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火车站,回到令人心安的故土,祝式微感觉仿佛洗尽了繁华般,心灵变得淡泊而开阔。她狠狠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如斯香甜。
从高中时她便离家到外市上学,一直到大学毕业,整整7年,她都像一个旅行者一样,偶尔回来,住上几宿,而后便走。刚开始之一离开家乡固然是叛逆使然,而后便多半是觉得麻烦而且害怕与母亲短暂相聚后的离别,便除了过年和母亲生日,几乎不曾返乡。
而如今,可以不用离开了。
未尝不好,尽管心里有藏不住的失落。祝式微无声叹气,提起旅行箱,上了一辆出租车。
在报上地址的时候,她竟觉得格外生疏。不由联想这些年母亲一人到底是如何度过,心中自责。这一次回来,再不会离开她了。祝式微默默想,摸索出手机,删除了在H市的所有联系人,在电话薄清空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空了。
心中叹气——到底何时能忘了苏影,走出那段残缺的恋曲。
回家本来就是临时决定,也就没有告诉母亲,祝式微本想是给妈妈一个惊喜,但是当她心花怒放地按下自家的门铃的时候,自己却被惊喜了。或者说,有惊无喜。
当式微看到来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时,她不禁愣住了。
“请问,”祝式微心中闪过一丝慌乱,“请问原来住在这的女士,搬家了吗?”
男人则愣愣看着面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女孩,眼神古怪,甚至于无措。
而当祝母的身影从门后露出来时,祝式微彻底迷惑了,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喊,“妈!你,他……他是!”
“小微……”祝母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儿,也吃了一惊,她甚至在那一刻下意识想把中年男人藏在身后。意识到没有意义后,这位年过半百的母亲舔舔唇,对女儿展开一个笑容,“式微,先进来再说。”
看到母亲的笑容,式微像是安心一般,看了门口的男人一眼,进了门。
她心中想的是,如果这个人是母亲喜欢的人,那么她可以释然。毕竟母亲单身这么多年,她想和人一起度过下半辈子,也是天经地义。做女儿的,一定为她高兴。
只是,只是,事实比她预料的要好……甚至,好得让她无法接受。
“小微,他是……你父亲。”
当母亲说完这句话,祝式微足足愣了一分钟。眼光在男人和母亲身上来回穿梭,却始终机械冰冷。她甚至用足够时间,从她的人生字典寻觅“父亲”两字。
太久了,实在太久,她都几乎不记得,自己还有父亲。自己这个从小受人欺负被骂有爹生没爹养的野种,也配有父亲。
不,是这个男人,也配称作父亲!
“你出去!”下一刻,祝式微几乎歇斯底里,她撕扯男人,大骂男人,推搡男人,想把他赶出家门,可是男人就这么任式微大骂,却一动不动。祝母旁观一侧,不知所措。
知道祝式微因太过激动就要晕厥,祝母才上前一把抱住她。男人亦担忧地看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混浊的眼球里闪烁心疼,却不敢上前。
“为什么还回来……”祝式微一边哭,一边跌坐在沙发上,狠狠啜泣,顾不得脑袋昏沉。
“女儿,我……”祝母不知如何解释,心疼地看着式微。她知道以式微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能激动,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劝解不了。
“妈,你难道不恨他!”祝式微语焉不详地说着,却像致命一击令这个一米8的男人后退一步,受伤地看着流泪不止的女儿。
“小微,你别这样。这么多年,妈妈早就放下了。因为怕你多想,我就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爸……他三年前就与我有了联系。但是我们也只是偶尔聚在一起吃饭,他也说不奢求得到原谅,只是想看看我们娘俩……小微,我也是这话,我不求你原谅你爸爸,但是,希望你别排斥他。”
祝式微泪眼朦胧地看着母亲眼角的皱纹,又看看一旁站立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让人心生怜悯的男人,不由心中难过。小时候他抛下了她,要她独自成长;如今她长大成人,他又回来,乞求原谅。血浓于水,却形似陌生,可她难道不盼吗,难道不希望叫一声爸吗,她难道不心疼吗?
这么多年,她每当想念已记不清面容的父亲,难道只是怨恨,没有期待吗?
爸,爸,这一声迟了多久,又是否仍有意义?
殊途同归,真正是殊途同归啊。祝式微不明含义地笑了一声,抹了把眼泪,进了自己房间,撇下一句“我累了”,留下客厅里的两人面面相觑。
*
祝式微果真倒头便睡,醒来时已经天昏地暗,辨不清时辰。她躺在熟悉又陌生的床上,睡眼惺忪地拿过闹表一看,已经晚上7点。看看窗外,已经全黑。她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饿,这一整天竟没好好吃过东西,便趿拉着拖鞋,昏昏沉沉的走出屋子。
却忘了,或说没有习惯那个男人还在。以致在看到男人系着围裙在凿边忙活的时候,她着实愣了。可想退回已经来不及,更何况五脏庙是在闹得厉害,只好进退两难地立在那。
祝式微的父亲也看见了她,却不知说什么,只好佯装无视,继续切菜,只是稍微看出,他的手在微微抖动。
空气中传来切菜的声音,一声一声,空洞清冷。过了良久,祝式微尝试着开口,却生疏不已,她问,“我妈呢。”
男人一愣,菜刀一偏差点切到手。他放下刀,似乎紧张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小心作答:“出去了,说买几个你爱吃的才,回来做。”
祝式微忽然心生厌烦,她反感这种小心翼翼的相处模式,于是烦躁地说声“知道了”,便坐到沙发上看电视。频道一个接一个的变换,自己在干什么,式微完全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扔下遥控器,转身看男人,问,“你会做饭?”
“……嗯。”男人迟钝应着,仍有谨慎的气氛。
又是做给谁吃呢?活了二十几个年头,她竟没尝过父亲做的一餐!忽然心生不满,式微压着心中怒气,低吼,“红烧茄子,香炒蘑菇,鱼香肉丝,给我做。”
男人先是愣住,然后竟笑出声来,忙不迭地应着,开始忙活起来。那神情中,竟带着一丝喜悦。
门打开,祝母一进来,男人就忍不住说,“晓莉,式微叫我给她做菜,她叫我给她做菜了!”而后意识到式微还在客厅,不由收住口,紧张地望向沙发方向。
这个样子让式微无端心生疼痛,有些不忍。是啊,他是她父亲,即使再错,也是给她生命的人。心里又开始烦乱,索性起身走向阳台,拉开窗子,望向外面的夜空。
冷风袭来,一时清静不少。
过了一会儿,母亲走过来,喂式微身上披了一件外套。
“妈。”她叫了一声。
“式微,你爸他……”
“我不想说他,妈。”式微眉头被风吹皱,她淡淡说着,手指却不安地抠着窗框。
“那好,不说他。式微,说说你,你身体如何?”
“感觉好多了,妈。”
“哎,也难为你这孩子了。得亏有叶旭帮忙,等明身体好了,你可得好好对人家。”祝母长吁短叹。
“叶旭?关他什么事?”祝式微吃惊地看着母亲。
祝母同样吃惊地问,“你们不是在交往吗?”
“谁说的!”
“叶旭啊,他打电话告诉我的,还说请我务必照顾好他的女朋友,嘿,一个小伙子,说这些竟然一点不避讳,真是的。”
叶旭,那家伙!祝式微脑中浮现出一张坏笑的脸,离开他还被摆了一道!他真是个玩弄人城府深的混蛋!(显然,此刻我们亲爱的女主忘记了叶旭曾给她多少帮助。)
“怎么,难道你们闹别扭了?”祝母问。
“妈,没有。其实……我们没……”哎,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算了,不解释了,“妈,这边冷,我们进屋吧。”
“式微,那个苏影,你们怎么分开的。”
式微脚步顿住,头又开始痛。
“哦,式微,妈妈就是随便问问,走,进屋吧,也快开饭了。”
祝式微跟着母亲走进屋,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
*
日子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式微的父亲在式微的默认下留在了式微家中,却也无法与女儿的关系缓和一步。不过他每天为式微做饭,已感到很是满足。他也不奢望式微能叫他一声爸,只是每天这样默默注视女儿就好。
人过中年,总会特别吝啬,却也特别容易满足。
而大年三十,就在这样的相处中到来。第一次记忆中的团圆饭,式微虽嘴上不说,却格外珍惜。
至此,她其实已不太过埋怨,正如母亲所说,血缘至亲,又有什么放不下。
三十晚上,午夜敲钟过后,一家人围坐一桌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犹豫良久,式微还是拿起酒瓶,为男人斟满酒杯,在男人还愣时,轻声说,“爸,过年好。”
男人的筷子掉在地上,这个已过半生的沧桑男人眼里一瞬间噙满泪水。他的手因为颤抖,将酒盅里的酒洒了出来。在这个时刻,他竟然听到了迟来的那声呼唤。他怎能不激动!
而式微,也因着这句想了20年却吐不出的话,刹那间变得轻松。
“爸。”她叫着,微笑着替父亲再度斟满,“爸,我敬你。”
男人重重点头,混着泪,饮下这杯平生喝过最好喝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