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去晚了一步,孟勇和姐的家人在整理她的遗物,她的小店已经盘出去了,可是在她的卧室里,书架上仍是那些熟悉的摇滚和一摞摞的CD。窗台上我的花疯狂的生长着,门后边靠着一把原木色的吉他。孟勇在她的书里翻出好多字条,他把它们收集好装在了一个档案袋里,我打开它们,大小不一的纸条上会是零散的字迹:生活,我一次次的相信你,可你为什么总是背叛我?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波西米亚狂想曲歌词……
我说,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吧,让我留下他们。孟勇点点头,随后我摊在了她的床上,毫无顾忌的大哭起来,那时我们的感情已经超出了姐妹朋友的范围,可以说她是我思想的领路人,她让我懂得了一些生活之外的精神层次上的想法,让我明白了物质文明下内心渴求的一些上层建筑,她一步步引导我认识了各类执着梦想的歌手和探讨生命价值的哲学家,她让我学会了理性的思考,冷静的处理人与世界的关系。可她的突然死亡,毁灭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思想构架,即使再在权威,再理性的哲学都无法分析出她自杀时的困惑,难道她说对了死亡才是最伟大的艺术!
孟勇坐在床边,扶着我因哭泣而抖动不止的肩膀,“小诺,以后放假要常回来,看看你姐姐,看看我。”
我抬起头,眼前这个可怜的男人,这个凡夫俗子永远都不会理解她憧憬的东西,也许就在几天前,他还幻想着在秋日把她娶回家,然后像千千万万对平凡的小夫妻那样在第二年生个孩子。他不知道,姐和我一样,都没有活在现实中,而是活在了一个自己虚构出来的世界里!
我坐起来让他抱了一会,随后去了墓园,她的墓没有在众多的石碑之间,而是在偏僻阴冷的一个朝北的角落里,家乡的一个风俗是没结过婚的死人是不能和那些生老病死的人葬在一起的。我静静的走到它面前,白色的大理石上一张素描照片镶在其间,她茫然的眼神注视着前方,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我说,孟勇你回去吧,我想单独和她呆会儿。他坚决不走,我没管他就坐了下来,我说,姐,你别害怕,你现在可以随心所欲的唱歌了,你向前走,再走一会就到天堂了,你可以见到柯本了,你喜欢的柯本,你还记得吗?他的眼睛清澈的像一潭水,你们可以在天堂里相爱,怎么爱都行,以后我就不陪着你了,我得等着佳佳,等他回来,我们一块儿来看你……
原来我们这样的孩子都那么孤单,我们从小没有伙伴只有玩具和书,我们去哪里找一些朋友找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呢?只能通过身边的书籍和媒体,哪怕是一些死去的人都觉得很熟悉。可活人和死人是不能沟通的啊!她只好丢弃自身的想法去迁就那些死去的朋友,渐渐地便依赖上了他们,你说如果活着的人是因为死人支撑着那他还能活多久呢?珍珍,是柯本,是摇滚杀死了你。
我一直以为她的死是因为过分执着引起的,她已经中了音乐的毒再也走不出来。那天晚上在那间已经做了很大改动的小书店里,孟勇淡淡的谈起了一些我不知道的细节:她爱摇滚,可是摇滚不属于她,在学吉他的日子里,她亲眼目睹了那些年仅十几岁的孩子看几眼谱子就能流利的弹唱出来,而她却需要练习好长时间。她忽然提出要早些结婚试图逃避,可是哪怕一丁点关于音乐的东西,一张纸一句英文甚至是别人谈话中偶然出现的一些词语都能把她心中的音乐梦勾引出来,她说她亲手把它弄丢了,每天茫然的不知所措,好想回到以前什么都不懂只知单纯唱歌的日子。可是那样她又抱怨不思进取,我说那你就振作起来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啊,她说,追求有什么用,不是自己的追也追不到。
傍晚下起了大雨,隆隆的雷声夹杂着呼啸的风卷走了我心中的悲痛,难道人活着必须要追求一些什么吗?难道没有了摇滚没有了欧洲我们都活不下去了吗?姐是在借那场大雨暗示什么吧,暗示她很疼,很冷,很害怕?或者她后悔了?
晚上我躺在书店里依然亲切的小床上,孟勇说太冷了拿了一床被子过来,他自己则在外边的沙发上盖着毛毯睡了一宿。我一个劲地劝他回去,毕竟还有好多事要处理,他说死人住过的房间有好多忌讳,不能单独留下我一个人,我拗不过他就随他去了。可能是由于疲惫和过分伤心,我睡得很踏实并且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我向他告别,拿着一大堆姐的遗物,一个档案袋里是她生前的胡言乱语,一本《追风筝的人》,一本《尼采哲学》,一套《音乐世界》,还有一大盒CD,我说,“孟勇,我回去把这些东西整理好,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吧。”他点点头,我正欲离开他忽然又喊住我,“小诺,”以一个可怜的单身汉的口气,他说,“小诺,你知道,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刚要和珍珍订婚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也明白我这个年纪……”他说着向空中摆摆手试图扔掉些什么,“如果你身边有你这样的女孩……”
“姐夫,”我打断他的话不想听到那残忍的后半句,“你永远都是我的姐夫,姐抛弃了你一定也很抱歉,我会留意的,如果有合适的我介绍你们认识。”我说。我知道活着的人在死人死后要继续正常生活很困难。他理解地把手放下去想留一个临走前的拥抱,我低着头躲开逃走了。
我抱着沉甸甸的包,里面装的全是她的宝贝,现在也是我的宝贝了,在街头的一个小树坑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穿着破烂的年轻人在拉小提琴,我拿出钱包,扣除买火车票的钱,把剩下的七十六都给了他,他没有停止哀伤的旋律把眼神投向我似乎想表示感激,我不敢看他,停留了一秒飞速跑开了。
不一会又下起了雨,来得很急,也就在几分钟里豆大的雨点齐刷刷的打下来,我脱下来外套把手中的包裹起来,抱着它去躲雨,在一家我和姐常去的女生饰品店里,我带着滴水的头发闯了进去,那家老板还是那个离过婚的漂亮姐姐,那时她正在整理货架上的一排排洗面奶和化妆品,看我湿淋淋狼狈的样子好心的递上一张毛巾,我说不用了我就呆一会,等雨小点的时候我就走,她说,好长时间不见你了,还有几条手链处理不掉,如果喜欢的话就拿去了。我忽然想起高中那时和她很熟,每天都来这里逛逛,买一些护发素卫生纸什么的,时间久了就带一些同学过去,同学很给面子每次去都会买好东西,于是一些剩下的卖不完的她就会免费送给我,可是毕业之后已有一年多我没来这里了,我不知道她的生意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火爆。
我说,不用了,你放着吧,能卖多少卖多少。她把我拉过去,透过玻璃几株鲜红的小水晶串着一片片仿制藏银绕在一个纸质的圆柱上,这在以前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买下的,我爱死了那些有民族味的东西,然而我的钱全给了那个拉小提琴的,只能从外向里看着却不能买下它。
她说,拿下来戴上试试,我小心的打开玻璃把它取下来缠在左边手腕上,它很长,我足足缠了四圈。她说拿走吧卖不掉了,还有一串蓝色的也拿走吧。我本想推辞但看它实在可爱就戴在手上没摘下来,她转身去找那串蓝色的,我说红色的就好。她回过头来说,把蓝色的给书店的那个小姑娘。我惊了一下,好久才说,好的,我替她谢谢你。
她指着我鼓鼓的背包问,里面都是什么啊,还用衣服包起来。我说那是宝贝,很重要的宝贝。
外边的雨还在下,阳光也不是很好,街上出现了花花绿绿的伞,她欢水花四溅的感觉,每次下雨我们都会避开路上的小水洼,而她往往趁我们不注意邪恶的在我们旁边狠狠跺一脚,于是周围的雨水常常溅我们一裤腿,等我们回过神来想要报复时她早已跑的好远了。我说,我把包放在这里,等我一会,一会我过来把它拿走,她问下着雨你干什么去啊,我拿起手中的蓝色塑料水晶,冒雨冲了出去,在回去之前我决定再去看看她。
墓园一片沉寂在雨中只剩下一座座光秃秃的碑,我全身都淋透了站在她面前,几天前刚送来的花在雨水冲击下散落了一片,一颗幼小的柏树长在旁边有气无力的呻吟着,我把散乱的花枝聚在一起重新扎在了一团,把手链放置其中,我说,珍珍,这是依恋女生店送给你的,她让我转交给你我就过来了,孟勇让我给他推荐一些女孩子,我答应了,你弟弟应该上高中了吧,别让他去学体育,我念的美中就挺好,还有,我拿了你的书和唱片,它们放在我这里很安全。我站在雨中,一种失落和沮丧开始侵略我的身体,抬头仰望天空什么也看不见雾蒙蒙的一片全是苦难和未知。
她走了,走的那样决绝,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究竟死于何因,真的是为了音乐与梦想吗?还是一些说不出的人生的痛楚?我知道每个人在面对肮脏复杂的社会环境都需要什么东西支撑着,可那绝非是艺术,是摇滚,是堕落和死亡,可那应该是什么呢?谁又说的清楚?英雄都必须死这样才能彰显生前的伟大,最残忍的莫过于天才的沦陷,因为他们不仅需要常人不具备的激情和信念,还要承受边缘化的孤独和世俗的冷眼嘲笑,我们都没有错,是世界对不起柯本,对不起每个在梦想之路上苦苦挣扎的人。
那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近距离的接近死亡,我七岁时父亲去世,当时的意识里全是悲痛和伤心,一个挚爱的亲人走了,表现出来的是无力挽回的难过和大声的哭喊,而这一次死的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姐妹,确切的说是我标榜的精神价值,是我崇尚的生活方式,是我思想的导师。我突然好想哭,像失去父亲那样使劲的拽着妈妈哭,可是我难过的要死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我想我大概是失去哭泣的能力了。绝望和悲痛,不一定是用呐喊和眼泪表达的,有时候低沉的语调和平静的脸庞更让人觉得痛彻心扉。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麦田里的守望者》有一句话说,一个不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个理由轰轰烈烈的死去,一个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可以为了一个理由谦卑的活着。
我们都是不成熟的并且太过于自我,过分的执着把她逼上了一条死胡同,可以说她的死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她信仰的不过是一种非主流的违背传统理论的摇滚精神,那根本不是信仰,信仰的作用是支撑着教徒们抗拒黑暗和恐惧,从痛苦里一点点解脱出来,然后依照宽容和高尚的品格快乐的活下去,那简直就是邪灵,一股被她误解的力量,或者是形而上学,或者是止痛的大麻,稍微加一点剂量就能致人死地。总之,她就是被那股神秘的力量所诱惑才不顾一切的。值不值当,每个人的看法不一样。
我买了晚上十一点多的火车直接通往洛阳而没有赶往学校,我说我心中坚持的一套人生观已经瓦解了,需要时间来调整一下好对生活有一个全新的态度,在火车上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吓得一直不敢相信,我说,她死了,已经火化了,就葬在城西的那片墓地。妈妈说,下了火车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我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她一直念叨着怎么一个好好的丫头说没就没了,真是可怜啊。
早上四点天还没亮,妈把我接回家,我脱下已经干了的散发着馊味的衣服瘫在床上什么也不想说,爸和妈分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试图找些话题让我把难过的心抽离出去却怎么也做不到,爸说,试探着问我,“小诺,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我们都在这儿陪你,你别什么都不说憋在心里。”
我摇摇头,“我什么想法也没有,我的世界已经黑暗了,现在你们看到的我不是我而是一具尸体,一具行尸走肉。”
“苏阳,她说她的世界已经黑暗了,黑暗了?”妈妈慌张的望着爸,扯着他的手。
“好了,好了,你去给她做点吃的,她一路上什么也没吃,我在这里和她聊聊。”爸挣开她的手,点点头,妈妈把椅子放回桌子脚下拿着我的脏衣服出去了。爸接着问,“为什么这么讲啊,死的人是她,为什么你现在是一具尸体?”
“你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吗?”我说,“她想唱歌想当一名歌手,可是她已经错过了,错过了学音乐受教育的机会,只能在黑暗里一遍遍摸索,然而不论怎样努力都找不到一条光明的出路。”
“傻孩子,只有活着才会有出路。”
“也许吧,”我说,“可是我现在已经失去方向了,像一只孤魂野鬼,风往哪里吹我就往哪里走。”
“小诺,你别那么悲观,你看我都四十多岁了还没想过寻死,你的路还很长,现在的社会建设正等着你们这一代呢,你看国家还存在着多少贫穷与落后还有多少尚未完善的制度,不往大了说,回报社会没你们的事,可是家人呢,朋友呢,你撒手一走留下一个烂摊子让别人收拾,这是极其不负责任极其自私的做法。”
我闭上眼,叹了一口气,脑子里相互交缠的全是团团线头,“你别多想,”我说,“我不会死的,我只是累了想睡一会。”
“好,”他把被角给我掖了掖,又坐了下去,“我在这陪你,等你睡着了我再出去。”
“随便你。”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