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住宅里的灯火在夜幕里一处又一处熄灭,一盏又一盏点亮,纪念只觉得自己大脑里的氧气也跟着或停滞或流动。
车靠着马路停了下来,走出来的男人有副修长的身躯,冷硬的脸在幽暗灯光下裹了层恍若朦胧的浅白,他黧黑色的深瞳定定刻在她身上,“我想来看看,这次,你会不会再给我设个鸿门宴?”
他最后一个尾音漾着无法忽视的讽嘲,纪念想起自己计划的事,原本混乱不堪的心涂上一层厚厚的名为内疚的东西,她害怕脸上的神色出卖了自己,微微敛下眼睫,借夜的暗色来隐藏自己内心的波涛翻滚。
“我只是简单的想为你做一次饭,因为你结婚那天,我观完礼就会离开,这算是顿饯别饭。”她想到自己终会要离开,如果早离开可以换得其他人的一些幸福,这根本是有深意而完全不同与那次的缘由,故而纪念慌乱的神色稍缓了些。
“是吗?”路钧笙拿眼认真睨了她几秒,对一旁的人交代道:“泷生,你带人将里面的食物都打包回去。”连泷生点点头,和跟随纪念出来的保镖推门进去。
“现在,饭菜还热着。”纪念嗫嚅道。
路钧笙嘴边笑意始终带着难以明辨的意味,他唇角微挑,“虽然是罕见到珍稀的邀请,但我恐怕无福消受。”
他语气里的冷意并不是错觉,纪念懵然不知自己在何处又惹恼了他,只好故意不懂他话里的冰寒,轻声道,“原来你已经吃过了,那其实不用再麻烦过来一趟。”
路钧笙俊颜上飞过一闪而过的伤,漆黑的眸底霜封千里,双眼甚至迸出些恨意,适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他准备开口的动作,他再次瞅了纪念一眼,往一旁走几步,身子抵着车门,语音低缓,“杨白,怎么了?”
流动的空气停滞。杨白,那个女大学生吗?纪念拿眼瞧向下颌紧绷的男子,讶异地看到他脸上竟浮现可以称作柔和的神态。
“嗯,我知道了。忙完就过来,你可以先休息一会,明天不是还要飞美国吗?”
她很少听见他如此的温言轻语。纪念微微张口,觉得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她无意识紧紧咬了下舌尖。她很想释然的笑笑表示自己根本不介意,或者说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这该是让闵思颜心烦的事情。
可是不行,做不到,无论多少次暗示性的话语,无论怎样阿Q式的思想都在排山倒海而来的心痛面前节节溃败。她双脚甚至生出想要逃跑的冲动,大脑还不及反应,纪念已经调转脚跟朝与路钧笙相反的方向走去。她觉得自己可怜可笑又可恨,为什么为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人伤神,为什么对一个剜自己心的人痴恋不休?
忽的,一束橙黄色灯光直直朝她逼近,随而是车子风驰电掣驶过来的声音,失魂落魄的女人却毫无察觉。
“纪念……”
像是身处茫茫迷雾中,她还来不及辨别惊慌的声音来源,身体立刻被一股力量拉往一旁,顷刻裹入一个结实的云团里。
“路总,你没事吧?”听到动静,连泷生他们急忙奔出来。
纪念忙反射性抬起手去碰路钧笙贴近的脸,“你是不是受伤了,怎么会这么凉?”
“我没事。”简单三个字,字字抖着颤音。
纪念扩散的视线慢慢汇集成一个焦点,眼前放大路钧笙寒峭与担忧错综复杂的脸,“泷生,你带人找到刚才那辆车。”
“他应该不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而是你故意往她轮胎底下撞,是不是?”路钧笙紧蹙眉,怒道。
“不是……”她确实走神,纪念辩驳的声音也弱了几分。
路钧笙见她不否认,视线钉在她身上许久。上车后,两人也是相对无言,接下来长久的沉闷让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纪念看了眼后视镜里神情冷峻的男人,将无奈的目光投向窗外。深夜的天空澄静高远,一弯盈亮盈亮的明月高挂苍穹,闲闲淡淡收去夜的虚暗神秘。路边的景色全换上夏日的葱茏,空气异常新鲜,吸进肺里,滋润清爽。
倏地,她明白过来,这是一条去通往S大的路,纪念想起刚才路钧笙接到的那通电话,心口一股寒气通体透彻。
“你,是要带我去见她吗?”纪念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她的手慢慢抚上被狠狠地砸到了地上的心脏,那里难受得要命。
“见谁?你想见谁?”他眉宇紧蹙。
纪念见状,硬是压下脱口而出的追问,垂眸不再吭声。
当看到“情陶绘”前的千年杨树,纪念拔到嗓门尖尖上的心都安然落地。
石栏高高围起来的杨树,经历风霜,依然苍绿。听人说,这棵杨树,有上千年的树龄,是一个女子思念进京赶考的丈夫死后而化,每逢七夕佳节,杨树必会流出血红的眼泪顺着树心跌落土里。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没有人会将树连根拔起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千年前一个为爱痴狂女子的血红泪滴。但,这也因此带动了杨树后这家“情陶绘”陶艺坊的生意,每年都有许多慕名而来的情侣而来做见证爱情的陶绘。
“进去吧。”路钧笙将车停稳,和她进了陶艺坊,房间里窗明几净,跟家居广告似的,装修以暖色调为主,铺的是原木地板。
“你去挑一个喜欢的。”
没想到路钧笙会带她来做这个,而且在这个时候。纪念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点头。人人都在全神贯注的描摹上色,倒没格外盯着她的脸看,即使左脸颊的伤淡了许多,纪念脸上的疤痕还是让人感觉怪异。
纪念挑了一对白色、浅绿色的椭圆形杯子,刚在桌前坐下摆了颜料碟,身旁的椅子就落下一道人影,她拿笔磨蹭了少许,呐呐道:“我……我不会画画。”
“我教你。”一只胳膊从背后将她半揽入怀,路钧笙大掌握住她的手,再握住笔,开始在杯身上勾勒。
纪念不知为什么蓦地红了耳根,咽咽口水,努力驱除心中的诡异感。图的模型慢慢绘出来,纪念微微侧首,路钧笙的侧脸看上去十分专注,唇紧紧抿着,鼻尖沁出细细的汗滴,低垂的长睫像休憩的蝶翼。
忽的,蝴蝶振翅而飞。纪念神魂俱被吸进两口深潭,心扑通扑通跳得猛烈,她刚想转过脸,就听一声低呼,“别动。”路钧笙唇角勾起一道弯弧,手指拂上她的脸,轻柔的擦拭,“这里沾上了。”
她有些疑惑,出声,“可是我没画啊?”
“好了。”他扳正她的脸。纪念呼了口气,待脸上的热度散下,她开始认真看路钧笙画画。最初,纪念并没有看出来他到底画的什么,等他上完色,才知道画的是一个女子在浇花,上方云层里隐约还裹住一个人影,后面有清晰的落款,“初遇,X年X月X日”,看日期是四年前。第二只杯子换了个场景,海面一个破水而出的女子,云层里依旧有个隐约难辨的人影,落款,“终生。”
“为什么……”她只是这是;路钧笙和自己,可是为什么是这样的画面。
“盖个章。”他没回答,语气却带上久违的柔和。两人都在落款后按了红色手指。因为还需上釉做处理,要过几天才能来拿,路钧笙留了一个电话,才和纪念出来。
“这是你要送给我离别的礼物?”
“这是值得珍藏的礼物,因为是纪念品。”他的声音在最后一个字上颤抖了一下,仿佛竭力克制着某种不自觉的情绪。
路钧笙仿佛话中有话,纪念看着他去取车,疑惑已来不及问出口,身旁一声娇叱,“要是被老师查到这么晚还不归寝,明天会罚我清扫整栋楼的。”
“我帮你扫,你负责监工。”
“都怪你,都说了可以完工了,还不停修修补补。”
“这是我爱你的见证,怎么能马虎。”
青涩纯净而美好的年少爱情,纪念不由自由向男孩女孩看去。稚嫩的脸庞,亲昵的相拥,蓦地,男孩左手随意晃动的黑色方块物状吸住她的目光。
似乎在哪里见过同样的东西,头隐隐欲炸,她拍拍脑袋。
黑色……染红……
夜色好像突然浓重,昏黄的灯光再也照不亮前路,眼前心里全是辩不清的黑暗。
“纪念。”
“路钧笙,我……。”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种困顿感,整个人被一团乱线缠绕。
回到路家别墅,竟发现整个别墅里灯火通明。纪念挑挑眉,走进大门就见闵思颜抱着身子坐在沙发上瑟瑟发抖,小厅几个佣人来回忙碌。
“钧笙……”娇弱的泣音,透着无助。
“怎么了?怎么坐在这里不去休息?”身边的人疾步走过去,纪念握住口袋里“情陶绘”的收据,紧紧地。
“我梦见阿南哥,我好想他。”闵思颜睫羽上甚至挂着泫然欲泣的晶莹泪珠,“钧笙,你会不会不要我?”
纪念看见路钧笙的身子抖了抖,然后他抱住那个娇怜的女人,轻声安慰,“怎么会呢,就快要结婚了还胡思乱想。”
“可是,我很挂念阿南哥。”
“下周结婚前,我们抽时间去看看他。”
“嗯……”闵思颜抬起脸,半个身子偎依进路钧笙的胸前,一双红肿的眼睛将傻站在门口的纪念看着,“纪念,对不起。”
纪念很诧异的扬起眼角,不知她又在唱哪出戏。
“我以前竟然还因为你对钧笙开枪而恨你,希望你不要见怪。因为无论怎么样,你都代替我在钧笙身边照顾了他这么久,所以将来无论你有什么需要,我们一定会帮忙的。”
刚才还活在不愿醒来的美梦里,瞬间就打落地狱,速度快到纪念都来不及将幸福小心翼翼的拾掇到心底最坚固的地方封锁起来。
“好。那我现在需要休息,就不打扰你们了。”她咬着唇,自己究竟在希冀什么?心在一步一步走过的阶梯,好像就快要消失掉一样,喉咙里宛如生生地卡了什么东西,随即觉得浑身仿佛都脱了力。
也许是身累心也累了,她睡得也不是很舒服,迷迷糊糊坐起梦来。
在纪念的梦中,那是一个脸上难掩悲伤的路钧笙,他眼底带着浓烈的失望,转身离去。而她拿着行李往另一头走去,拉远的距离,空置了神智,她像被反方向的磁场吸入般,猛地丢下所有东西转过身,想去寻找那个消失在人海的身影。
她跌跌撞撞拨开人群,不知不知竟来到了人潮稀疏的地铁站站台上。
一辆停站地铁飞快驶过后,纪念看到一道熟悉孤零零的修长身影,她开始快速住那个方向跑去,这样或许能再次到达他身边。她拚命冲上楼梯、乘上下到那道站台的电梯,可到达对面的站台后,那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纪念一边急促地呼吸着,一边环视那狭长的月台。没有地铁停战,也一个人都没有走出来,而唯一的出入口就是自己搭乘的那辆电梯。你究竟去了哪里?她转过身,眉眼慢慢弯成浅浅的月亮。
果然你还在这里!看到那笑笑走近的路钧笙,她很灿烂而自然地笑了,正要伸手去拥抱,身后倏地罩来恐怖绝望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