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石虎和昆德再一次把杨文虚绑扎实,离开牛棚,押下岭去。
直到楼下没有了任何动静,翠花才战战兢兢从被窝里钻出来,穿上衣服,悄悄爬下楼,见楼下空无一人,再到楼梯口,看见家丁已被打死在地上,便颤抖着绕过尸体,哭叫着往岭下跑去。
石虎和昆德把杨文虚押到兴阳大寨鼓楼坪。八寨款众闻讯从四面八方蜂涌而来,一下子就把鼓楼坪挤得满满当当。
三条河款首王崇武、八寨头人杨天忠来了,兴阳八寨头人们也来齐了。杨文虚吓得面如土色,对勾结吴邦道残害款军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连连叩头,哀求饶命。
款首王崇武登上大青石板,朗声宣讲:“各位头人款众:款有款条,寨有寨规。杨文虚勾结官家和哨官吴邦道,吃里扒外,勾生吃熟,勾官害民,残害三条河大款款军,罪大恶极,处以死罪!”
款众一片欢呼!王崇武当即下令:立即斩首!
处决密探杨文虚后,王崇武率领款军持刀扛枪冲向杨文虚木楼,把木楼团团围住。王崇武大声向楼内喊话:“快出来,你们的老爷已被处死了!”款军也在高喊:“快出来,快缴枪!”
木楼毫无动静。王崇武一挥手,率款军勒汉冲上楼梯,踢开房门一看,楼内已空无一人,搜查每个角落,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原来,吴邦道从牛棚上面逃回来后,拐进木楼,叫家丁快跑,老爷已被款军抓起来了。三位家丁慌忙爬起来,各自逃命去了。吴邦道拉起阿香,连拖带拽,趁着晨雾朦胧,向江底庙方向逃去。
岭上看牛棚的那位老家丁是高邦人,他慌忙爬上高岭,翻山去高邦,在半坡上正好碰见翠花丧魂落魄从岭上跑下来,忙对她说:“老爷被他们抓了,家丁们都跑了,阿香已跟吴邦道走了,你下山去,不是送命吗?还不如跟我回高邦。”
翠花一听,又大哭起来:“那老爷他……他还会回来吗?”
“老爷被他们抓了,还有命吗?……快走,跑慢了我们都没命了。”老家丁边说边慌慌张张往山下张望。
翠花无奈,哭哭啼啼跟老家丁上岭回高邦去了。
老家丁因祸得福,白捡了一位“斗萨嗄”(汉人婆娘)。
款军在木楼里搜索一遍后,王崇武又叫昆德带几位款军上岭,把杨文虚的牛通通赶下来,关在杨文虚楼底下。
杨文虚这幢木楼从此就成了三条河大款款军的驻地。因它比鼓楼坪边的公共楼更隐蔽、实用,三条河大款的活动就更方便了。
吴邦道到江底庙后,安顿好阿香,立即下平州向官家密报去了。
转眼年关就要到了。兴阳八寨今年不做芦笙,将要过年的气氛也就比往年冷淡了许多。
对兴阳八寨来说,今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官家两次兵犯兴阳,杀人掳掠,宰猪杀牛,闹得鸡犬不宁,民不聊生。公仁德、陈栋贤、石成山三位头人和勒汉头杨显光母子又被官家残害,真是祸不单行啊。所以,都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了,八寨还是显得气氛沉闷,连天气也是阴沉沉的,没有半点生气。
进入腊月后,花育母女就忙得团团转。自从吴家那边送来订婚彩礼后,花育几乎就天天和她母亲在家里,刺呀绣呀,忙个没完。即将过门的新媳妇,需准备的礼数多着呐,而且要相当精致,那么多双眼睛,三姑六婆,四婶八姨,那么多张嘴巴,新娘子绣的每一朵小花都会成为她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呢,得格外用心才是。做新娘那几天,几乎一举手,一投足都要礼:一进屋,那根拦门槛的扁担是三丈侗布,为你上扁担和抽扁担的阿婆是一丈侗布加一个胸蔸;准备坐下了,为你安板凳的阿婶是一双花勾鞋;打油茶了,为你递第一个茶滤的阿姑又是一条蜂窝头巾。你想方便或想走动一下吗,有伴娘随时陪伴你,免得刚来路不熟,走错门或下错楼梯被人笑话,伴娘的礼就更重了:侗布、胸蔸、头巾、花勾鞋,外加一套上衣和百皱裙,一应俱全。至于婚礼那天,开的礼更是不计其数,一匹一匹的侗布一下就开完,一竹篮一竹篮的胸蔸转眼就见底。不是亲戚的普通村民来贺喜,来时只是两筒糯米,吃饱喝足回去了,自然要“回篮”罗,让客人只提着空竹篮回去是万万做不得的,即使有个把错了漏了,事后一定得双倍登门还礼。就说这“两筒糯米”吧,“回篮礼”是一串大块熟肉,一大坨糯米饭,一个胸蔸或者一条头帕。听花缎说,她去年去巴头做新娘,光侗布就开了二十匹,胸蔸十篮,花勾鞋五十双,其它小侗锦更是不计其数。侗条苗礼嘛,祖宗几百上千年前就约定俗成的,总有它的道理。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今天晚上,吴家就要过来接花育过去了,能不忙吗?
杨天忠说,女儿给公仁德的礼还是要送过去,人不在了礼仪在嘛,这样亲家那边也宽心些。
忙到吃晚饭时,终于有了个头绪。晚饭过后,家族的婆姨们和花育的伙伴们都过来了,坐得惹大的火塘满满当当,大家边喝油茶边等待吴家过来接亲。
亲家双方已商议好,由于公仁德刚刚过世,而且是客死他乡,所以“抢亲”风俗就免了(抢亲是最热闹的接新娘风俗),改为派“公萨”来接,“公萨”就是接亲方派来的一对男女少年,这对男女少年一定要父母健在,且兄妹齐全,图个大吉之利吧。
子时到了,吴家接亲“公萨”来到楼下,大家慢慢簇拥新娘花育下楼,按规矩,“公萨”不能上楼,花育哭哭啼啼和母亲告别,由最要好的同伴花桃陪着,和“公萨”一起走出家门。花育把一大担礼物放到了男少年肩上,由他挑到新娘家去。
“公萨”把她们两位带到了新郎的叔叔家“歇脚”,侗家风俗,新娘接来后,先到叔伯家或其它亲戚家停下来,打油茶,等到吉时再由新郎家接过门。他们一上楼,叔叔就点燃了一长串鞭炮。
鸡叫三遍后,新郎家派人来接新娘了。花育由“公萨”陪着来到了萨仁德家木楼下,又是一阵鞭炮,楼上顿时咚咚咚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新娘来了!都拥到厅堂长廊来观望。当新娘她们开始上楼时,那些三姑六姨又轰地跑进火塘去了,场面甚是精彩热闹,可以说,是杂乱不堪,有的老婆娘甚至是夺门而入,因为如果新娘上楼后准备跨入火塘时,火塘里的人还未坐好,那可是万万使不得的。大家正襟围坐,调皮点的小媳妇还不时挤眉弄眼,满满一火塘婆姨虽鸦雀无声,但此时每个人心里都咚咚直跳,抑制不住强烈的兴奋:新娘就要跨门坎进火塘了!在侗家人看来,新娘一跨过火塘门坎后,就是新郎家人了。所以“跨门槛”对一位侗家女子的一生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它可以说是一个转折点吧,那瞬间,对任何一位侗家姑娘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
门坎上已拦好了一根挑水木扁担。新娘过来了,轻盈一跨,进门来了!这一跨,也相当讲究,跨低了,不小心碰了扁担,那是不吉利的,预示着这位新娘嫁来郎家后,过日子就会嗑嗑碰碰,不得安宁;跨高了也不妥,说明新娘子有嫌弃郎家之疑,有意提防、回避。所以跨门槛时,尽量轻松自然,虽心里紧张,但动作和表情决不能慌乱,因为此时你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
进火塘后,立即有一位婆娘,通常是本家姨娘之类较亲近的角色,上来问一句:“阿培,来啦?”新娘立即轻声应答:“来了。”婆娘马上递过来一张小方凳,示意新娘:“阿培,坐。”新娘应答:“噢。”就坐下了。这时新娘万万不得移动一下屁股下的凳子,否则被认为不吉利,新娘要移地方坐(改嫁)。既然不得移动凳子,所以安放凳子就要相当注意火候了,因为紧接着新娘就要打“新媳妇油茶。”放得太靠前,新娘子坐下后好像要骑上三脚架,不雅,而且膝盖、小腿一带容易被火苗烤烫,很难坚持到打完一餐油茶,更要命的是这“新媳妇油茶”打得还特别长,一道又一道,没有个八、九碗不罢休;而凳子放得太靠后也不行,新娘够不着三脚架上的铁锅,问题更大。同时,也不能离油茶桌子太近或太远,太远了手够不着茶碗,那是要闹笑话的。
新娘坐下后,本家小姑就递给她一把锅铲,一把茶滤,然后,新媳妇油茶就开始了。对一位侗家女子来说,打这餐油茶应该是她一辈子最难忘怀的一餐油茶了。那么多新郎家族的婆姨,那么近距离地关注自己,而且那盏桐油灯盏恰好吊在自己头部略为靠前的地方,“聚光”效果特别好,这可真是一生中的焦点时刻!
炸米花,火候要到,不夹生,更不能焦黄,炸到花白疏松即可;炒花生黄豆,猪肝粉肠,要咸淡相宜;在锅上锤打茶叶,要轻巧熟练;茶水滚了,着盐又是一道功夫,太咸太淡都是大忌。最要命的是放茶碗,几十个一模一样的小碗密密麻麻地摆在茶桌上,新娘上好油茶后,要一碗一碗地传给桌边第一位婆娘,然后婆娘又传给第二位,第二位又往下传……一直传到火塘圈里人手一碗。传出去问题倒不是很大,只要注意好不要漏谁就行了。要命的是收回来,整个火塘几十号人有的喝得快,有的喝得慢,传回来的空碗就毫无秩序了,有的婆娘喝完后不马上传碗,她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待到大家传得最急最乱时,马上出手,乱上加乱;有的婆娘还悄悄地在自己的碗底抹上一个记号,看看下一回自己的碗是不是正好传回自己手上。这正是考验新娘是不是聪明伶俐,眼尖手快,记忆超群的最佳良机。传来这个碗是谁的,该放在哪个地方,以便下一回传过去时,还到原主手中。没有谁会喊“这碗是谁谁的”,新娘更不能问。茶碗到手后,每个人都捧到上一道自己喝过的茶碗,那就算“考试”过关了。
就这么折腾七八回后,“新媳妇油茶”才算打完,新娘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