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悲戚不已,就是回转不过来。嘴里念叨:他也许真是从漂亮女人那里跑来,换了我做妈妈的,现在又想换了。要么就是人家有好吃食,猫原来也是为一粒葡萄干而出卖灵魂的。
猫爹气说:“不能这么说黑黑!”好像我对黑黑进行了道德玷污。他说,黑黑聪明,喜欢跟人交朋友,常跳窗去人家玩咱们是知道的。姿又是你的好朋友。
我说可他竟然住在人家家啦!我一时魔怔,好似黑黑是我的男人夜不归宿了。
猫爹见我眼挂泪花,索性耻笑起来。那时,我的黑黑,他突然站起来,跳下电视柜,他跃动的身影打断了我俩的高声争执。
我张眼看着他,以为他要去吃喝。他却走到我跟前来,轻轻跳到了我的膝头。温柔地趴在我腿上很久,他的头那样熨帖地挨着我的腿,乖巧地一动不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那是养黑黑以来黑黑第一次主动跳到我腿上来。黑黑他喜欢跟人神交,户外跑跳玩耍,并不喜腻在人身上怀里,抱也不许抱长久的。
我就惊得一下呆住,随即明白黑黑心意,不禁潸然。黑黑他来安慰我。我惊讶猫咪真的洞悉人的心灵,感应人的伤感。
那天,我俩那么久坐,午饭我也不烧。
我总是说猫咪听得懂人说的每一句话。没人相信,其实这是真的。
今早,我趴在刚刚夜游回来的黑黑身边看他安睡。猫爹来了,亲黑黑几口,看到他没来得及洗的黑鼻黑脸说,怎么那么脏脏啊?猫爹即走,黑黑立刻舔理皮毛。我拦住,说,先睡吧黑黑,咱不舔,咱就脏着,妈不嫌弃。黑黑立刻停止,黑暗中我看到他诡秘的微笑。
黑黑后来偶尔也趴在我膝上,并不经常,但是有的。那一般是在冬天,他刚睡醒的时候。他或者因为着急出去玩冷落我了,不耐烦我了,或者要夺门而去,不小心爪子划破我的手了。他似乎知道我望着他的背影,自己舔手指上的血痕时,心意黯然。他会在转天抽空来我膝上趴趴,还回头跟我嗯嗯地说话。我难得拍到过一张照片,觉得黑黑的神情跟人无异。后来知道黑黑不见那日是去邻居姿家玩,藏在窗帘下睡着,姿关了门亦不知,第二天一早去上班亦不知。
那段日子,姿的狗狗笨笨回老家,黑黑就常去姿姐姐家玩。他经常这样偷看人家,反被姿从外面偷拍了。
黑黑的爱情
小时候,邻居老太太养的大花猫,会在她思念儿女落泪时,替她舔舐眼泪。我记得我听了很惊疑,现在的我完全信了。小时我一见猫,欢喜得很,却只知搓弄他们,跟他们疯癫,年纪渐大时,方知安静地跟猫说话。待听懂猫语,哭过很多次。我经常觉得我就是一只猫,跟猫们一起生活,建立深厚感情,是我人生幸福的一部分。
人不要太被尘嚣打扰,静静地看一眼你的猫,他们的语言就会来拨动你的心弦。
因为黑黑令人深深着迷,他吃饭我也要守在身边看他咀嚼的嘴巴跟颤动的胡子。他的每一张照片也舍不得删除。
神秘的黑黑,在我夜里出门寻他,夜色里从来看不到他从哪里突然已经站在我脚下,似乎从天而降。我有时就猜测他是去了人们传说的另维空间里玩耍,因为他似乎可以随时消失或者出现在树梢、围墙拐角和地平线上。只有他知道两个时空之间的通道。人解释不了他为何瞬间平白消失和出现,就只好说是人类眼睛有几秒钟的视觉盲点。
他也从不叫门,回来了静静等候在门边。人要是没看见他,他就一直那么站着。黑黑令我们使用了太多的赞美之词。骄傲、高贵、聪明、美丽、宽厚、神秘,他爹总觉还不够,说,你常用的一词,是什么来着?一日终于说,想起来了——有格调。因为黑黑就是个艺术家。
我有时悄悄注视散淡踱步归家的黑黑,觉得他的气质真是人也不及。
似乎唯一遗憾的是黑黑不如秃儿有美眉——那样动人心魄的爱情。黑黑独来独往,用土豆的话说,心怀天下,无暇儿女情长。但后经我一次次跟踪尾随偷看,见黑黑也无非是在雀子小鸭小鸡和红色锦鲤之间打转,也并未见过他心怀天下。
后来眼看秃儿美眉要死要活的跳楼爱情,变成喧嚣聒噪和终日撕咬斗殴。而黑黑不要要死要活的爱情,他的爱情,在初绽花蕾之后便戛然而止。他跟每一位母猫永远温文而雅。从没见过一位母猫如美眉扇秃儿那样扇黑黑耳光,和往他脸上吐唾沫。母猫们都一直尊敬并且崇拜着黑黑。黑黑永远穿着他体面的燕尾服,款款而来,见了母猫无一例外,优雅地行个吻脸礼,绅士派头、温情脉脉。
对于那些跟他有过肌肤之亲,继而便想跟他撒泼耍赖摔酱油瓶的女人,他礼貌地敬而远之,保持距离之美。黑黑是只仙猫,排斥恶俗生活。依依曾对此纳闷,但最终她与黑黑的情谊如花朵初绽时鲜美娇嫩,她方才怦然心悟,体会出黑黑的深意。
黑黑永远不会酗酒浇愁,鼻涕眼泪哭倒在大街上哀叹爱情已到了尽头。
当我看到秃儿像个刚刚酗酒回来的恶棍丈夫,当众骑到美眉身上,美眉大骂着回身扇他耳光时,会感叹爱情会老青春不再,感叹黑黑的永恒。
而每一位母猫,都将是黑黑白发苍苍时的美丽回忆。她们跟黑黑再相遇时,背影都能看出她们娇羞依然。虽然知道日后生活就是彼此厌倦和心灵残破,然而爱情花朵刚刚绽放的动人和美妙,纵使人类也难以抵挡,更何况神猫黑黑。那即是黑黑的爱情:浅尝辄止,似雾似风。因为只有黑黑知道,爱情不是好东西,人人追求爱情,人人被爱情伤害。黑黑的境界已然大慈大悲,他祝福他的每一个姑娘——平安、富贵和美丽。
黑黑也希望人类含情脉脉生活在一起
忘记为什么,早晨跟猫爹争执,因为都不想停下手里的活计,我几个屋子来回走着收拾,声音就高些。脚下的几个猫仅仅都惊诧地抬头听着。等我打开起居室的门要把鸟笼提出去,忽然抬头看到黑黑站在他爹书房的窗台上回头听着我们,脸上是悲伤的表情。
黑黑脸上是悲伤的表情。那一瞬间,我心里咯噔一下。
黑黑曾在去势前被一只拼死打他的公猫打破了头,当他顶着冒血花的头回到家,脸上就是悲伤的表情。那时一只猫的痛苦深深撼动我的心。这次,黑黑同样撼动我的心。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大咪咪。大咪咪总是在我跟她爹高声争执时站在我俩中间声嘶力竭、殚精竭虑地叫唤劝架,冲我叫一声再转过去冲他叫一声,一直到我们停止争执。所以我曾说,大咪咪希望人类含情脉脉地生活在一起。我的黑黑原来也同样。优雅的黑黑看到这一幕很悲伤。那一瞬间我甚至有一个闪念:黑黑其实是大咪咪转世。
我慌忙哄黑黑,没事的没事的,黑黑不怕黑黑不难过。
而黑黑悲伤的表情没有被我拍摄下来。
我劝慰他多时,黑黑已经回转过来,我才想起去拿相机。
我的黑黑。
那时黑黑已经略带担心,不再悲伤了。黑黑悲伤的表情,很像一个活过千年的老仙人,他悲伤人类的不明真谛。
后来,秃儿傻乎乎地也跳到窗台上找黑黑玩。
你看秃儿毫无心事的样子。黑黑不同。他跟秃儿打了招呼,还是抬头看着我,那一丝担忧的眼睛。所以我一直说黑黑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后来秃儿走开了,黑黑久久站在窗台上,闭着眼睛。黑黑跟大咪咪一样,希望人类含情脉脉地生活在一起。他不知道该怎样告诉愚蠢的人类那个简单的道理:爱是不吵架。
再后来,黑黑乖乖地进屋来上床睡觉。
我去看他,他睁开眼睛回头一直看着我。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意思,我也是不懂。
黑黑诡秘的微笑
冬天一来,我怕冷,很少陪黑黑去散步了。
有一天黑黑邀请了我好几次——他在外边看见我在落地窗那里的身影,就引我出门,他一边往院外跑一边回头拿眼睛看着我,那殷殷恳求的眼睛啊。我就披上衣服跟他去走了走。
他那高兴的样子使我难过和内疚。
他见我出来,撒欢般奔跑,又折回来迎我,滚倒在我脚边致谢。
然后带着我飞一样往前奔,几乎爬上我们路过的每一棵树给我看,说他是给我看,因为他平时爬树是自己爬着玩,这次他每爬上一棵树,眼睛都在我身上。后来,他还突然从差不多两三米的树上飞一样跳落地面,我惊魂未定,就看他已经回身飞跑到我脚边再翻出肚皮致谢。我就鼻子一酸。我的黑黑啊,他是多么的爱跟人类玩耍,冬天对他来说,是多么枯寂的季节,就因为我身体原因,不能如别的季节日日陪他玩一圈。
黑黑不屑于跟同类的猫玩耍,不知为什么。也许他就认为他是个人。
他就是爱跟人一起玩,跟人在一起,他多么快活。别的猫找他玩,他总是敷衍应付得漫不经心的。所以我是当真能感应黑黑他渴望我变成一只猫,夜夜跟他去偷东西。也许只有他看得出,我是人类里跟他最投合最爱他,也是他最爱的那一个。即使我日后变得步履蹒跚,黑黑他照样会渴望我变成一只猫。但是猫爹说,我当真变成一只猫了,黑黑也就不理我了。
而且,我总是能看到黑黑脸上诡秘的微笑。
他也一定知道只有我能看到并且会意他,所以这也是他爱跟人玩的原因。但是这个我是不能随便跟什么人都说的,比如跟邻居、跟散步路过我家门口的人说,我看见黑黑诡秘的微笑了。那他们回身就会大笑说,那家有个疯女人。
所以,有些快乐是只属于我和黑黑的。
有些寂寞也是只属于我和黑黑的。
我和黑黑走在僻静树林边的小石板路时,遇到一家老小几口正喧哗着抱着孩子从楼上下来,那时黑黑正在小憩,静静梳理,我站在旁边等他。那一家人看到他,对孩子说,走!去看那只大黑猫。他们就响声一片地走过来,黑黑却在他们快要走近时轻轻一跳,走开了——但是他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停下来回头看着我的表情。在那样天地安宁的时刻,我和他的每一次气息或者眼睛眨动,都彼此深谙其意。我明白,黑黑他一直是给我们面子的猫,比如他知道他爹喜欢显摆他,他就允许他爹当众长久地抱着他跟人展示他的美丽皮毛、扑朔迷离的眼睛和雪白的肚皮。而前提是,黑黑平时几乎是不许人抱的猫。黑黑不认得的人从来碰不到黑黑一根毛的,但是当着我们的面,我们说,让人家摸摸吧,他就会长久地把肚皮翻给陌生人。
黑黑此时征询的目光我是懂的,他是在问我:“妈咪,是否需要我被他们看一下?”我俯下身挤眉弄眼地悄悄跟黑黑说:“不想让看你就跑吧!”黑黑立刻撒欢地往前跑了,而他转身前我又看到了他诡秘的微笑。我就也嬉笑着跑着去追他。那时我也觉得那就是两只猫,或者是两个戏虐的人类顽童。
我再看着黑黑爬上前面的一棵树时,那家人已经拐弯没有踪影。那一片树林旁又只有我和黑黑。我久久地看着黑黑快活的身影,在一瞬间忽然又因为猫感动得想落泪——当人类放下红尘的一切,安静地注目,会发现猫多么令人类惊诧、多么令人类敬畏。我经常一个人站在远离人群的荒园里默默流泪。我却只能独自感慨,在那寂静无人的地方,我想,这些说与人家谁会信呢?
其实,这是只属于我和黑黑的秘密,又何必要说何必指望人相信呢?
我的大黑。
黑黑说,你是我的
冬天偶尔一个晚上,我出去找黑黑玩。我穿上专门为黑黑买的又厚又长的羽绒大衣。
我走去后楼喊黑黑,黑黑,才喊了几声,他就陡然出现在夜色下的小路上。我还是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因为冬天我几乎没再陪他散步,这时见到我,他喵喵的答应着,快速地跑向我,在我脚边就要翻。我说地上太冷了,黑黑不翻了,妈妈知道你高兴。我俯身抱起他,跟他亲亲。
然后我放他在地上说,走吧,玩去。
他一时不知所以的样子,就站在那里看我。我就往前去,还一边喊他。我往他最爱去的一片园子走。黑黑跟在我身后飞跑,途中高兴地跟我藏了两回猫猫,就是他躲在树垛子后面,在黑暗中看着我到处找他,我看见他时,他呜的一声又跑向另一个树垛子躲起来让我找。
后来黑黑就不走了,走到我身边来,哼哼唧唧地叫。那声音甜腻黏连。
我说,黑黑你说什么?妈妈听不懂。
而黑黑平日里是话最少的猫。他饿了也不叫唤,他跳到固定的柜子上去——他吃饭的地方。我要是没听见没看见,他就咚的一声跳下地,再跳上去,弄出声音引我注意。然后看着我心肝宝贝地张罗给他拌罐头饭,他很满足地静静地吃,直到吃完也不吭声。
这时我蹲下来,黑黑就开始围着我绕圈。他不散步了——这个嗜玩如命的猫,今夜不玩了。他就围着我蹭我的羽绒服,转了很多圈很多圈才停下脚步来。
我去摸他,他就蹭我的手,蹭了又蹭。
黑黑从来没这样缠绵。他只是刚来时充满感激地跟我顶过四个头。那是我俩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诺言,从此黑黑他对我充满信任,放心地在我身边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
从此散步的时候他自管爬树捉虫,从来不这样撒娇。
我说:“黑黑你想说什么?”黑黑伸长着脖子够着我,我蹲下来把脸伸给他,他就蹭我的脸。我正在诧异,黑黑他突然又站起来,把手搭在我膝盖上,跟我鼻尖对鼻尖地闻。他轻轻的温柔的,以至于我俩很像是接吻。
然后黑黑又绕着我走,蹭我的衣服,蹭过一圈又蹭一圈。然后他又把手搭在我膝盖上,再次轻轻闻我的鼻尖嘴巴,还在我右脸颊轻轻咬了一口。然后他把头钻到我的毛毛领子里轻轻咬啊咬、拱啊拱。那一晚的散步,时间就全消耗在这样的缱绻之中。
黑黑你在说什么?
还是在那样的暗夜,还是四周空无一人,那种静谧近乎神圣,如有神示——我认真地谛听,黑黑他如同天神,向我传达上帝的意旨。但是我听不懂。
我那时着急我不是一个猫,不能懂得黑黑的语言。
回到家我把这些告诉猫爹,让他猜黑黑的意思。猫爹说,黑黑看见衣服毛毛领子,以为你长毛了,变成一只猫啦!所以他高兴。
嗯,我不答理他,继续认真地想。我隐约猜测,黑黑是高兴我穿了这件衣服,他知道这是专门为陪他散步的衣服。那么我买了衣服回来那天跟他说的话他当真懂了。我曾跟他说,黑黑,有了这件衣服,冬天再冷,我也能陪你去散步了。
或者,他是没闻到过这件衣服的味道,他要把他的味道多多地留在上面——不然,他怕我忘记他。
或者,他把他的味道留在这件唯一尚未有他味道的新衣上,是想说——我是他的。
我的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