唇上一啄,“照顾好她。”
青蛇回神,慌忙追上,“你要去哪儿?师妹随时会醒!”
夜色下,伯言未回头,他说了两个字:“救她。”
“怎么办,桑洛小白蛇会死吗?”我问尧光。本来这个问题大可以同莫遥交汇,无奈现在本小仙不能同莫遥交流,我们能感应到彼此的存在,她的元神亦好好待在我袖中,可我们不能交流……都是拜眼前这坏人所赐。想到这里,本小仙有些怒从心头起……
“不会。”
“你怎么知道?”被他那“不会”两个字一戳,我的怒气好像就消散了。
彼时,我同尧光就在那蛇洞之内、柔软榻上坐着,洞内有青蛇与白蛇,他们看不见我们。
“若将人生比作一场戏,你觉得桑洛与伯言的这一场演到了何处?”
本小仙觉得这话着实有些深邃道理在其间,看了看不动声色悠然品茗的尧光,又望了望床上毫无血色的一张俏丽小白脸,闷声道:“像是刚进入部分。”
“若一场戏到了处却戛然而止迅速结尾了,叫什么?”尧光又问。
“烂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