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川进来的时候,棠钊王的内侍正在给他念奏疏。
棠钊王靠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长箭,走神,仿佛没在听。
他面前的御桌上乱七八糟的奏章,纸笔,书籍堆在那里,有些从边缘掉下来摊在地上。地上也到处都是各种物件,甚至有被踩踏的痕迹。已经有小半月没人收拾了。
宫女把延川带到殿门口就不进去了,低着头等在那里。内侍官紧张的看了一眼门口的延川,又迅速的偷看了一眼冷着脸的棠钊王,他手里都是冷汗。这十几日来君上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差,到后来连宫女都不让进来了,人影晃动都能叫他心烦。仿佛那盛夏的干草,一点就着。现下君上没让停,他不敢停,仍是念,心突突的跳。
他自然知道君上是在生什么闷气。国师延川君半月前奏请离城三日,结果整整十七天毫无音讯。现在可好,偏偏轮到他当值的时候回来了,他总觉得森森的寒意从君王是身上散发出来,蔓延至整个大殿,比那门外的春寒还要胜过三分。他刚才还在玩那只长箭,现在捏着箭,一动也不动,眯着眼静静的看着殿门口的国师。
延川看着一地的凌乱,没有先进来问安,默默的捡起地上的物件,从门口开始,一样样的捡起来拍干净。
棠钊王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忽然问内侍官:“今日城门当值的是谁?”
内侍官停下来,小声的禀报:“回陛下,是秦蔼,秦都尉。”
“传他进来。”棠钊王道。
“是!”内侍官领命,心中欣喜。他才不愿呆着这个地方呢。
果然,他刚转身没几步,听到哗啦的一声,身后的君王把桌上的一大摞书全部推落到地上。吓得内侍官寒毛一竖,加快了脚步。还没到殿门呢,就听得乒乒乓乓的各种东西从御桌上被推下来。
棠钊王站起来,从台阶上下来,一挥袖,好端端的香炉被掀到地上,咣当一声,香气四溢。
他向延川走去,一路走一路掀翻和推到各种东西。
延川一路捡。两人相遇的时候延川怀里已经堆满了各种东西。
“闹够了吗?”延川淡淡的问,看着他身后更加凌乱的地面,没有生气。
“嗯,够了。”王说:“哥哥,我再也不为难你了。”
没等延川回答,他抬手把延川怀里的东西哗的一下全部扫到地上,地图一路滚着全展开了,纸张扬在空中,甚至还有酒壶酒杯咣当当的滚着。
“嗯~”棠钊王环视了一周,微笑着说:“你刚教我言而无信,果然挺有趣的。”
延川轻叹一声道:“赤潋,你听我解释,我…”
“无礼!”棠钊王打断了他的话。
是,是他不好,君上的姓名不是他可以直呼的,今时已不同往日。延川没再说,弯腰捡起两个卷轴。刚站起身,棠钊王抓起他手上的卷轴一扔,力度之大,使得卷轴破空而过,在空中展开一直撞到大殿的柱子上,撕破了,掉在地上。
门外匆匆赶来的两人都被吓着了,提灯的宫女早就缩在一个从门里都看不到她们的角落。
秦都尉尴尬的进来,不敢多走一步。行礼道:“秦蔼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棠钊王见有人来了,收起火气,慢慢的踱步上了三级台阶,回到桌前,倒了一杯酒,才说:“秦都尉,今日城中可好?”秦蔼不敢惹事,原原本本的说:“回陛下,城中并无异动,一切安好。”
“好,”棠钊王接着说:“这是我棠钊国师,延川大人,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秦蔼低头道:“延大人德高望重,名声显赫,不说臣下,就算棠钊周围数十国恐怕无人不知。”
棠钊王不着痕迹的笑了,恢复冰冷的表情说道:“很好,那么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准许,国师大人不可出城半步。倘若他一日不在城中,该日当值城门侍卫全队问罪。”
秦蔼一愣,抬眼看了看延川。国师大人是个医术高明的人,民间皆传其有通灵之术,甚至能活死人,肉白骨。故而周围邻国都常有达官贵人请其前往诊治。他治病救人不分贫贱,时常到平民百姓中看病。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并不是谄媚之言。棠钊国师,其实经常出城。
延川躬身行礼道:“陛下,如此…”
棠钊王打断他的话,把手里的酒摔在地上,再次下令:“一日不在,当值者全队问斩!”
“是!臣…领命。”秦蔼不敢再多言,领命回返,出了殿门外暗自用袖子揩了揩额头的冷汗。
秦蔼走后,内侍官进来。棠钊王示意他什么也不要做。
于是空荡荡的大殿内延川一个人在默默的收拾着一切。棠钊王就那样坐在那里看着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皇兄不会同他无故待在一起了,君臣之间都没有那么生分。话也说不上两句。就仿佛他在刻意避开自己。这一次他一去不回,还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十来天,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让朝夕去看看,朝夕也不见了。那些天,那种失落的感觉就算只出现在心中都觉得耻辱。更可恶的是,自己的心还无限制的刷新着羞耻的底线。他还在凌晨皇宫守卫交接班的时候,穿黑衣蒙着面潜行到城北他那流萤殿去看过,寻找任何有可能知道他下落的线索。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去,也没有任何理由可去。
他真的太累了,他可以徒手抓住一只蝴蝶,射中一只飞鸟,却不能把皇兄留在身边一个时辰。
方才他轻唤自己的名字,是多久没有这样称呼他了。一股暖流从心中升起,鼻子一酸,眼眶都热了。好怕是丢人的哭出来,才一声喝止了他。是不是言重了…万一从此往后,他再也不叫自己赤潋了,该如何是好。
想想他出诊的时候,仿佛全天下都可以得到他,除了自己,就心生恨意。难不成非要让他也病了,躺在那里他才会回身靠近自己,看看自己,摸摸手腕,就像小时候那样亲近呢。想到这里,棠钊王去拿桌上的长箭,转过来,箭头对着自己的上腹,下腹,胸口?
忽然想到身旁还侍立着内侍官,他把箭头转过来,抛到桌上,说:“做得挺好的,新郑送来的钱就拿去造箭,明日去大营看看他们其他的辎重。”内侍官被抛到桌上的长箭吓了一跳,刚才瞥见君上拿箭对着自己比划,原来是考量工艺质量,还以为他想刺自己几下呢,真是吓死他了。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延川忽然开口了:“那新郑送的大礼,可否送还回去,现下情势与新郑结盟恐怕会立即招来灾祸,那孩童十人,留在君侧也实有不妥。”
赤潋靠着椅背,悠悠的说:“我刚刚才说拿去造箭呢。这收下的礼岂有送还之理。不就是打嘛,我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