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房间,青儿遮起大雨伞,将他们护送到马车中。马车不紧不慢地往回赶。
花朵朵怔怔道:“我做错了,是不是?”她不该在没有确认之前,就急着告诉萧师父,现在他必定心乱如麻。
“别胡思乱想,你也是一片好心。”萧玉树拥着她,习惯性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希望那老婆婆是真的。”花朵朵叹息道。她没有看见老婆婆的容貌,但从苍老的声音来看,想必容貌憔悴不堪,美人迟暮,与英雄残疾一样悲哀。到时候,两人相见,又当作何感想?自己,真的太冲动了,唉。
再转念一想,如果这二十年来他们都在寻找对方,那容貌衰老身体残疾又如何?有什么比重逢更让人激动?
她又重重叹息了一声。重逢,未必是好事。自己与月沙,相见争如不见,现在的他,远比记忆中的他更让自己觉得陌生。自己的心,不知什么时候悄悄从他身上溜走了,背叛了他们曾经的感情与誓言。
她只觉得心头乱糟糟的,仿佛困在茧中的蛹。
额上突然一痛,给萧玉树凿了一记:“怎么?又叹息?今天你也不知叹息了几万声了。”
她伸手摸摸额头,讪讪笑着,道:“哪有。”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拒绝跟随月沙离开,甚至没有告诉他月沙夜里来过。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提起,仿佛只要提起就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窗外的雨声小了,沙沙不绝。清凉的水气从窗外飘来,让人脸上也觉得清清凉凉的,却无法熄灭花朵朵心头的烦躁。她伸出一只手,稍微撩起一点帘子,看街边的路人打着伞安安静静地往来。雨水溅到手指上,奇异的凉。
萧玉树握住她的手腕,往回缩,宠溺地道:“昨晚不是还着凉了吗?现在又玩水?”
花朵朵嗯了一声,任他将手放在腿上。
腿上没有任何知觉,甚至没有觉察到一点清凉。那里的肉,早死了吧,不管如何,都不会有所回应。她唇边浮起一丝苦笑。萧师父不敢相信自己会遇上昔日妻子,如果有人说可以治好自己的腿,自己同样也不可能相信的。
马车就在她心事重重中,慢慢行驶回王府。
侍卫们久候多时,一见马车出现,立刻有人禀告:“禀王爷王妃娘娘,那老婆子已经带到朱槿苑了。”顺手递上一纸调查书。
“去朱槿苑!”萧玉树道。
车声辘辘,碾过无数落花,往朱槿苑驶去。
云婆婆,无夫无子无女无亲戚,来历不明,年约五十,在平阳巷已经住了十年,租了一间房子,靠为人挽面为生,偶尔给人看相,偶尔撞车,不曾听说过她读书识字,也从未听过她会吹拉弹唱。生活贫苦,俭朴到近乎吝啬,逢年过节也不买鱼和肉拜祭祖先,只买两方豆腐煎了烧烧香。
花朵朵凑在旁边看了,也皱起了眉头。这个云婆婆,真是萧师父的妻子吗?
车到朱槿苑时,雨几乎已经停了,只零星飘着几丝雨丝。萧玉树依旧吩咐青儿在旁撑起雨伞,自己抱起花朵朵,大步走进苑内。
满院的朱槿,享受过一场雨,绿叶青翠欲滴,格外水灵,花瓣上还凝着不少水珠,摇摇欲坠。花朵朵想起花蜜的甜美,咕噜吞了口唾液,不由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胡思乱想什么啊,就顾得吃!
远远的,已经听见了云婆婆大声吵闹,似乎嫌王爷还不回来,让她等了又等。花朵朵蹙起了眉头。这个云婆婆,真是萧师父寻找了二十年的妻子吗?
一见萧玉树他们出现,大大咧咧坐在桌子边左右开弓吃着点心的云婆婆立刻站起,道:“还我!他们都说是你捡到了!”
她满脸皱纹,嘴角还沾满点心碎屑与馅,眼皮折成小小的三角形,小小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又奸诈又贪婪。
萧玉树不管她,大踏步走到铺了碎锦莲花垫的矮榻边,放下花朵朵,让她舒舒服服靠在正中的榻边上,掖好腰间的靠枕,才道:“东西我倒捡到一个,就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快还来!”云婆婆急促道,伸手抓过桌上一枚玫瑰软糕,迅速放进嘴里,也不咀嚼,一口吞了下去。可能有点黏糊糊的,她给梗住了,伸长脖子,又大力在胸口拍了几下,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手一垂下,又抓过了一块双桃五仁酥。
花朵朵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仅仅凭一枚印章,便认为眼前的云婆婆是师娘,是不是太鲁莽了?如果真是师娘,当初是名震一时的花魁,行为举止及谈吐应该都有刻意训练过的风流婉转,那不是年龄可以遮盖的。二十年前的夫妻,岁数应该相差不大,不,对方应该比萧师父还小,如今萧师父年富力强,面上也无多少皱纹,眼前的云婆婆……真的怎么也无法想象她会是当年的花魁。
错了吧。不过印章在她手中,她应该知道师娘的下落才是。
谁知萧玉树一开口盘问,云婆婆推得一干二净,只说这印章乃是当年一位夫人赏赐,奖赏她挽面挽得干净又不痛。
花朵朵闻言,顿时给人抽掉了脊椎骨一样。唉,就说呢,世事哪有容易得的?她转头望萧玉树,他却面不改色,一脸轻松,坐下来,道:“云婆婆,这红豆糕,蒸得香软可口,你试试看。”他抬了抬下巴,使个眼色,几个丫头鱼贯出去。
云婆婆呵呵笑着,道:“王爷别怪老婆子不懂规矩,实在贫苦人家见识浅,很少吃到这样好吃的。哎哟,我要是回去跟左邻右里一说,他们也不相信我走了这样大运!”
“没事,糕点多得是,要是你想拿些回去给邻居,尽管拿,能拿多少就多少。”萧玉树笑道。刚才出去的小丫头们托着大瓷盘、挎着篮子进来了,满满当当的都是糕点饼饵,颜色各异,香气惹人。
“我能拿多少就多少?”云婆婆两眼放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目光在满满一桌子的点心上来回扫荡,似乎还不能打定主意要哪些。
萧玉树拿过一件小点心,塞进呆呆的花朵朵嘴里,道:“陪着云婆婆吃吧。”
云婆婆忽然笑了,道:“王爷,你也是个豪爽的人,干脆这一桌都送我算了。老婆子气力不济,就麻烦王爷送佛送到西,借我辆马车,载回去。老婆子给车子撞多了,可从来没有试过坐车子是什么滋味。”
得蜀望陇,贪心不足。花朵朵心头阵阵难过。明知道此人与师娘没有多大关系,却不忍看到一个女人老了如此败落,她不由低下头去。
“没事,云婆婆想怎样都可以。不知一马车糕点可能抵得过这印章?”萧玉树含笑道。
云婆婆一怔,道:“王爷说笑了。虽然老婆子没有见过世面,也知道这是什么羊脂白玉,值几个钱。就算两马车糕点,老婆子也是不卖的,求王爷将印章还我吧。”
萧玉树指了指花朵朵,说:“我娘子特别喜欢这印章,麻烦云婆婆开个价吧,随你说。”
花朵朵以为她必定狮子大张口,谁知云婆婆却摇摇头,说:“多少钱我也不卖的。听人说,人过去了阎罗王那边,要有点金银珠宝送他,下辈子才能投户好人家,老婆子这辈子没有享过什么福,还指望着下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