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的。父皇本来答应改立我为太子,是萧曦那狼心狗肺之人,先下手为强,弑杀父皇,强抢我皇位!你支持我,还是萧曦那狗贼?”萧夜逼问道。
萧玉树既不能直接应承,也不能当面反对,一下子沉默了。他急促想着应对之策,苦恨一向自己吊儿郎当,喜好寻欢作乐,最讨厌一本正经之人,身边谄媚玩乐的人多,正经劝道的人少。事到临头,竟没有半个参谋的人!
最后,在萧夜越来越锐利阴沉的目光中,他喃喃说道:“本是同根生。”
一句,已经包含了他的态度。皇位,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毁灭所有亲情?老二在皇兄面前,何尝不是唯唯诺诺敬兄如父?
萧夜摇了摇头,转头望向花朵朵,说道:“京中不太平,只怕流民趁乱作乱,不顾军令,杀入南平王府。弟妹身体贵重,还是送到宫中,好好照顾吧。”
萧玉树心一震,直直坠下三千尺。萧夜的杀手锏,本在他意料之中。到了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万万舍不得。万一朵朵有个好歹,自己情何以堪?
花朵朵却笑了,抚掌道:“好,二王爷的考虑再周到不过。朵朵一直担心呢,就怕伤了我们母子三人。朵朵先谢了。”
夫妻二人再深深凝视,恨不得将目光化作烙铁,将对方的身影深深刻在自己心上。今夜一别,远比上次萧曦召进宫里凶险,可能真的从此一别无期了。
一瞬间,两人目光交缠如蛇,交换了无数叮咛与祈愿。
一群宫女上来,面带惊惶,战战兢兢匍匐在萧夜面前,口称万岁。萧夜哈哈大笑,赐她们平身,俨然已经是大萧朝皇帝。
萧玉树的心继续下沉。
在宫女们将花朵朵抱下楼后,萧夜过来,拍了拍萧玉树的肩膀,道:“一世人两兄弟,我绝亏不了你的。老大无情无义,因为母后之死迁怒于你,将你当做废人,我不是他,你放心!”
他还未在自己面前自称朕,不过举止投足之间,对待宫人侍卫之时,已经俨然皇帝了。萧玉树看清楚了这一点,越发担心。月沙,真的能成功吗?
雨,一时急一时缓,沙沙打在琉璃窗上。淡黄色的琉璃,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开富贵,清晰流淌着水痕。
花朵朵望着窗外的雨,转眼又一日了。
她很清楚记得,自己入宫,已经足足七日,离开萧老头,足足七日了。这段日子,她在脑海中不断翻抄着昔日的片段,偶尔挖出一点她和萧玉树两人之间遗忘已久的趣事,便乐不可支,眉飞色舞。
心事重重的宫女,惊诧地望着她的失态,开始还以为她受惊过度,后来慢慢习惯了她突然扑哧一声,突然又哈哈几声。人逢乱世,命贱如狗,今日不知明日事,她们也不敢对花朵朵怎样苛刻,万一皇上杀回来了呢?对南平王妃好一点,既顺了此刻萧夜的颜面,又为将来萧曦的回马枪留了个后着。
雨渐渐又急了,惊醒了沉思中的花朵朵。
她望了望窗外。萧夜今日没有来,想必前方战事很紧张吧,要不,早到自己面前炫耀他的天命所归人心齐集。
宫外,想必杀声震天血流成河,宫中,却死一般的静谧,除了雨声,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
不知道萧老头他们如何,也不知道月沙如何了。月沙既然会遣大白雕来,自然有帮助萧老头的意思,但愿早日平息干戈。
阳光照在淡黄色的琉璃窗上,一片明晃晃的莹亮。精致的牡丹花开富贵,因为稍厚,反而显得暗沉一些。
花朵朵盯着开得最盛的那朵牡丹。
十一天了,是胜是负,是生是死,早应该有个了断。这所宫殿,却悄无声息,仿佛被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海底,就连宫女们的脸上,也死气沉沉,仿佛牛头马面就在她们身边,随时一伸手,抓了就走。
花老大,你应该平安无事的。
萧老头,你也应该平安无事的。
花朵朵的心倏地一痛,继而背脊不断冒出冷汗,四肢绵软无力。难道萧老头出事了吗?她紧紧捏住自己的双手,相互掐着虎口,用疼痛提醒自己万万不可晕倒。
一阵疼痛过后,她额角发胀,慢慢地,神智恢复了。
听说亲人之间,事关生死,总有感应的。她不敢想象刚才哪一个亲人面临险境,只能扭头望向窗外,等待着窗外传来的消息。她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腹部,安抚着腹中宝宝,也安抚着自己。
在轻轻的拍打中,她渐渐平静下来。
没事的,要相信萧老头,那么多艰难险阻,都挨过来了,在宝宝没有出世之前,他岂能自私地抛下孩子不管?
这些天,就是这个信念及临别前深深的那一眼,支持着她一天天熬下来了。
然而,天黑了,始终没有人前来。
花朵朵倦了,累了,背倚着床屏,慢慢睡去。
朦朦胧胧中,她忽然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响,骤然睁开双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她傻傻地望着,几乎以为自己就在梦中。
“不认识了?”萧玉树笑着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花朵朵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泪水浸湿了萧玉树的袖子与衣襟。他紧紧抱住妻子,如同抱住世间最贵重的宝贝。
“朵朵!朵朵!”他轻轻叫着。
就连萧玉树,也不敢相信他们一家子还有平安重逢的一日!
萧夜将花朵朵囚在皇宫中,扣为人质,逼自己与京中大小官员一起上表承认他为真正的大萧朝皇帝。
一向臭脾气的况岳,大节关头却毫不含糊,说自己身受散朝国恩,决不能做出无颜面对历代先皇的无耻之事。萧夜再以其儿孙相逼,况岳竟然一头撞在柱子上,头破血流,当场昏倒在地。
萧夜当然不能让这三朝元老就此死去,命令太医抢救。萧玉树本来跑过去搀扶况岳,见了鲜血淋漓,也软绵绵地瘫倒,给抬进太医院诊治。
装病,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时。权宜之计,他在表的最后,附上了自己的名字,趁萧夜志得意满之际,提出要回府中休养。萧夜答应了,还遣士兵护送他回府,他一踏进府门,便咬破舌尖吐出一口鲜血假装晕倒在地。随侍的太医诊断,只说急怒攻心,肝火太盛,需要多多休息。
不久,月沙率领的月国军队杀到了,联合萧曦的禁军及西南调转的军队,一共二十万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京城。
而刚刚在宫中金銮殿中举行了登基大典的萧夜,宝座还没有坐暖,又驱使着士兵与城外的军队对抗。
花朵朵,本来是个好武器,可惜,他没有来得及使用。
碧姬,不动声色在他的酒中下了毒。
将他推向皇位的人,又将他推向了死亡。
碧姬,在萧玉树走进皇宫走向自己的那一刻,微笑着喝下了另外一杯早已经准备好的毒酒。
萧玉树快步跑过去,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他只来得及抱起倒地的她。
她面容扭曲,却尽力舒展出一个笑容,给了他一个最心碎不过的理由。
他从没有想过,碧姬真的爱自己爱到这样深,甚至在知道萧长河与萧夜的合谋后,也从未透露半句,嫁到萧夜府中。
她不关心国家大事,不讲究黑白对错,却为了自己,亲手毒死了她的丈夫。
萧玉树真的觉得肝肠寸断,苦不堪言。
她死了,他才觉得自己对她不住。
不过,她遂意了,终此一生,自己也不可能忘得了她。
花朵朵哪里知道其中的纠葛种种?萧玉树也不打算告诉有关碧姬的任何事情。死者已矣,何必再令另外一个不开心?
他抱着花朵朵,慢慢离开了那个困了她许久的宫殿。
走着走着,花朵朵忽然哎呀一声惊叫。
萧玉树也抬起头来,见月光下前面一座二三十尺高的小山丘,奔流着雪白的浪涛,却闻不到半点水声。他愣了愣,恰一阵风过,送来了一阵恶臭,令人闻之欲呕。
花朵朵也掩住鼻子避过了那阵恶臭。
那铺了漫山如瀑布直泻而下的白花,她想也没想,直接蹦出一个名字:郁郁枝。
是寄托过昔日美好梦想的郁郁枝呢,与曾经梦见过的也不同,那么华丽盛大的白花,仿佛生怕人家不知道它们旺盛的生命力与欢喜似的,拼了命一般开放。
这里,昔日是愉妃的宫苑吧,否则不可能出现这么一大片的郁郁枝。花朵朵百感交集地望着,风散了,鼻端恶臭渐渐消散,反而浮起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
苦尽甘来,臭过香现。
只是,看花的人,已经不是许愿的人。
花朵朵说:“走吧。”
萧玉树点点头:“好吧,这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
两人的身影,在月光下,合二为一,拖了长长一道黑影,慢慢的走过繁盛的郁郁枝,走进弯弯曲曲的回廊中,消失在尽头。
长满郁郁枝的山头上,慢慢立起一个高大的身影,望着回廊深处,长长舒出一口气。他抬头望向月亮,双掌合十,深深地拜倒,许下了一个美好的愿望:朵朵,一定要每日都如此幸福。
他背手而立,望向山下,目光中凝满了不舍与依恋。忽然,所有的白花如受到控制似的,往花心卷曲,不用多久,漫山白花已经消失了,星星点点散落着小小的白点。
最美的郁郁枝,开时最美,败得也快。
他再望了望,终于几个纵跃,消失在山后。
萧曦逃去离宫一趟,终于又回到宫中,第一件事情便是赶紧带愉妃赶回去看她念叨了许久的郁郁枝。可惜,花早开过了。
愉妃不依不饶,一味撒娇撒痴,缠得萧曦答应她,再去月国将郁郁枝移植过来,不管花费多少工夫,都一定为她种好郁郁枝,两人一起赏玩。
他对众大臣的处置,可没有面对愉妃时候的温柔。
投敌的大小官员,一概革职处置,严重者流放或者斩首。罪魁祸首萧夜,革除萧家身份,废除爵位,贬为庶人,并在鞭尸三百后,将其挫骨扬灰。
萧玉树听到这个消息时吓一大跳。自己的名字,便附在表的最后血。他望着正津津有味地吃宵夜的三源对殉难的靖国侯况岳、花大将军等,各自晋一级,后代择一人承爵位但不配实权,另外各自赏赐美酒金花等物。
对萧玉树的处置,迟迟未下来。
是处决,还是奖赏?
毕竟萧曦能够重登皇位,月沙功不可没,碧姬功不可没。
就连主使者之一的萧长河,看在碧姬的份上,萧曦都饶过了他。
然而,没有人比萧玉树更加了解萧曦。
他终于选择了离开,在一个阳光强烈的午后,带着花朵朵在京城中消失了。
有人说,狡兔死走狗烹,是萧曦杀了萧玉树。
也有人说,是萧玉树自己放下一切,主动离开的。
还有人说出各种奇异的版本。
可是,如果你去到萧国西南一个边陲小镇,在一间简陋的客栈中,你可以看到一个异常俊俏的男人,对他双腿残废的妻子好得很。他们夫妻间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却还在努力生。
“朵朵,多加一瓢水就可以养活一个了,怕什么!”老板笑眯眯地说。
“行,往后每餐饭你只喝那瓢水就好!”老板娘同样笑眯眯地说。
整个客栈内,笑成一团。
远远的,只听见外面有人敲锣宣布:“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