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名叫梦逍遥的少年其实并没有离去。
他一直躲在此间墙外偷偷观察着院内的梅九娘,生怕她因为自己的离去,而迁怒于钱不二。
他想过梅九娘会痛骂自己。甚至想过就算是被骂了,挖苦了,也绝不还口,就算以后被人耻笑是怂蛋也是如此。因为不管怎么说,自己都对这个未出阁的姑娘,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但当他听到梅九娘的这几句话时,身子依然剧烈的颤抖起来,清秀俊俏的脸也因愤怒变得扭曲狰狞。
他无法反驳梅九娘讽刺自己的话,也无法向戏文里那样热血高歌莫欺少年穷。因为在逐渐模糊的记忆里,曾经的自己确实是个无用的边城小兵。现在的自己确实是一个每日幻想能够修行,但却注定一生无法修行的废物。是一个连最喜爱的人,都无法保护的废物。
他忍受甚至接受梅九娘对自己的所有嘲讽。
但是,他无法接受,甚至无比愤怒她对自己心中喜爱之人的侮辱。
“梅九娘…你他娘的才是婊子!对于我来说,明月比你高贵一千倍一万倍!”从墙后走出的少年,拳头紧紧地握着,那口中说出的话语,充斥着凛冽杀意。
“逍遥,怎可在对大人这般放肆无理,还不快点低头认错!”伫立在雪地的钱不二,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年,连忙呵斥。现在的梅九娘因为方才的事,可是真的惹不得。
在那条特例面前,就算少年身负官职,也可任意处罚,更何况他只是个秀才。
狠狠握紧拳头的少年微微垂首,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
在他日渐模糊的记忆中,应该由他保护的那位姑娘,始终承受着他人的歧视与嘲讽。不管是什么样子的事情,都在不断低头、认错、隐忍。然后一次又一次用酒精麻痹自己的内心,去做那些很美好的梦境。
这些年来,他除了端茶递水烧饭,每天晚上替她揉肩洗脚外,什么都没有做过,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托着病体去跳舞,去陪那些身份高贵的城外人喝酒。听着她酒后梦呓说的美好梦想,自己却无法帮助她完成。
而面前的这些人,是比城外那些人更加高贵的天眷宠儿。是自己说错一句话,就可能给雾阁带来无尽麻烦的人,所以,他只能再一次选择忍受!
望着面前哭泣的柔弱少年,梅九娘的心中满是嘲讽,对于这种只知道哭泣,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孬种,她真的无法在对他提起任何兴趣,就连出言讽刺的心情都不在有了。
她抽动鞭子,想好生惩罚一下少年,以此来弥补他对她身体的侵犯,和将她跟低劣的青楼女子相比的侮辱。
“够了!”
梅九娘的鞭子刚要甩起,便被院中的尉迟靖喝断。
只听院中低沉的声音,说道:“梅姑娘,无论这个少年做了什么,他始终是那场战役幸存下来的帝国军人,所以我希望你能给予他应有的尊重,也请因此原谅他对你的所有不恭敬。”
他顿了顿,像训斥晚辈那般对少年说道:“你个瘪犊子,滚回自个儿屋哭去,别他奶奶的,在这里给那些逝去的帝国军人丢人现眼。”
少年听完此话,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和鼻涕,没有转身离去,而是抬头愤怒的注视着梅九娘。
“他奶奶的,没听到老子说的话,滚犊子!这是军令!”
梦逍遥身子挺得笔直,依然不为所动。
钱不二见此额头汗液直出,面色尴尬冲着梅九娘笑了一声。他上前抓住了少年的胳膊,但怎么拉都不愿意走。他嘴里骂了声娘,一把将少年抱起扛在肩上便向院外奔去。
他边跑边说道:“你个倔驴,咋就这么不懂事,那些人是咱们能惹得起的,人家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咱们。跟你说了多少次,只有忍受才不会被欺负的更惨。”
梦逍遥紧握的拳头不断挣扎着,眼睛紧紧盯着梅九娘良久。
想着自己为什么要忍受,就因为她是锦衣卫!就因为她是修行天才!
难道说,被别人踹破自家房门,自己就应该忍气吞声;难道被当众打了耳光,自己就要承受却不还手;难道被人家把你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骂了一遍,还要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他做不到,踢碎了自家的门就应该陪!当众羞辱自己,就应该承受被自己羞辱!被骂就应该狠狠的还回去!
自欺欺人告诉自己:狗咬你一口,你还能去咬回去。最终的结果还是被狗咬着大腿不放。只有狠狠的给咬你的狗一脚,它才会知道疼,才会知道惧怕,才会知道松口!
他大声说道:“梅九娘!我现在虽然是个丹田破碎的废物,但我十二岁就上战场为帝国征战。雾阁里的人虽然干着最下贱的活,但是每一分钱都是靠自己辛苦赚来的,花的理所应当!用的问心无愧!”
“而你呢,仗着自己出身好,便牛逼哄哄!认为自己高高在上!”
“可他娘的把你所有背景都抛开你连个蛋都不是!”
“我他娘的告诉你,终有一天,我梦逍遥…你嘴里长的像娘们一样的没用家伙,会站在比你更高的楼上,看着楼下自诩身份高贵的你们痛哭流涕!”
……
……
兰字间内,那位老人和刀疤脸安静的站在亭门两边,梅九娘站在亭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钱不二则是半躬着身子在其身侧,对着厅内的尉迟恭说着感激奉承的话。
钱不二将少年送出院子,便赶紧跑回来赔不是。不过幸而几位大人都念他是孩子,并未出言怪罪。
他将少年来到雾阁的事情说与众位听。随后又回答了尉迟恭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方才离去。
尉迟j靖看着他的背影,内心却因其所言变得无比沉重。
他来此地,并非是因一时喜好而到这烟花柳巷之地寻欢作乐。
今日他之所以来此,其实真正目的还是那位少年。但未曾想,所见所感都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一直未曾说话的老人同样对少年很有兴趣,自然也看出了尉迟靖此时的异样,那双一直古井不波的眼眸难得漏出一丝兴趣。
他轻抚下巴上的灰白的胡须,询问道:“我看大人对那少年很有兴趣。”
尉迟靖微笑回答道:“还好,还好,我观先生对他也很有兴趣。”
“那个少年的性子很不错。”老人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笑道:“除了舞跳的糟了点。”
尉迟靖听此不由想起方才令他怒骂的举止,苦笑赞同道:“确实,简直是在糟践舞蹈。”
两者对于少年的赞许言辞,令一旁听闻的梅九娘脸上更加阴沉,但怎奈两者身份地位悬殊不敢过多言语,但心中却将那无耻之徒的祖宗十八辈问了无数遍。
尉迟靖自然猜得到梅九娘在想些什么,随即调笑问道:“小九与那少年接触最近,你怎么看?”
梅九娘自然听出话中另一层意思,藏于黑纱面罩的脸颊微红,没好气道:“一个天天做着修行美梦的废物,能有什么大出息,而且脑子还有问题!”
一直沉默不语的刀疤脸听到此话后,眉头微皱,虽然这女子一路上态度谦卑恭敬,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做的是什么事情。再加上各方速来与锦衣卫不合,更使他这种修行人对其很是厌恶。
“一个未曾修行的普通人,却能正面接住你一记完整‘落花’,而且之后还可以起身行走说话。”刀疤脸顿了顿,冷笑讥讽道:“如果说这样的人是废物,那你这锦衣入了楼的天才,岂不是更废物。”
刀疤脸的话掷地有声,气的梅九娘无从反驳,只是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老人听闻‘修行’二字后,脸上满是感慨之情,说道:“凡尘亿万人众皆可入山寻道,能登九重山顶望楼者十不存一;推门入九重楼证道者更是少之又少。更何况入楼后还要经三难七险。只可惜那少年丹田破碎,连凝气寻道都做不到,又何谈修行。哎,真是天不倦人啊!”
尉迟靖从见到少年的第一面起,便很是喜爱,也比此间众人看得更远。
他豪饮了一口酒,语气坚定的说道:“假如那少年迈过那道坎,一定能站在比我更高的楼上。“
听闻此语的众人没想到尉迟恭会给少年这么高的评价,因为他们一生都未见过比九层楼更高的人,当然也无法想象楼外天是什么样的风景。
不多时,尉迟靖看起来异常恼火的道:“可是他奶奶个熊的没有假如。”
此间陷入短暂沉默,除了风雪之音,便是呼吸声响。
突然,一直未说话的梅九娘,问道:“不能修行,那他是怎么当上的秀才?”
……
……
雾阁深处有座湖泊,湖边有座简陋的茅草屋,因是风雪刚过,屋顶挤满了厚重的白雪。
屋内与屋外一样简陋,一桌一椅,还有用石头支起的木板床及上面的众多木质牌位,便是此间所有物件。
此时梦逍遥坐在椅上,竟不顾冬夜的寒冷,光着上身,那胸前本来异常狰狞的伤口,却不知为何只留下难看疤痕。
他将缝补好的棉布衣衫,从新穿好,随后摸了摸胸口处的大补丁,苦笑着看那些牌位。
少年自然听不到兰字间众人对于他能不能修行的感慨,但是胸口传来的刺痛以及没有书籍相隔的空虚感,却让他现在很有感慨。
那本被一鞭粉碎的书籍,是十一岁那年大叔教他修行时,给他的入门口诀,虽然那东西便宜的满大街都是,自己也早已倒背如流,但今日一失,却真有点离修行越远之感。
不过正如梅九娘所言,他丹田破碎,现在已经修不得世外之法,但这依然改变不了少年想要修行的决心,因为大叔曾经说过:假如神降苦难于众生,必将流一线光明,流一丝希望,以促使凡尘苦难者,心怀希望不停奋斗,从而离苦得乐,步光明大道。
他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同样确信自己终有一天可以再次修行。
当他沉浸于此时,嘴角渐渐上扬。
不多时他转身看向房门处,极欣喜的说道:“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