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午还是下着大雨,一朵朵柔软的白云被东南风吹着飘过蔚蓝色的天空,有时还夹杂着一块叫人担心的灰黯色的云团,仿佛是要刮台风了。
风,明显大了些,窗棂被摇得吱吱作响。在飓风的摇撼中和滂沱大雨的冲击下,窗下的几丛湘妃竹在萧萧呻吟,整个一上午,它们千百次地卧倒,又千百次地挺立。当湘妃竹挺立的时候,它们那婀娜的身影便清晰地映在玻璃窗上,在罗琴君心潭上投下一片永远的绿。
罗琴君在窗前站了足足半小时,观赏着各类植物在风雨中的千姿百态。后来她妈妈莫蓉进来了,一副愁眉不展焦虑不安的神态。罗琴君回身看了妈妈一眼,既同情又好笑。她常常嘲笑妈妈多愁善感。
“人倒霉的时候,老天爷也会欺负你,好多日子不下雨了,偏偏今天下个不停。”莫蓉在宽大的沙发里坐下,嘀咕道。
“雨下得这么大,市委会派车子送爸爸回来的。”罗琴君安慰妈妈。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除了你乐伯伯,谁见了他不怕?
躲还来不及呢。你乐伯伯又生病在家里休养,谁也不敢给他派车,今天准得淋成落汤鸡。”也许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爱唠叨,莫蓉最近明显地爱唠叨了。她过去可不是这样。
“什么人找爸爸谈话?”罗琴君问。
“市纪委。是我接的电话。过去总是同你爸爸直接说,今天却要我通知他马上去市纪委,态度好生硬,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莫蓉说。
莫蓉的话,并没有在女儿心中引起任何波澜,罗琴君反倒在心里嘲笑妈妈吃饱饭没事做,无端地折磨自己。心想,爸爸在“文革”中的问题经过长达两年时间的清查,已经做了结论,职务一撤到底,从市委副书记到平民百姓,还能拿他怎样呢?可是,转而一想,又觉得不该掉以轻心。1979年春天,爸爸的问题做了结论后,开始回家养老了。有一天他去公园竹林散步,一时心血来潮,做了一首诗,题目是《竹林静坐偶成》,全诗只有两句:“林间明月照苔阶,幽静清闲乐趣来。寄语故人多珍摄,长生最好学痴呆。”不知怎么会让市纪委的同志见着了,说他这首诗流露了对党对现实不满情绪,三番五次地找他谈话,大有新帐老帐一起算的趋势,幸亏乐伯伯出来说了话,才不了了之。爸爸妈妈本来就胆小,从此更加胆小如鼠,时时有着“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的担心。
这么想着,罗琴君心里也产生了一种潜意识的不安了。
这时候,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她决定向市纪委打只电话问问。正欲起身,外面传来了开门声和关门声。母女俩不敢怠慢,连忙奔出了画室。
罗怡达果真像只落汤鸡。他的雨伞被风吹坏了,一路淋着雨回家的,整个人像刚刚从河里爬上来一样,衣裳湿透湿透,雨水从他头上脸上往下直淌,脚下已经汪了一滩水。
母女俩急了,手忙脚乱起来。莫蓉奔上去,接过老伴手中的雨伞,又忙不迭地拿来一条干毛巾替老伴抹去头发和脸上的雨水。罗琴君更知道该怎么办,毫不犹豫地倒了一脸盆热水送往浴室,又动作飞快地拿出了爸爸的替换衣裳。
大约半小时光景,罗怡达从浴室里出来了。
罗琴君吃了一惊!爸爸的脸色好难看,白中带灰,灰中带紫,上眼皮松弛地下垂着,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云。
天哪!只半天的时间里,他仿佛经历了半个世纪,简直成了一个驼背的老人。罗琴君来不及深究原因,已经辛酸难禁,泪水盈盈了。
罗怡达觉察到女儿的窥视,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伤感与愁怀,赶忙振作了一下,说:“我都饿坏了,叫你妈妈快开饭吧,随便吃啥。”
呵啊,他声音也更异了,仿佛是泪水哽在他喉咙眼。罗琴君正欲问爸爸发生了什么事,莫蓉来喊他们父女俩去吃饭。
罗琴君只得忍住,否则,妈妈又得愁上几天几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了。在家里,罗琴君同爸爸可以互相敞开心扉的大门,由于妈妈胆小怕事又爱唠叨,有些事他们只好瞒着她。
吃罢午饭,莫蓉去洗碗涮盆忙家务。
罗怡达对女儿说:“琴君,你来一下,有话同你说。”
罗琴君跟着爸爸去了书房。
罗怡达将红木转椅转了九十度,慢慢地坐下去,却又回身去整理本来就很整齐的书报,动作机械而沉重,显然是为了回避女儿探视的目光。同时也好让自己激荡的心境平静下来。
“爸爸,你怎么啦?你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怎么又来纠缠不清呢?”罗琴君带头打破了沉默。
“唉,怎么说呢?不光是为了我的事情,主要还是为了你同人丰的事情。”罗怡达叹息说。
听说是为了她同乐人丰的事情,罗琴君的心陡地收紧了。
明亮的眸子里一下子填满了惊疑。
“据市纪委的同志说,孙跃文从拘留所里向他们揭发了你同人丰曾经发生过肉体关系,孙跃文声称,这事是乐人丰亲口对他说的。”罗怡达一边说一边用侦察的目光打量着女儿,因为他对此事既不敢全信又不敢不信。
罗琴君仿佛遭了雷击,身体明显地抖动了一下,红润的脸孔立刻变得苍白,羞涩使她感到无地自容。
罗怡达后悔不迭,谴责自己不该失去理智,竟会把这种事情这样开门见山地告诉琴君,他自己的感情已使他很明白,这样直率地宣布这个消息,当是一件如何使她震惊害羞的事。
但离弦的箭已经无法收回了。再说,这件事肯定很快就会传播开去,迟知道还不如让她早知道为好。
“唉,真是人心难测啊,我怎么也想不到,人丰这样的好孩子,也会欺侮你……”罗怡达表情十分沮丧,觉得自己的一生倒霉透顶了。
“爸!”罗琴君从心底崛起一股勇气,猛然抬起头来,解释道,“这事不能全怪人丰。那是在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况下发生的。那时我们只有十五岁,完全出于一种原始的冲动。”
罗怡达还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忍住了。
罗琴君似乎知道爸爸想问什么,便垂下脑袋,说:“我们只有那么一次过失,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
“你呀,也太不懂得珍惜自己了!”罗怡达温和地嗔责女儿,“既然你们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后来你就不应该疏远他。”
如果爸爸朝她大发雷霆,骂她,呵斥她,她心里也许会好受些。然而,爸爸是这样宽容她,一如既往地爱怜她,为她失去的幸福感到痛惜,这反倒使她肝肠寸断了。一霎间,悔恨、凄婉、痛惜、激愤、羞赧以及丝丝哀怨,使她濒于窒息了。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填满了那种堪称为凄苦、悲哀的一切。如果看得见,那么,她的心一定在流血。
呆了许久,罗琴君身体动了一下,嗓音颤抖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声深深的长叹,透出了她内心无尽的凄苦和隐痛,把她从迷乱中扯转到现实中来。她狠命地咬了下嘴唇,掠平鬓发,问她爸爸:
“这是我同人丰的事情,市纪委为什么要找你谈话?”
“人丰要你给市府大院无名女尸画过像吗?”罗怡达反问女儿。
罗琴君一愣!她曾同人丰有约在先,此事不可张扬,怎么还是让别人知道了呢?但她已经来不及深究,朝爸爸点点头,默认了。
“这些日子我哪里也不去,消息很闭塞。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幅画像同孙跃文的女朋友的相貌十分酷似,孙跃文因此而被拘留审查。可是她的女朋友并没有死,三天前来到了春城市——”
“哦——!”罗琴君吃惊地叫出声来,睁大的双眼里,像是泪水一般充满着惊异和恐惧。这惊异和恐惧跟水银样灵活而沉重。
“问题不在于孙跃文的女朋友还活着,”罗怡达没有注意到女儿的惊异和恐惧,阴沉着脸继续说道,“复杂的是,他女朋友的容貌竟同那幅画像一模一样!现在,孙跃文不肯出狱,孙以国非但不息事宁人,还火上浇油,向市纪委指控我们父女俩串通一气陷害孙跃文。”
“凭什么说我们陷害他?就凭画像同他女朋友的相貌很接近吗?”罗琴君问。
“孙跃文说你曾经追求过他,由于遭到他的拒绝,而对他怀恨在心。”一般来说,这是父女间讳忌的一种话题,为了证实事情的真伪,罗怡达只好将市纪委对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