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保姆们也被允许参加晚会,不过拿了东西到外面吃。全挤在窗台上看兆兆。“兆兆笑了。”“兆兆跟东旗讲英语了!”“兆兆脱了件毛衣,准备跳舞了!”“兆兆的屁股扭得活像鬼子!”……
程司令这时退场了,一面说:“你们好好玩!”又对小保姆们说:“小女子们想蹦嗒都去蹦嗒,过年嘛!”其实不是因为“过年嘛”,而是“兆兆嘛”。他一向恨“迪斯科”;管它叫“跌死狗”,说男人女人这样对着扭,就扭出那么多离婚来了。
兆兆一直是皱眉苦脸地扭。李子在行地告诉霜降,这才是地道的;淮海请她看过美国录影带,上面的洋鬼子都扭得满脸痛苦,要死要活。
兆兆跳累了,就把脸歪在大江肩上歇息,大江悄声跟她说了什么,她才又笑了,捶了他一下,举起个孩子一样小小的拳头。
而就在兆兆出现在院里的前一天,大江一词不置地握了霜降的手。
就在兆兆出现的两星期后,大江与霜降谈起“将来”。他有兆兆,霜降有没有“将来”关他什么事呢?
霜降想,他若再对她做莫名其妙的举动,她就真嚷:放规矩点!揩油啊你?!她懊恼那天没狠狠抽回手,让他的手跌痛。他活这么大,还没有女人闪失过他。他和女人各占天平两头,女人总全力压住这头。索性不压,撤出天平,让他那头一坠到地,跌痛。
而她很快意识到让自己喜爱的人跌痛是绝无可能的。即使她知道大江和她之间没任何将来可谈,没任何正果好求,她仍对他的笑、他的每个顾盼有呼必应。宽敞的院子,不知怎的忽然有了许多狭路相逢的机遇;总是那样,走着走着,猛地抬头,他已站在了面前。俩人这时就一笑:对不起,不是故意的。奇大的一个院子,奇大的一个家庭,会都消失了似的,就留一条路,怎么走怎么迎面遇上他。她不承认她在寻觅他,跟随他,相反,她认为是他在处处埋伏,在等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这时她与他又脸对脸了,他问她,像她一样愉快而不安。
她摇摇头。她怎么想得到他会出现在四星房里。四星住院,偶尔需要东西,总是她取了送去。她说他吓人一大跳。他笑道人就这样,找什么真找着了倒会吓一大跳。她想反驳,你有那么伟大,总是我在找你?你那样子才像安了心打我的埋伏呢。她没这样说。像两人初识时那样逗嘴耍赖,她想也不敢想了。
“噢,你搬到这屋住啦?”她问,一面从衣柜里找出衣物:“打春了,四星要些薄衣裳。”
他解释这屋最靠边角,不仅清静也颇舒服,写东西效率高些。
家里人都知道他在写毕业论文,为写它而住在家留在北京。还有,兆兆也是他住下的理由。现在若有人叫:“大江,电话!”再听不见他骂着下楼:“妈的谁呀?”
“要是有地方住,我才不住这儿呢。”他对霜降说。
“你不喜欢住家里?”霜降麻利地叠摞好衣服,一副忙着要离开的样子。
“你跟我谈一会儿话不行吗?来,坐下,待一会儿。”他自己先坐下,指指旁边的沙发:“你以为我跟这家里的人挺像?我跟他们根本不是一种人!”
她看着他,同时坐下去。你当然不同于他们,不然我怎么会喜欢你。原来她以为自己绝不会在他身边坐下的。
“你看得出我们不同,对吧?”
霜降点点头,脸在慢慢地笑。
“看出什么不同呢?”
她说:“他们下午起床,你早晨起床。”
她以为他会看出她在存心气他,至少也在逗他。他却说:“你看得很对。他们偶尔也可以早起床,但每天早起床就要意志了。他们没有意志,我有。没有意志的人生活给他什么,他只能要什么,要了什么,就赶快享受它,不然明天可能就没了。因此他们只能要这个家,享受这个家,要是他们没有降生在将军家庭,而是最穷最苦的人家,他们也只能要那样的家,忍受那样的家。他们没力量改变被给予的那份生活,力量产生于意志。老爷子一死,他们就什么也没了,我不一样,我身上如果有胜于别人的东西,绝不是老爷子给的!”
他跟什么赌着气。霜降站起来,说她真得走了。他看着她,吭一声笑了。
“你怎么对这些破事儿这么有兴趣?什么带带小孩,洗洗衣裳。你也一样的——给你怎样一份生活你都接受?”他的笑告诉她:他惋惜她更嫌弃她。
这时她突然看见沙发前的茶几上放了一大摞旧书,全是各种补习课本。那意思是:他本想把它们给她的,却提前发现了自己的徒劳。
直到初夏,四星要出院的前一天,霜降才又见到大江:他正在打电活,坐在门厅里,两只脚搁在放电活的高几上,差不多堵了路。她知道只要他不想见她时,那些不期而遇就统统没有了。倒不时听到兆兆的嗓音,知道她来了,走了,或住下了。
霜降见大江穿一身睡衣,几绺头发竖着。已是上午十点多了。她知道只要他早晨放弃长跑,一定是兆兆头晚上没走。
她不想惊动他,想从他背后蹭过去。
“……你一大早跑了,我一直在跟你说对不起……”他感觉有人,站起身让路。偶尔瞥见霜降,点头笑了一下。从那笑中霜降会看到他这么多天的委屈。那笑似乎还告诉她:我想过你,找过你。
他找过她,那么一定是她躲开了那些可能迎面撞上他的狭路。她想他,避开他是为了更多更专注地想他。她也点头笑了一下。
傍晚大江问霜降肯不肯去和他看场电影。她马上明白他早上是和兆兆通电话。兆兆昨晚来了,没走,今一早怄着什么气跑了。
“这张票是给她买的。”大江说,神情坦荡荡的:“她不去了。”
“为什么?”
“噢,为的多了!”他笑笑,不太以为然,也有些不耐烦。“你去吗?不去我把两张票都给人。正好晚上看看书,这么多天屁正事都没干。”
她问一句:什么电影?趁他简单介绍电影时,她考虑去不去。如果他绘声绘色,那么他极其希望她去,不惜拿情节诱惑她去;若他只给个客观的解说,证明他的确无所谓。结果他绘声绘色。他眼里有渴望。
霜降叫他等等,她去换衣服。她还想再迟疑一阵,把自己填空缺的处境看得再清些。天平那一头突然空掉,这一头猛地坠地,他被摔痛了。他此时急需一个分量,把那头坠下,把这头升起,扳回平衡。霜降正是这个应急的重物。她已编好借口:孩子不舒服或孩子晚上没她讲故事不睡,但大江见她先开了口:“好啦?”他眼里有对她衣着、形象的赞美。
她一下觉得所有借口都太借口了。
电影是值得一看的。尽管大江睡了大半场觉。多亏了大江,她能看上这样好的电影。她竭力把事情往表层想:她霜降也跟其他小保姆一样,喜欢沾淮海、东旗或大江的光,混个好电影看。她们那样傻乎乎的优越感她也能有:咳,我跟大江去看了个特别好看的电影!谁也不会疑心她对大江有什么,更不会想到大江有什么对她。放着个门当户对的兆兆,大江对一个小保姆会有什么呢?
出了复兴门,马路上的人少了。大江慢下自行车等霜降赶半步上来。而霜降却始终维持半步的落后。
“快到了。”大江说。“拐弯就是营门。”
“几点了?”霜降问。
“你饿不饿?”他开始往路中间骑:“穿过马路不远,咱们在那儿找个吃东西的地方?”霜降摇头,他笑笑:“我饿了。”
霜降又问:“几点了?”
“你管他几点了!怕什么?大不了不干这个小保姆!二十郎当岁,不干这种鬼差使,你差什么啦?要是你真爱干小保姆,不在程家还有王家李家张家。”他把车停在朝鲜冷面店门口。
霜降跟他进去。大部分桌上都坐着一男一女。坐下之后大江开始谈电影,不仅情节,细节他也不落掉。霜降纳闷:你不是睡着了吗?
他说:“这电影我看过两遍了。兆兆没看过。”他似乎突然语塞。
霜降想,他现在明白他需要的只是个填补空缺的东西。她还想,话千万不能停在这里,停长了她不会再有力气塞在这个空缺上。
他缓慢地抬起眼睛,不是一向神气活现的那对眼:“你想我是拿你填那个座位的,别人造成的寂寞拿你来解?不是。本来就不是为我自己买的电影票,她不去,我也不必再看一次,这两张票大可以送人情了。我头一个就想到你,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我约你出去,那时就想到把你带到院子外面去。程家大院是个酱缸,在里面的人想不被酱着都不可能。你看你,也被酱蔫了,你本来有个挺锐的脾气。”他笑了,有点儿酸楚的样子。
对他这些话能搭什么茬儿?只能也笑笑。是真的有点儿酸楚。最早使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尊卑悬殊的不正是你大江吗?你几乎直言告诉我你嫌弃我。从那时我明白你我是天与壤,无论我在心里多喜爱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永远属于心里。我没权利被人喜欢,只能被人捏捏碰碰,解个闷,或填填空缺。
她没说这些。现在她心痛时也可以笑得很好。再说干吗心痛呢?出来和他看看电影,坐坐小馆儿应该是挺开心的事。他那样看你,就让他看吧。调情有多种方式:淮海往你身上捏,将他手轻轻打回去,就回答了他的调情。大江看,你看回去,也是有来有往,不乏调情意味。她却不能够,假如她把她与大江的关系处理成调情,她就再不可能默默享受她对他无望、因无望而纯粹的爱。她这时意识到:这种无望的爱是她的快乐。因为无望,她便不必期待回报,也不必费神费力去索取回报,更不必因索不来回报而不满。无望也使她从不妒嫉兆兆。她不愿见大江,不愿大江对她有任何超越调情的情感表白,就是为避免那无望升格为有望。人一旦有望就变得不易满足。有碗里的想锅里的,并如履薄冰,生怕一脚踩空,坠进失望。而失望能加害于本来就无望的人吗?当然不能。
大江在她想这些时讲起自己的所谓自我设计:要做个科学家式的军事家;要改变这支没文化因而愚蠢的军队素质;要写现代兵书;要向人们证实他今后的成功与他的草鞋权贵家庭毫无关系。他本人更不是个“绿衣巷衙内”。兀突地,他提起兆兆。
“她很聪明。是个难得的认真的女人。”他眼睛略向上翻,想还有什么词去形容他对女朋友的满意。“她好学,不俗气。对了,她的字写得特漂亮!”他再次抬起眼,像是赞美词多得他无所适从了。
霜降诚心诚意分享他的满足和幸运感。
他很轻地舒口气,说:“问题是我不喜欢她,就像她不喜欢我一样。”
霜降警觉起来。
“我俩在一起,只因为我明白她合标准,她也明白,我具备做她丈夫的条件。标准和条件都有,就是喜欢没有。更别说爱。所以我们在一块很累,太人为地想培养那个喜欢。”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霜降被自己这句横着出来的话吓一跳。话问得多乡里乡气,缺斯文。既问了,她只得做无心无肺的样子挤挤眼。
“我毕业论文写完以后再看。可能十月,”他说,“那时我的部队实习也结束了。”
霜降感觉一脚踩空了。冰裂了,冰下面是无底的失望。什么时候她竟走上了希望的薄冰?是他引她走上来的。
她说这冷面真辣,他问:你辣出眼泪来啦?他掏出叠得四方见棱的白手绢,问她要不要。她要了。突然想到兆兆也要过这样的手绢。
一阵几乎是幸福的怨恨:我本来安安分分,你这是要把我往哪儿引?给还手绢,她站起,说这回真的该回去了。
大江不动。两人一站一坐地沉默。店里所有的一男一女都在甜的沉默中。“喂,你什么时候走呢?”大江兀突地问。
“到哪儿?”
“我给你找的那些补习课本不见了。”他停顿,观察她,“你把它们拿走了。考得不错。什么时间离开我家去当大学生呢?”他蔫笑了。
她看着他。你暗中一直在关注我,正像我暗中始终期待你关注。两人走过窄门时,霜降觉出自己肩上有了一只手。她扭头去看他脸,希望他这回能告诉她那手意味什么。她看到的脸是微仰的,有心事的,似乎守着太多心事他完全不管自己的手去了哪里。
“咳,霜降!”谁在叫。一个坐在门口桌边的男人站起来,看看霜降,马上又去看大江。这男人头发烫过,长久不洗因而结成绺绺。
“是你呀!”霜降认出了那个把她领进程家院的小赵。她同时感觉大江扣住她肩的手没了。
“我复员啦!在贩甲鱼!好挣!要不是你上次卖那东西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那东西会在北京城主贵!我见你大了……”
“我大收着我寄回去的皮裤子了吧?”霜降感觉到大江的厌烦,却仍忍不住将家里、村子里这个那个问个遍。
“他……是大江吧?”小赵问她,然后笑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笑向大江,身子快速一矮,又一高,出来个滑稽的礼节。大江伸出手去握,叫着“小赵哇!怎么样啊?!”霜降吃惊:眼前的完全是个年轻程司令。她忆起四星说的,某一刹那父亲会附着于他,控制他的行动。她没想到那神秘的控制也会出现在大江身上,无论他怎样自认为他与父亲不同。
在这点上四星竟多些自知。
大概由于小赵打量他俩时目光的狡狯,大江不舒服了,往下骑的一段路,他不发一语。或许他还突然看到一种背景:穷僻粗陋乡村中的一座农舍,捧大碗喝粥的儿女们管父亲叫“大”,霜降就属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