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的四星不再失眠,胃口大,头发差不多掉完了。当人们发现一个白胖子在傍晚的花坛边溜达,不敢信那是三个月前瘦空了的四星。据说他的神经系统又向另一边偏差,现在每天要睡十六七个小时的觉。
谁也没问出他吃安眠药的原因。当然,谁也没敢认真去问。有一次川南在晚饭时咋呼:“四星,那么多药粒儿够你吞半天的吧?”她的男朋友立刻朝她使个眼色。
四星慢吞吞答:“我又没事,慢慢吞呗。”他现在说话干事都慢许多,是因为胖才慢,还是因为慢才胖,很难说。
“六嫂那婊子,你住院时她还非要进病房看你,我挡了婊子的驾!……”
“川南!”大江皱皱眉:“你怎么这么多词儿啊?”
川南笑个鬼脸出来。以往她一定不饶,非把话顶回去不可。好比打乒乓球,球打到她这边落了地,让她去捡,那是办不到的。四星出事的第二天,大江回来了。他叫警卫员去报告:他马上要和程司令谈话。很快,父子俩的嗓音从书房隔壁的小会客厅传出来。这是一种信号:父亲已开始把这位儿子看成了同僚,必须给予重视和平起平坐的地位。小会客厅已荒废几年,来找程司令的人没一个值得往小会客厅请。有人猜,或许大江的学位使父亲敬畏,程司令自己是二十岁扫的文盲,曾经他为此骄傲,动动就对不爱读书的儿孙们说:“你要有老子二十岁扫盲的本事,我也不操你闲心了!”自大江开始读高等军校的博士学位,他再不提他二十岁之前目不识丁的历史了。夏天大江回来过暑假,父子俩吵了好几场。为四星的事吵,为修建游泳池的事吵(儿子反对撵走幼儿园修游泳池,说父亲为搞坏自己声誉做大宣传)。虽然父亲总是吵赢的,但人们听出将军的“你懂个屁!”“你给我滚!”里面气焰盛实质衰,凶得空洞。
有回程司令问厨子:“饭厅里有什么必要开四个电风扇?两个不够?”厨子回道:大江叫开的,说有四个电扇大家照样出汗才是真正的浪费。程司令坚持伸两根手指:“开两个!程大江有自己的房子开四百个电扇我也不管。”
又一次淮海要去山西出差,川南说山西穷山恶水顶没看头。淮海说:“古时的晋国,怎么会没看头!”
东旗问他说的是哪一“晋”,是“三国归晋”的“晋”,还是战国前期那个“晋”。
淮海说:“不都一回事嘛?”
东旗说绝对两回事。川南建议找个权威问问,大家都说找大江。这时程司令沉下脸,使碗筷的手也重许多。大家才意识到,在这种问题上张口闭口的大江,是太疏略太轻视父亲了。父亲出了饭厅,淮海说:“嗨,老爷子让咱们给得罪了,吃那么点儿就走了!”
川南说:“老爷子准去翻书去了。明天晚饭他准会把话转回来,把今晚从书上看来的告诉你。让你看看,他不比大江懂得少。这样他才找得回老面子。”
“你们别那么贬老爷子,他再好胜还能嫉妒自己儿子吗?”东旗说,她的笑恰恰告诉人:老爷子就是嫉妒自己儿子。
父子俩在小会客厅没有吵。被程司令请进那里,就意味着他给了你极大抬举,而他抬举你就不打算和你吵。随后两人前后走出来,以一模一样的架式披着军大衣。到饭厅门口,大江没等警卫员跑过来,就替父亲摘下大衣,挂上衣架。人们交换眼色:在生死未卜躺在医院特护床的四星身上,父子达到了统一。“等四星出院后——假如他能出院的话,”大江说,顿在这儿,等所有人都停止了咀嚼。他接着宣布由他和父亲共同为四星制定的“狱规”。由于健康原因,大江强调,四星的禁闭范围不得不扩大:他可以参加家庭晚餐,晚餐后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也可以和家庭成员交谈。说到这里程司令插了个“但是”进来。大家等他的“但是”,他却“嗑”的一声磕碎一只蚕蛹。
“但是他要是跟院子外任何人有接触,或者跨出院门一步,我马上收回现在给予的让步。都听见了吧?”程司令授权予每个家庭成员,包括厨子、警卫、秘书和小保姆们,谁看见四星违犯禁令都必须告发;谁知而不告,谁将与四星一块受罚。
四星也有不出院的可能性,大江补充。他这次的药物中毒颇严重。他把自杀说成药物中毒,显然想让院内外的都当它“药物中毒”去接受和理解。
就在这些宣布的第二天,四星从“药物中毒”中醒来。霜降发现同车去医院的竟是大江。闭目养神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转脸问她:到底是什么促使了四星服毒?六嫂?失眠?孤独?心理病态?霜降说她并不知道什么。
“你不是给他领孩子嘛?每天三餐饭也是你负责送,你没看他反常?”
霜降想说:他天天反常。但她说成:人没了正常生活,谁看得出他反常呢?
大江乍一下,说:“你这话有哲理的。你很灵。好像还善解人意。”他使劲看她,之后又要求她把手给他,他要看看那上面的智慧纹。他看一会儿,笑了,说他记错了:哪来的智慧纹,该是事业纹。
像是忘了,他没将霜降的手还回,靠回去闭目时,手把她的手搁在自己膝盖上。霜降想抽手,又觉得硬抽不好,似乎说:放规矩点!或者:揩油啊,你?!哪怕就是个提醒:对不起,您握着我的手呢!也会把气氛弄别扭。然而不抽回呢?似乎又显着太情愿,太往上送,太贱。她看他一眼,怎么看他也不像那类花痴,握了女人的手就醉过去,再不就装傻装死。反过来,怎么看他也不像把她手当成了物件:借了,忘了还。只有一种可能,他存心握着她手:那握是有动于衷的。那么前面他说他忘了她名字是撒谎的。原来他也需要撒谎才能把一些事实否认掉!比如他得否认他喜欢她这样一个小女佣的事实,唯一必要的谎言就在他俩之间:我没有想过你;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接着他也就得否认另一个事实:他在接触她。只要他不对握她手这举动作任何解释,他也就不必对它负责。这不就否认掉了吗?
他多虚伪自私!她看看他佯睡的脸想。这脸有整齐的线条,宽额上深深的横纹显出他习惯于用脑过度,而脸颊的健康气色表明他极有节制的生活。他与父亲很相像,在模样上和性情上把程司令做个适度调节,就成了程大江。在那个调节中,他没了父亲做好事做坏事的气魄和恢弘,也没有父亲做得出承得下的胆。他显然聪明过父亲,也懂得回旋和余地,但像父亲那样先尽兴再收场地去爱和恨,他不能够。父亲只要爱,就去掠夺,去占有,去毁坏;他也不瞒着隐着,你罚得了他,他任罚,罚不了,他便明明白白罚你。
他决不会像你程大江,一声不吭地握着一个女人的手,用沉默把一切都赖干净:没有喜欢,没有动心,连想碰一碰的男女本性都没有。你程大江还对守在四星病床前的老护士扯谎——老护士跟出门,讲完四星的情况后,对霜降说:“这么水灵个姑娘,我猜,是个空中小姐吧?”
大江哈哈笑起来:“她不是空中小姐,是地上小姐!”
老护士马上作出反应:“噢,在大宾馆工作?我说全北京的漂亮姑娘都哪儿去了,全给招到大宾馆去了!宾馆工作好啊,遇上的都是人物!……”她说着拿眼使劲朝大江一斜。
大江又哈哈哈。哈哈哈,谎就扯了。回到车上他说:“马屁精老太,拍我爸马屁拍惯了!”霜降想,你爸不会到人后叫人马屁精,无论马屁精拍得他开心不开心,他都或怒或笑地指人鼻子:“少给老子马屁哄哄!”
与这个儿子比,父亲诚实和勇敢多了。新年前淮海的电视摄制组来给程司令拍专题,淮海朝父亲喊:“爸,您眼往哪儿看?”
“看霜降那个小女子!她在带小鬼们采柏树叶吧?”
“您看她干什么?”
“她好看,我不能看?!”父亲火了。
淮海笑起来,说他倚老卖老。
而儿子呢?人问:“大江,你早晨跟谁在后山坡上说话?一个女孩子?”
他睁眼瞎说:“没的事!”他早晨明明在后山坡遇上霜降,跟她描绘他刚看的一部美国电影。还问她:“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她说就这样工作,挣钱。
他又问:“没想过别的?”
“什么别的?”
“比如学习,婚姻。”
她说她哪儿想得了那么远。她告诉他她想离开,去一家沙发厂做女工。
“为什么不想做学生呢?”
她说她高中毕业后考过大学,考死了,也考不取。
他说:“有的学校不难考,像军队的护理学校。你要想考,我给你找资料复习。”
她笑着问:“谁供我啊?要吃要住,就算学费不缴也要一大把钱,谁供,你供啊?”她下巴朝他一撅。
“钱总有办法!买得起马还能配不起鞍?你先准备课,考上了,咱们去找老爷子,不行,找我妈也成!她拿了三十年病休工资,全攒着!……”
很久没见他这样神采飞扬了,头次见的大江,就这样咋呼、热情、开心,霜降想,是什么使那个咋呼热情开心的程大江又回来了?……很快她发现,回来的就是那一瞬,当人问到他是否与她在后山坡谈话,他否认得那么愤怒。
“干吗火呀,这不挺正常的吗?”东旗眯眼笑。
“什么正常?”大江瞪她。
“碰见个小阿姨,顺便聊两句,不是很正常吗?”东旗给她的大猫刷毛:“我又没问别的,又没说:嗨,程大江,怎么没喊暂停就换人——兆兆怎么办!”
大江做出个欲说还休的表情。猛然发现霜降就在近处陪两个孩子跳绳,他说了句:“这个家的人无聊透了!”
霜降知道兆兆是大江新交的女朋友。小女佣有天指给相互看:那个就是兆兆——一般化嘛。给下这么个评论,大家心都平了些。那天兆兆第一次到程家来,年初五,四星脱了险,家里刚有心思接待客人就接待了她。
兆兆是被另一辆轿车送来的,一辆跟程司令的大黑“本茨”一模一样的车。意思是,她有个与程司令差不离的父亲。比程家优越的是,车可以无时间限制地等她。霜降在院里晾衣裳,手冻得鲜红透亮,她得不断往指头上呵热气,或在棉衣胳肢窝里捂捂,它们才不至于木掉。听见一个孩子气的女声说:“你家院子好大!”霜降看见大黑轿车敞开的门旁立着个短发姑娘,一件皮夹克很短,一条毛围巾却长及膝盖。
大江拿英语跟她说了句什么,她便转身跟他往程司令书房方向走。她走路给人感觉是她比任何人都熟门熟路。程司令的嗓门很快扬起,像他清早骂人,对着夹竹桃清喉咙一样嘹亮。“兆兆!你爸在昆明军区当副政委的时候,我去云南,你才这么点儿呦!”
“你见的准是我妹妹,我一直在北京念书的!”兆兆不习惯顺人话说。
早听小保姆们议论:大江有个新女朋友,爹的官衔比程司令大,姓赵,叫兆。叫起来就是兆兆。这时她们都大气不出地在看这个兆兆。
霜降倒觉得这些女伴给兆兆的分数偏低,兆兆远超出一般化,不如东旗标致,比川南俊多了。看上去有二十七八,跟大江年龄相当。大江替她拿着女用皮包,微笑颇文静。霜降从没看到大江的这个笑,他要么撑满嘴笑,要么斜一边嘴笑。这个笑往往出现在企图学乖的孩子脸上。
过一会儿,程司令出来,四处巡视,像要吆喝人。矮警卫跑过来。他的迟钝一贯被程司令拿顶粗的话骂,今天只挨了句:“属鳖的,爬快些!”音量也有所控制。他吩咐警卫到厨房端三碗元宵,要豆沙的。程司令从不过问这类事,嫌婆婆妈妈。
“那是谁呀!”霜降回过头,他也不像往常一见她就咋呼小女子长小女子短,每道皱纹都显着爱怜。“不要在院子里晒那么多衣服,不好看嘛!”他捏嗓门喝斥。
霜降这才相信小保姆们的话,兆兆有个比程司令官大的父亲。
不然川南也不会说:“兆兆,你剪这种头绝了,电影《小街》一放,这几年好多女孩子剪假小子头,没一个像你这样顺眼!”川南等次官衔一向搞得最清楚,到底是人事干部。那些凭相貌做了程家媳妇的,只要一问出她们父亲的职位,她马上重新给她们的相貌裁判,这个下巴太短,那个屁股太大;瘦,白骨精,胖,猪一样。
兆兆却没让川南捧高兴。不知为什么她在整个家庭晚会里成了最不高兴的一个。晚饭前,小保姆们被吩咐了把饭厅搬空,说是晚饭改成“鸡尾酒会”。兆兆一进饭厅就皱眉,对大江说:“哪有鸡尾酒会上喝茅台的?”
“中国鸡尾酒会!”大江笑道。
“那就不能叫鸡尾酒会!”
“谁爱叫它什么就什么吧。”大江的笑紧张起来。
“怎么能爱叫什么就什么呢?北京新开的那些西餐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那儿都可以叫成法式牛排,德式牛尾汤,爱叫什么就什么。中国尽出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
大江脸上干脆没了笑。“那就请你将就点儿吧,谁叫咱们的爹都穿过半辈子草鞋呢?”
兆兆或许从此开始不高兴的。
依霜降看,大江蛮体贴兆兆。兆兆吃一会儿,张开两手:“餐纸?”他马上掏出自己折得四四方方的手绢,细语地向她抱歉,他家不用餐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