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秋的洛临市没半点萧索之感,城市还储存着夏日的朝气。就像人潮熙攘的市中心,近日落成的“念商城”在今天举行肄业大典。这样的活动,少不了商家为赢得更多消费者好口碑,而进行一系列的免费、抽奖、折扣优惠活动。因此,许多人瞅准了这能节省一笔资金的机会,紧咬着开业的时间,在商场周围转悠。
幸而商城里囊括了游乐场、小食街、艺术走廊等副业设施,人们也便不觉得等待有多漫长。
“钧笙哥,剪彩就要开始了。”
路璐推门进去,眉目轩朗的男子坐在窗户前面的沙发上,似是未闻般一动不动。路璐轻轻走到一旁,只见他神情茫然望着窗外,消瘦清减的脸无比晦暗。
她犹豫了一下,心中有些怯意。
以前,就有些害怕这个堂哥。自从四年前纪念离开后,更为沉默寡言的钧笙哥整个人时刻罩着一股森寒的煞气。
那一年,洛临X河河水几乎没清澈过,河面一艘一艘渔船、舰艇来往不息,一批又一批潜水员潜到水底。
那一天,她第一次看到钧笙哥一副憔悴邋遢的样子,头发不再像以往那般一丝不苟,身上白色礼服服也皱巴巴的,还有斑斑点点的显眼血污。青青胡茬落了满腮,双眼无神却又带着极度痛苦的疯狂……
从那以后,他像是熬着生命一般地熬着自己,除了那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他的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脆弱和灰败。那疯狂到现在也已经沉淀下来了,变成了隔绝外界温暖的坚硬冰冷……
鼓足勇气,路璐再次出声唤了一遍。
“知道了,你先出去。”分外暗沉沙哑的声音,让人找不到半点温度。
路璐点点头,掩门出去。她知道,活动开始的最后一秒,钧笙哥才会出现。果不其然,当她把一切注意事宜都检查了一遍,钧笙哥已从休息室出来,一手拿着活动流程,一边静静听着身边人的报告。
路璐又觉得,他不像在听别人说话,他苍白的脸上甚至没有微末的涟漪,抬起的目光瞥向虚空,深邃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冷冰冰的漠视。那空寂的姿态更像深深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路璐看得有些心酸,敛下了眼。
“你做的很好,以后和皓远要多多配合。”不知何时,路钧笙走了过来。
眼里啪嗒落下,路璐缩缩鼻头,“钧笙……哥……”
路钧笙依旧没有半点悲喜,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停下步子,直接朝台子走去。各个促销点前都是人满为患,路钧笙拿眼扫了去,倏地,双眸猛睁大,直愣愣盯着一个方向。
喧闹的声音全自动清为零,他听到自己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的心跳。
眼前所有人群像自动消失,他只看到女孩皓月一样亮彩映人的眼。
“路总,可以开……”说话的人刚迈进一步,便被狠狠推开。
“芍药,你站住。”
一个着淡绿T恤搭牛仔裤的短发女孩拉了拉背包的肩带,小心翼翼再迈出一步。
“芍药。”
芍药吐吐舌,乖乖转过身,眉眼弯弯,“阿四,你眼力真好。”对面穿蓝色促销服的男子和同伴交代了几声,紧锁着眉,拉过她的手将往外面拽。
“阿四,你轻点儿,胳膊都被拧疼了。你先停一会。”
名叫阿四的男子闻言,立刻送了手掌的力量,不过拖住她离开的动作可没半点迟缓。
“阿四,我心口痛,心口痛。”芍药水琉璃的瞳仁转了转,单手捂住肚子。阿四这时倒马上停了动作,侧过身看清女孩的表情,脸上的惊慌立刻换上愤怒。
“芍药,我来之前让你在家好好等着,十一放假给你带礼物回去,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你是来读博的,但却瞒着叔叔阿姨在这里打工。如果礼物要你像今天这么辛苦才能得到,我才不要。”芍药勾着背包袋子,见男孩怒气冲冲的脸,觉得理由气焰都低了,嘟着小嘴,不甘心的囔囔,“何况人家只是想你了,才会偷偷跑过来看。”
“芍药,我只是因为周末有闲暇时间,才会找份兼职赚点零花钱,不辛苦。”阿四换上柔和的表情,拉过她的手,邀来一辆的士坐进去,“你先回去,十一到了,我们就去旅游,好不好?”
Taxi转过弯,滑进茫茫车海里。
商场的玻璃门从里面推开,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冲出来,踉踉跄跄在人群不停搜寻,口中不住的轻唤。
“纪念,纪念……”
尽管芍药小脸写着十万个不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买了去H市的车票。
“芍药,在H市买了回家的车票后,我会给你打电话,你路上要小心些。”阿四半途又接了个电话,急着回去,便让芍药在候车室等车,自己急急忙忙往回赶。
“这么急着赶我走。”芍药边走边嘀嘀咕咕,蓦地,脑瓜子醒悟过来,“难道,背着我有了别的女人……不行,我要去侦查敌情。”
芍药坐了一晚火车,肚子已有些空乏,便去蛋糕店买了些面包、蛋糕等,顺便给下午才下班的阿四也带了一份。嘴里嚼着饼干,她晃着脑袋想着,阿四那厮的目光太厉害了,决不能走进他的视觉范围内。
“纪念……”
风声中每一个音符都散落得破碎不堪,醇厚如风的嗓音,轻撩着她的耳膜。
“纪念。”
哀伤的声音飘到耳里,声源好似就在侧方不远。芍药觉得心晃了晃,她迟疑着转过身。
一刹那,阳光被一道黑影覆盖,她被重重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因为受到惊吓,手上的糕点掉了一地,空气里泛出些果酱的清甜。
“纪念,我又做梦吗?”那声音里压着的沉沉的伤感,即使微不可查,芍药却感受得分外清晰,心尖仿佛被扎了一下,锐利的疼。
“你认错人了,先……”
“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那么久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去了哪里?你喜欢的糖果屋总是冷冷清清,糖果换了一批又一批,你喜欢的芍药开了一季又一季,你喜欢的邮轮整日停在港口,再也没有起航的笛音。你怎么,就走了那么久,为什么还不回来看我!”他悲伧地控诉,攥成拳头的手抖个不停,怎么也停不下来。身体渐渐也开始战抖,漫溢出来的伤痛把人的每根神经都卷进去了。
身子被勒得更紧,芍药觉得自己自己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她想要挣扎这种束缚,这种束缚不止来自身体,更是来自心脏深处。
“先生,你……”
“是你,我知道是你。”芍药感受到那人埋在她肩颈里灼热的呼吸,那种呼吸带着**的意味。然后感到颈处有湿热,似乎要烫伤她的皮肤,她不敢动了,因为她知道,那是眼泪。她听到男人沉痛的叹息之声,兑着弱声的呼唤,“纪念,不要再离开我。”
芍药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我叫芍药。”
他一点一点松开她,却没完全放手。阳光下,衣裾葳蕤,目光深幽迤逦。
“你说什么?”
当看清他的面容,芍药不知道怎么出声。男子面容清俊,眼窝处深深的黑影眼里饱蘸了太多的心酸,,却是华发早生,那一头白发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符。
“你认错人了,先生,我不叫纪念。”芍药心中满满涨起酸闷。她觉得这个男人不应该这么单薄,不知为何,芍药心里难过到不行,语气极其温柔的说道:“对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说,你叫什么?”
“芍药。”视线慢慢有些模糊。
“原来如此,没想到,没想到……”男子听完之后,却笑了起来,泪珠都笑出来了。
“那,先生,再见。”芍药向后退了几步。
男子低低地重复道:“先生,再见?”手掌下熟悉的温度一点点流失,他垂下眼睑,“为什么总要和我说再见?”
芍药走了几步,回首看去。
浅淡的天光穿过薄薄的云层,映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每一根低垂的长睫都落下长长的阴影,就仿佛凝固了很久的雕像,久久的静默着。
“我为什么哭了呢?”芍药愣愣看着打在手背上的泪珠,轻轻低喃,“原来这是一座会流泪的城市,所以阿四才不让我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