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阵雨一阵晴,凉一阵热一阵,不知不觉,九月九也来了。
九月初九,重阳,家人团聚,饮菊花酒,插茱萸枝,登高而望。花朵朵无处可去,不过怔怔地呆想一阵子,为大宝娘上了三炷香,照常做饭吃饭。
“小菊姐姐,你没有家人的吗?”冷不防二宝问,圆滚滚的黑眼珠直直盯着她。
花朵朵大赶狼狈,支支吾吾推搪。二宝却不好骗,道:“人人都有父母兄弟,小菊姐姐你的家人在哪里呢?在很远很远吗?爬到最高的山也看不到?”
花朵朵正不知如何作答,外面响起了叫喊:“含香,含香!”
啪啪两声,花朵朵手中的筷子先后落地。
含香,她知道,是大宝娘的名字,难道是大宝爹回来了吗?
二宝还瞪大眼睛傻傻地等她回答,花朵朵一骨碌爬起来,在屋子里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额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泻下来。
离家多年,本应一家团聚,归来只见妻子的灵位,情何以堪?
她等不到他归来,他归来看不见她。
花朵朵抬眼望向那黑漆漆的灵位,恨不能立刻从灵牌上拽出个大宝娘来,还她丈夫去,看他们一家团聚,哭哭笑笑。
“含香,含香!”外面的叫声已经哽咽了,迫不及待的殷切,仿佛就要闯进屋子里来。
她抹了抹嘴脸,小快步跑出去。
未等她开门,门豁然洞开,外面的光亮闪闪投了一地,只看见一个微佝偻的人影,风吹着他鬓边的发丝,宛若风吹过衰草。
外面太亮,里面太暗,她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
“含香,含香……”叫声渐渐低沉,仿佛硬生生和泪吞下肚子去。
那声音不对,并非三十多岁人的声音,就算边塞再劳苦沧桑,也不至于将嗓音多加几十年光阴。
花朵朵背后生寒,她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你是谁啊,我家里没有含香。”二宝稚嫩的声音敲破了花朵朵的心跳。她想扑过去搂住他,那脚却定在了地上,一时一动不得。
“你家里有谁?”
“我家里有我娘,我爹,哥哥,小菊姐姐,还有我。你是谁啊?我这里没有含香。”
花朵朵恨不能马上堵上他的嘴巴。
然而,老人说话了:“你娘的名字,就是含香,她便是九月初九出生的。”
大宝娘,竟然是况岳的女儿,大宝二宝,即是他的外甥。大宝娘,既然是况鸾的姐姐,靖国侯家的小姐,为何住在这破破烂烂的陋巷?朝不保夕,三餐不继,贫病交加而死。
如果是噩梦,花朵朵宁可立刻从梦中坠醒。
可惜,况岳已经搂着二宝,坐在她面前,凌厉的眼神逼视着她:“是你一直在照顾他们?”
“是。”花朵朵别无他话。
“好,难为你浣衣做饭,老夫重重有赏。”他回头,喝了一声,马上有几个仆人走进来,奉上大盘亮闪闪光灿灿的金银。
他并没有认出自己……花朵朵毫不犹豫确定了这一点,明显自己也改变了甚多。虽然不知他和含香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她只知道,况岳不仅失去了小儿子,还失去了女儿。
她一时忘记了他曾多次差点致自己于死地,心头涌满了对这个老人的同情。老年丧子失女,白头人送黑头人……他甚至连女儿的最后一面也看不到,只能看到她的灵牌,何其悲惨!
二宝并不知道这个老人与自己有何关系,不习惯他的亲密,竭力挣扎着,想从他怀里出来。
花朵朵了解老人心中的痛楚,忙细声劝解,告诉二宝,那是他外公,他娘亲的爹爹。“不,我从未听过娘亲提起过。”二宝不信,依旧挣扎。
况岳有些茫然地松开了手,二宝立刻跳离他的怀抱,跑到花朵朵背后躲藏,仿佛他是个骗子拐子似的。
屋内,静寂无声。搁在破桌上的金银,闪着耀眼的光芒。
况岳缓缓立起,一步一步走到灵牌面前,伸手去抚摸灵牌。
他的动作那样轻柔,仿佛慈爱地抚摸着小女儿的发顶,惨不忍睹。
“含香,你竟要这样报复爹爹?等不及见我最后一面?纵然我对你们母女千般不住,你也不要这样……”
他又一次哽咽了,头骤然垂下,手的关节却发出咯咯的响声。
花朵朵恍然大悟,大宝娘并非况夫人所出吧,大宝娘的亲事,也并未得到他的允许,十数年来,她潜居于此,为人洗衣,辛辛苦苦等待丈夫,抚养孩子,从未跟况家有所联系。
她心头划过一把锯子,硬生生拖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含香姐姐,你为何这样傻?哪怕是病到奄奄一息,也从未向况家伸手,甚至不曾在孩子和自己面前提起况家一次。
花朵朵万万想不到,况岳居然提出,要接大宝二宝与她进府,好好照顾。
大宝二宝跟着外公,自然是好事一桩,从此不用担心日晒雨淋三餐不继,可是自己?进了况家,早晚会给人认出便是害死他至爱小儿子的罪魁祸首。
她婉言谢绝,只道自己升斗小民,不识礼数,不惯约束,还是在这里好,何况等大宝爹回来时,也有个人交代下。
“不,我自然会派人在这里守候,只要他回来,立刻通知你们前来相见。你们随我回府,我会给你们最好的生活,给你们任何想要的东西……”
“你能给我娘亲吗?你能将活生生的娘亲还我吗?你真要是我外公,为何十几年来,从未出现?”这顿火药味甚浓的言辞,出自刚刚给人接回来的大宝之口,他已经在门口静立多时,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顶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