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严师父的话,门房一脸为难:“按理,你这么远来到罗城,我应该让你进于县令的宿舍住。但于县令向来规矩很严,公私分明。我现在仅凭你一面之词,又不认识你,还是不能留你在县署。里面有档案等机密,还有钱物,若出事情,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再说,你又是私人探亲,我也不能安排在县衙客栈住。”
严师父一听,冒火了:“于公子难道是假的,是冒充不成?”
“我没说他是假的,但也很难证明他是真的。这需要等于县令回来方能知道。”戴着老花眼镜的门房,一副不屈不挠、油盐不进的样子。“于县令没来之前,只好委屈你们一下啦。”
严师父气得面如土色。于廷翼知道办事极端认真、规矩特别严明是父亲的一贯作风,有这样的县令,就必定有这样的衙役。他连忙劝严师父道:“不要为难门房先生了,走吧,我去找客栈住。”
但严师父死活不肯:“到了我们罗城,何必再花这个冤枉钱?不是我吹牛,这罗城县城,到处都有我的亲戚朋友。再说,即使我不认识一个人,只要我说出是‘于父母’的亲戚,千家万户都会争着让出好房好床铺,让我们美美地住上几宿哩!“
他的话果然不虚。当他把“于父母公子来罗城探亲,晚上要找地方住宿”的事一说,整条街巷的人顿时你争我夺,争得面红耳赤。于廷翼心里感到暖洋洋的,最后还是严师父出了一个主意,用抓阄的方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当一户谢姓人家抓到阄后,高兴得眉飞色舞:“老天爷总算开眼了,我家的运气真好!终于让我家有机会向‘于父母’表示一点谢意了。”原来这户人家的当家人谢富忠在那场谈虎色变的黑死病大瘟疫中,是因于县令从柳州府城请来名医,并三天三夜没合眼指挥几个郎中,硬是把他和几位重症病号从死神手里抢夺回来。病好后,他曾拿了一挂猪肉(五斤)和一袋糯米去县衙感谢,结果都被退了回来。至今也没找到报答的机会呢。
“这下好了,总算可以报答‘于父母’的一丝恩情了。”全家人兴高采烈。宰鸡,包粽,炒花生,又把儿子儿媳睡的新房腾出来,给于廷翼和严师父住。
喜得严师父合不拢嘴:“于小弟,我这护林人也沾你的光,睡上富贵房富贵床了!”
这天夜里,那些没有拉到贵客的乡亲都络绎不绝地来到谢家串门,拉家常,问这问那,亲热异常。一直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好玩好耍,东门四把。”第二天吃过早饭,严师父一边介绍,一边把他带到东门镇,看红瓦白墙的古民居。之后,又到离县城二十里的四把乡,参观丹凰衔书、两江印月、黄泥瀑布、北岭覆钟、中寨鸳鸯、孔雀开屏、双姑抱颈等著名景点。绮丽的山水风光,令于廷翼乐不可支,深深陶醉。
第二天傍晚,于廷翼从乡下回到县城后,与父亲在新县衙相见了。
说是新县衙,其实就是五间草房。年初,省里和府里拨了二百两银子,用于修建新县衙。说关帝庙太小,太简陋。拿到银子,县衙官吏一致想建个像样一点的县衙。于县令知道,这笔钱建几间砖瓦房行,但建像样的衙门肯定不行。官吏和乡绅纷纷说:“可以募集一些银两。”于县令严肃地说:“大灾刚过,百姓仅得温饱,需休养生息,我们就建草房吧。”于是花二十五两银子,建起了一座草堂。“这县衙太简陋了!”官吏们都说。于县令道:“草堂好,住草堂,我们可以时时感受百姓的疾苦,可以像诗圣杜甫那样,时刻不忘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崇高情怀。”
“家里怎样?你奶奶身体还好吗?你娘身体怎样?”于县令接连问。
于廷翼对父亲说:“奶奶天天傍晚,到村口大榆树下遥望,哭泣;母亲日夜思念,为父亲忧愁,已两鬓如霜。”说罢,父子抱头痛哭。
廷翼道:“爹,我来时,族长送来全族人募集的十两银子,给我做盘缠,还给我带来一道族令,要你罗城知县任满,立即回家乡侍奉奶奶。”
“这个自然。”于成龙道,“一待任满,我即刻启程回乡,照顾你奶奶,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再不分离。”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改温情,严肃地说:“昨晚我不在县城,你去哪里住宿了?”
“我被严师父带到一户熟人家去住的。”
听了儿子这话,于成龙立刻责备道:“你不可以随便去吵扰乡亲的。你这么一去,害得他们杀鸡包粽,腾新房换新被,搞得天翻地覆。你知道吗,这叫变相剥削百姓,敲诈民脂民膏!”
廷翼委屈地说:“我要去住客栈,可严师父硬是拉我去啊!”然后一股脑倒出了几年来的苦水,“你到罗城当年的十月底,当天将死于瘴气的消息传到家乡,因为这死讯是你写信通知他家,当时我们还不知情。一天夜里,突然天将家四个兄弟,号称四老虎,再加上一帮亲友,总共几十个人赶到我们家,向我们讨命。
“我们如晴天打下霹雳,吓蒙了。当时家里只有我卖炭挣来的六两银子,全部给了他们,又把仓里几千斤小麦、包谷、小米都卖了,凑给他们。可他们还不答应,要娘和我,披麻戴孝,做孝子送葬,才勉强完事。当时这份屈辱,叫我们想死的心都有了。”
廷翼边说边抹眼泪:“水牛的死,搞得我们家更惨。去年腊月,我们正准备过小年,请天地,拜祖宗。谁知水牛一家,包括七八姑八大姨,一齐来了。一到我们家,说水牛健壮如牛,不会病死,一定是你逼死他。于是,先是把我们家东西劈里啪啦砸个稀烂,接着从牛栏里牵走了耕地的水牛,从羊圈里牵走了所有的羊,还拖走了猪圈里养着、准备宰了过年的大肥猪,简直凶得跟土匪一样。
“我媳妇去拉,不让他们拖猪,被踹到地上,流了产……最后还是族长出来,说再搞,他就要报官,这伙人才扬长而去。结果这个年,冷冷清清,老少一齐哭。娘号啕大哭,奶奶也哭,我媳妇躺在床上默默流泪。娘哭的是:别人家当官都风风光光,只有我们家做官,好像遭了大难。我的心里也在哭泣:爹这官当得窝囊--简直窝囊透了,家中没得到一丝好处,相反搞得倾家荡产,像遭了强盗洗劫!”
廷翼两手蒙住脸。此时,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哀痛,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禁不住鸣鸣鸣不转声地大哭了起来。
于成龙见儿子一脸菜色,衣服打着补丁,想到自己到罗城后,把家庭重担全部抛给他,抛给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使家人遭了这么多罪,便不再责备。
“儿子,这几年,辛苦你了!爹只顾罗城,没照顾家庭,对不起奶奶和你娘,请你多谅解!”他动情地说,“罗城是一副烂摊子,贫穷、疾病,野兽昼夜出没,强盗肆意横行。可说是千孔百疮。这破烂程度,真令人难以想象!我既当县令,总不能一走了之,总得为罗城干出点业绩,让百姓道一声好,你说对吗?”
廷翼点点头。忽然他问:“爹,朝卿和山泉怎么没看到呢?”
“朝卿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人也不知去向。他说在县衙干,娶不到媳妇,就走了。”于成龙长叹了一口气,“山泉出天花成了大麻脸,整日哭哭啼啼。前几日,他已回山西老家去了。”
廷翼一听,心中发愁道:“山泉此番回去,又不知要闹出啥事来呢?”
廷翼深知父亲在罗城做官的艰辛。父亲身边仆役一个个不是死便是跑,只剩一个光杆司令。仅三年多,他便鬓发全白。看到罗城百姓对父亲的热烈爱戴,他心中的怨气顿时消了大半。
一天傍晚,于县令刚办完公事走出县堂,忽听县衙外人声鼎沸。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不禁吃了一惊。出署一看,只见县衙门口人头攒动,个个手提肩背着东西。原来,于县令儿子来罗城探亲的消息,已在城乡传开来,于是乡亲们纷纷带着土特产和钱等礼物,成群结队到县衙拜贺。
于县令不禁呆住了,问:“乡亲们,你们这是做啥呀?”
这时,只听乡亲们异口同声道:“于大人,你待罗城百姓这么好,我们无可报答,现在带来一点小礼物,请于公子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请于公子一定得收下!”
于县令来到乡亲们中间,连连拱手,亲热地说:“感谢父老乡亲的深情厚谊!你们的情意,我们已经收下。但我老家,距罗城将近万里,一个人怎么能够带那么多的东西返回?还是请大家带回家吧!”
在他和廷翼的反复劝说下,乡亲们才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回走。可是,还有许多人无论怎么劝也不走,非要留下钱物。
于县令道:“你们平常的日子也很困难,还是带回家买灯油,买食盐吧。”
一个中年妇女急急地说:“我昨天傍晚发了点小财,自家田头抓到一只大甲鱼。一称,足有三斤六两,整整卖了两百多文。我家小儿子年纪轻轻,今年只有十八岁,就中了秀才,这都是于大人你费心教导的恩德。因此,这三十文请于公子一定要收下。”
话音刚落,有个白胡子老大爷嚷道:“昨晚我儿子布下陷阱,捕到了一只老虎,整整卖了一千文。于县令把我从黑死病瘟疫中救出来,这大恩大德无以回报啊!这两百文给于公子做件小褂子。”
绰号“老吹”的精瘦后生说得更玄乎:“我有个叔叔,少年漂泊南洋,一直没有音讯。谁想近日突然回了家乡。他现在已是百万富翁,一回来就给了我家三百两白银,还有金戒指金项链。这三百两对我叔叔来说,是水牛背上拔根毛。可对我家来说,却是大救星,使我家一下子富了。于县令冒死从强盗窝中救出我女儿,我本想拿五十两银子作为酬谢,但又不敢送。知道于县令向来清廉,所以只拿来五两。”
听了乡亲们的话,于县令微微笑道:“你们的运气一个比一个好,我非常高兴。”他略一停顿,转身对白胡子大爷说,“你家捉的老虎卖到了哪里?带我去看看,我想要点虎骨泡‘虎骨酒’,治治我这膝盖风湿性关节痛。”
老大爷顿时面红耳赤。因为这钱是卖猪羊得到的,他只好结巴着说:“我们,卖了老虎,就,就走了,没问他们,是,是哪里的。”
于县令于是转身对瘦子“老吹”道:“你叔叔来得正是时候。既然你叔叔现在是百万富翁,我想以罗城县令的身份向他求助,请他在水牛背上再拔一根毛,慷慨解囊,捐助一百两银子,修建学堂。行吗?如果行,就请带我去见一见他。”
这一下,“老吹”不禁张口结舌。因为这钱是卖耕牛得来的。好一会,他才憋出一句话:“他说生意忙,已匆匆赶回南洋了。”
“各位乡亲,你们都不要瞒我了。你们的钱,都是卖粮卖牛羊卖土特产换来的。”于成龙眼含热泪,无比深情地说,“可你们卖了粮,自己吃啥呀?”说到此,他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要是接受了你们的钱物,心里怎能安宁?那同强盗抢劫又有啥不同?”
说完,他用手一招,把两个衙役叫到身旁,对他们耳语了几句。
很快,衙役拉来了一手推车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乡亲们丢的,查不到来历。乡亲们来送东西,于县令都叫他们当场拿回,但有的趁衙役不注意丢下就走,有的是夜里偷偷送来。他反复查就是查不到来历。
于县令吩咐每人拿上一袋。他用坚决而又带点恳求的语气说:“大家知道,我是从来不收礼的。所以就请众乡亲,一起帮我解决这个难题,解脱这个包袱吧!”
乡亲们走了,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他们哽咽着说:“我是来送礼物的呀,怎么却拿了于县令的礼物呀?”
于县令退还礼物的事,让罗城百姓又一次感动不已。
为了表示对“于父母”的敬意和感谢,又一个主意在城乡百姓间酝酿。
听说于公子很快就要回山西了,乡亲们知道,送钱送礼物,于县令都不收。于是大家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办?有人说:现在正逢立冬,我们何不举办“依饭节”,既庆祝罗城在于县令的统领下,五谷丰登生活大变,全县乡亲热闹热闹,又欢送了于公子,同时又展现了我们仫佬族文化,可说是一举多得。
“好,妙!”这个提议获得大家一致赞同。于是大家立即热火朝天地张罗起来,只用三天,就筹办起四年一度,已近三百年历史的隆重的“依饭节”。
依饭节,是仫佬族人最独特、最隆重的盛大节日。这天,东门镇最宏伟的古色古香的大厅里,设了高高的神坛。厅堂周围贴着对联,祭堂门外为:“恭迎圣驾”。祭堂前为:“依饭四年乐一举,轮成万户庆子仓”。横批是:“五谷丰登”。门楣上贴着彩色条幅十张,祭坛上放供桌一张,上面依次摆放着三十六位神像的木制面具,大红蜡烛高照。
见于县令和于公子前来观看,顿时群情激奋,欢呼道:“于父母好,于公子好!”
于氏父子频频拱手作揖:“乡亲们好!”
仪式开始了,由宗族资历很老的人主持。只听他开头唱道:“呼呀,嘻呀,初拜明香,呼弟坛前,烧香礼拜众神仙呀呼,烧香礼拜众神仙呀呼!”仪式分起坛(点名请参加“宴会”的众神)、请筵、点牲(祭供)、劝圣、唱神、合兵、送圣(即散场)等程序。
廷翼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唱神、合兵。
唱神,由两位师公表演。一位身穿红法衣,脚穿草鞋,另一位身穿便服帮腔,唱到哪尊神,就戴上哪尊神的木质面具装扮该神,边舞边唱,依次唱完三十六尊神。在唱神中,最突出的是唱牛歌。只见供桌上摆簸箕一个,内装熟猪肉、糯谷穗、三碗饭、五杯酒,还有盐碟、红公鸡、白米等。扮牛郎的道师,手持金竹鞭,身背竹篾饭盒,边唱牛歌边绕供品舞蹈,请七圣牛哥为仫佬人保护耕牛。
廷翼兴致勃勃地看着。
仪式的高潮是“合兵”,即“集结兵马”。由师公拿红公鸡一只,咬破鸡冠,将鸡血滴进酒中,接着演唱起合兵。最后,道师拿着公鸡开始悬空翻起一个个的跟斗。
众人喝彩。于县令也频频鼓掌,于公子也连声喝彩:“好!妙!”
道师受到鼓舞,越翻越有劲,接连翻了十五个,就在翻最后第十六个时,大概是得意忘神,竟扑地一声掉下神坛,吓得众人一片惊叫。
于县令也惊得啊的一声霍地站了起来。
就在众人都为道师捏一把汗时,却见他猛地一个倒抽跟斗,重新稳稳地站到台上。众人的喝彩声、鼓掌声,如同暴风骤雨。
最后一道是“送圣”。只见师公挑两串纸钱,逐一念唱送诸神归庙。当送最后一尊神--梁九时,装扮梁九的道师,捏着一个吹得大大的猪尿泡,边向四边走动,边向围观者发问:“大兄弟,你知道我们仫佬族,最动情的是什么节?”
道师手指廷翼,向他发问。见廷翼回答不上来,便笑骂一句:“笨蛋县令公子,连男女相亲的走坡节也不晓得!”说着,扑地将大猪尿泡敲到他头上。
顿时引起众人一片善意的笑声。廷翼脸一红,也朗朗地笑了起来。
节日最后,梁九向族佬敬酒后,突然将坐椅推倒,将猪尿泡放地上,只听啪的一声爆炸。廷翼吓一跳,一看原来是梁九踩炸了猪尿泡。顿时又引来一阵笑声。最后梁九将芋头、糯谷,分给各家各户,人们喜气洋洋。此时,喜庆气氛达到高潮。
依饭节这天,家家户户包粽子,杀鸡宰鸭。各家亲友携儿带女,把五色糯米饭和各种熟食装在竹篮里,回娘家和亲朋好友团聚。
银郎中自从鼠疫时期受于县令委托,在城关东门镇开设诊所,救治全县危重病人,已把家安在东门。这天,他从乡下出诊回来,忽听说于县令大公子来罗城探亲,很高兴,马上对孙女明月吩咐:“快去县衙邀请县令和于公子来我们家做客。”
明月一愣:“我,我合适吗?我跟于公子从未谋面,羞人答答的。”
银郎中道:“我们家和于县令关系非比寻常,亲如一家,没关系的,人家不会说长道短的。”看到明月仍有所顾虑,便道:“那就叫你妹一道去吧。”
姐妹俩没有邀请到于公子。原来是梅金宝弟弟英超把他带出去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