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七年。
皑皑白雪,故穿庭树作飞花。纷纷扬扬。今年的冬天,比往日寒了许多。
妁慈从尚宫局领了些冬衣的炭火,谁知被尚功局的宫娥们凌辱了一番,便匆匆的硬塞了些碎的炭末打发妁慈回去,还让她去尚服局领了衣物去。路上,见坤宁宫的宫娥均穿着白衣,匆匆忙忙步履凌乱,手里捧着都是白色衣裳。妁慈知道定是病久未愈的杭皇后崩了。妁慈还来不及回去向汪妧禀告,便见一小宫娥推怂了妁慈一把,将手中的一沓白衣塞进了妁慈的手中:“妁慈,正好瞧见你。也省的我去长春宫走一番了。皇后娘娘陨了,宫中一干人等一律着白衣。拿去!”说完便匆匆的离去。
皇后玉殒的消息迅速传开,漫天黄纸,葬乐齐鸣。
随后的日子里,得宠的是皇上新册封的皇贵妃,虽没有杭皇后的跋扈和嚣气,但也一样是个难伺候的主。短三个月不足,皇上便又看中了教坊司收罗的民间娼妓,相传名叫李惜儿,皇上赐其 “香火院”。 赏赐优渥,皇恩浩荡。偶有宫中女官大肆周章的撤查每个宫殿及妃嫔们的寝宫,皇贵妃和李惜儿的尔虞我诈牵连了无数人,这成为了妁慈在宫中最惧怕的一幕,远超过了杭皇后对汪妧光明正大挑衅的那种惧怕。
寒风凛冽,转眼又一个冷冬悄然而来,这紫禁城或是一年比一年寒冷。而梅花的香气却沁人心腑。
果不其然。皇上依旧未立太子,朝中纷纷揣测储君之位的归属。眼见皇帝的身子越加弱劣,众大臣也各自有着心中的人选。但都迟迟不曾表态。
一日,妁慈听见整个宫中噪杂起来,传到长春宫的音讯便是有人带兵千余人闯进了皇宫。
想想便是,宫门的钥匙由太师石亨保管着,宫娥们口中相传的千余士兵,定也是石亨等人带入皇宫的。想到这些,妁慈一惊。匆忙回到阁内跟汪妧禀告道:“今夜恐怕朝中有变,娘娘携着两位公主去太后寝宫避一避才是。”虽说长春宫未有何危险,但汪妧想到两位年幼的公主,便放下手中的锦绣,朝着公主的殿阁奔去。
千余士兵进了皇宫大门之后,便将城门牢牢的反锁,恐是外兵前来援救。他们齐力顿步到南宫门前,南宫宫门也已经被铸死,便决定拽木撞门。
半柱香许,几十个身材魁梧的士兵抱着一根硕大的原木,悬置之后猛然超南宫宫门上极力撞去。几个身手矫捷的士兵,猛然翻过城墙,想内外合力,方才容易毁墙而入。石亨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进入南宫后,便见到了太上皇朱祁镇熟读文书,见到突来的众人,些许有点惊恐。石亨等人齐跪下高呼万岁。此刻的朱祁镇才知,众臣定是请他复位的。此刻无花团锦簇,只有众人簇拥呼唤:太上皇复位乃上上之策,太上皇龙章凤彩,正当壮年,现朝中无储君之人候选,陛下又龙体抱恙,太上皇复位乃国之益处。
南宫噪噪杂杂,本与后宫无多大干系。妁慈却突见洪庆宫的殿顶之上燃起了滚滚浓烟。像几条赤红蛟龙纠缠在一起,扑闪扑闪吐着烟圈。
妁慈来不及做任何善后的准备,毫无犹豫的朝洪庆宫奔去。今夜一切事情都太匪夷所思,即便是石亨等人想使太上皇复位,也应当极力保全沂王的性命,他可是日后的太子,为何洪庆宫被烧?妁慈又回想到几年前,在长春宫的后花苑,几个宫女窃窃私语奉命铲除沂王朱见深。那件事由于太子的逝去和杭裳的收敛,便随即不了了之。现细细想来,并非那么简单。他们的目标……是铲除沂王?
当妁慈赶到洪庆宫之时,大火将屋里大大小小的物件都烧成了灰烬。刺鼻的烟味,熏得妁慈双眼难睁。
妁慈踏进殿门,顾不上眼前飞舞的火星,嘶喊着朱见深的名字。蓦地,头顶上被烧脆的断木,轰然掉了下来。火花像极了歇斯底里的蛟龙,围绕在妁慈身边将她吞没。妁慈来不及闪躲,无助的倒在了地上。身后一群侍卫手握长矛冲了进来。定是想检查是否留有活口。妁慈奋力的挪动着被被灼伤的腿,躲到了烧的扭曲变形的屏风后面,侍卫踹飞了眼前所有遮挡视线的物件,举起长矛准备朝着屏风刺去。
不料,此人的长矛停在了半空中,迟迟未刺下。妁慈睁开眼之时,眼前的士兵却整个人直挺挺的轰然倒地。妁慈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身后突然冒出的人儿拉扯着冲出了大殿。
“殿下,沂王殿下。殿下……”
妁慈听见身后宫娥的呼唤声,虽喊声急促,却玲珑啼鸣,还是那熟悉的柔情细语。
此时才知道,拉着自己逃离矛尖下的人,便是她念了将近三年有余的沂王朱见深。
“殿下,等等我。殿下……”万贞儿惊恐的跟在两人身后,窜了几个廊道。直到窜到了后花苑,才停了下来。朱见深甩开妁慈的手,气喘吁吁的问:“你是汪皇婶的侍女邵妁慈?”
“是!”妁慈跌坐在地上,累到全身无力。被灼伤的腿,在刚刚逃脱时,又被拉扯了一番,疼的撕心裂肺。
朱见深望着眼前蓬头垢面的邵妁慈,皱了眉。随后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一脸苍白的万贞儿。转过身问妁慈:“你刚刚来洪庆宫是为了救我?”
“是!”妁慈眼里含着泪水,是惧怕,无限的惧怕。
或许他们都猜测到了,今日之事的多半是吴太后所为,几年前似乎也是与杭皇后一同预谋的。
“三年前他们想杀我,你腿部受伤,依旧救了我。今天他们又想杀我,你又来救我?又负了伤。”朱见深斜嘴浅笑,似乎是讽刺,又似乎是感激,难以让人琢磨。
妁慈终于滴落了眼角的那滴泪:“刚刚是你救了我,谢……。”
“所以我们扯平了。”朱见深打断了妁慈了话。
朱见深朝着侧面的宫门瞅了瞅,见门外有人朝他挥了挥手。随后牵着万贞儿的手,准备从后门离开。
“我们互不相欠了。我现在要离开皇宫,马车在门外,只能乘下两人。皇娘已经在车上,她不能有事。人越多我们就越难逃脱,我们不能带你走。你自己保重。”朱见深牵着万贞儿从妁慈身旁走过,袍角划过妁慈布满垢尘的脸颊。妁慈瘫软在地上,无力站起。瞬间凉透了心。
朱见深回过头扫了一眼妁慈,与她的双眸交接。她的眸心火焰般炙人,灼的朱见深一怔。与朱见深记忆里的妁慈格格不入,不是那样的柔情,不是那样的温润。这一刻是那么强烈的憎恨,与空中的滚滚烟云为之相符,压得人喘不过气。朱见深忙收回眼神,扭过头大步消失在了夜色中。
厮杀声弥漫了整个洪庆宫,妁慈不知为何,心中求生的欲望越加黯淡,哽咽着拭去眼角的泪,奋力挪动着受伤的腿。不由回想起那年,她便也是这样拖着负伤的腿,冒死营救惊慌失措的朱见深。如今想来太过讽刺。此时此刻,想到他为何如此厌恶和憎恨?
妁慈察觉厮叫声伴离自己越来越近,浓浓血腥味弥漫在自己周遭。一群宫女朝着妁慈身后的宫门疯狂奔来,妁慈看见一道道溅起的血液滴落在自己身上、脸上。她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倒在了妁慈脚边,妁慈安然的闭上了眼睛。深知自己的命运。罢了!若一死,便可换来他的一生愧疚和不安。
此时,一人骑着骏马奔驰而来,手中举着的长剑挥舞起来,妁慈猛然睁开眼睛,见疯狂屠杀着宫女们的侍卫全部倒下,眼前一片血色狼藉。地上的皓雪早已被染红,妁慈突然想到了汪妧,那个待自己如同己出的主子,突然打消了死的念头。
马儿朝着妁慈豪奔而来,丝毫无减速之态。马上的人儿似乎未看到血泊之中的妁慈,妁慈使出全身的力气从地上站起,全身开始发抖。她张开双臂,直挺挺的拦下了马。
马儿突然停蹄,前蹄在空中打了个盹。马上的人敏捷的勒住了马笼头,接着在地上转起了一个圈。随后死死盯着面前浑身是血的妁慈,难以想象这个女孩儿是如何在万剑之中幸存下来的。
马上的人,身着长齐膝窄袖红胖袄,兜鍪紧紧的裹住了他的额头以及眉毛,肩上的披膊越加拉宽他的肩,看起来精壮的很。细细看去,也不过十七少年而已,却有着咄咄逼人的霸气。他定是兵部侍郎于谦曾多次跟皇上引荐的勇将。
“将军救我!”妁慈挪动了一下步伐,死死的拽着这个人的袍角,泪眼婆娑的重复了一遍:“将军救我!”
妁慈看到他幽深眸光,难掩的冷漠孤傲,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炯炯有神有力。
男子伸手将妁慈拽了上了马,策马而去。
“将军贵姓!”妁慈感觉眼前越来越黑,马背上的颠簸让她感觉胃里翻腾起来。
“宴越之!”马上的人儿冷冰冰的回复了一句。
“宴将军,请帮妁慈一个忙。”妁慈将唇浮在了宴越之的耳旁,随后拿出一块刚刚从洪庆宫带出来的玉玲珑:“请帮我将此物转交给一个人。”
“交给谁?”宴越之收动了一下马勒绳,放缓了马速,害怕太快听不清楚妁慈的回复。
妁慈用手抹去脸上的血渍,柔声道:“废后……汪妧!”
宴越之突然停下马,搜的一声从马上跃下:“你是长春宫的人?”
妁慈点了点头,乞求道:“将军的大恩大德,妁慈无以为报。请将军务必将这个玉玲珑交到她的手里,只有这块玉,才能保她活下去。若妁慈能活下来,定会报答将军。”妁慈说完,便硬生生的坠下马去,却倒在了宴越之硬实的臂膀中。
妁慈昏眩至极,眼前越来越黑,无意识之前,口中任念着:“将军,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