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之坚和乐人丰回到公安局后,立即去了刑事侦察处一队,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宣布释放孙跃文。
说老实话,在错综复杂的刑事案件中,由于种种客观的原因而错误地拘留了人,这也是难免的,无可厚非。在通常的情况下,这类事情在公安局内部不会出现大的争议,更不会导致一场风波。
然而,这次却是个例外。
这种会议本来就不拘形式,看看人到齐了,柴副局长就说话了。由于是队务会议,不仅仅是侦破小组人员会议,柴副局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案情和侦查过程,强调那幅画像同孙跃文女朋友面容相似纯是一种巧合,既已证明确是巧合,理应立即释放孙跃文,有局领导出面做好安抚和肃清影响的善后工作。
柴之坚的话不长,意思很清楚,态度很明朗,误传孙跃文的一切责任当由局领导承担,不关下面的事情。
柴之坚话音一落,应克强朝乐人丰双手一摊:“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会议散了,侦破小组的同志集中起来,专门研究一次。”乐人丰说。
“我们都被你弄成睁眼瞎子了!”应克强沉下脸孔,冲着乐人丰使气地说。
“我们工作中最大的失策,并不在于误传了孙跃文,而是不该释放张季兴。”说话的是本案侦破组组长瞿有民,一队的业务尖子。
“如果我们相信法医的判断,案子发生在前年,而不是大前年,”应克强说,“那么,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这一年正好张季兴家里房子大修,他本人从初春到深冬一直住在26号楼,别人没有条件在那儿挖深坑埋死人。另外,据群众反映,张季兴的私生活也并非如人丰所说的那样廉洁,他在担任招待所所长期间,也勾搭过外地来春城市的年轻女子,我们已经了解到一个外地的女子曾被张季兴玩弄过。”
乐人丰心里稍稍有点不快意。释放张季兴,应克强思想有抵触情绪,他是知道的。但是这一阶段,应克强仍然将主要精力放在张季兴身上,他却一点不知道。他想,继续对张季兴观察了解当然也可以,但应该告诉他一声,和他通通气,为什么要背着他进行呢?不过,这种不快意的情绪在他心中也只是一掠而过,随即他就想起了张季兴见着沈佳佳时吃惊的情景。一霎间,他心中叠起了无数的估量,自信心又陡然增强,心中不快的情绪也因之一扫而空。他反倒在心里感谢应克强他们做得对,替他弥补了工作中的漏洞。
但是接下去的谈话,却叫他忍受不了。
“毫无疑问,释放张季兴是一个特大的错误。所以会出现这样根本不应该出现的错误,我觉得人丰应当深思,从自己思想深处寻找原因。”应克强音量没有提高,但语气相当严厉。
“叫我说,原因很简单,如果这案子是二队出的现场厂就不会弄到现在这种尴尬的地步了。”瞿有民带着明显讥讽与挖苦的声调说。
柴之坚在公安局以作风民主而着称,他从不打断部下的发言,尤其是善于倾听不合自己口味的话,并从中吸取有益的成分。但是此刻,他再也无法耐着性子听下去了。自从乐人丰提升副处长后,柴之坚就觉察到应克强有一种失意感,时常流露对乐人丰不服气,不买帐,不尊重为此,柴之坚多次敲过他木鱼,而他却当耳边风。常言道:权威是在工作中形成的。柴之坚深信,以乐人丰的聪明和才智,不须多久,不须别人为他树立,他会自然而然地形成权威的。因此,他放松了对应克强嫉妒心理的警惕和告诫,以致发展到今天敢于当着他的面,鼓动部下围攻乐人丰了。
“不要把问题扯远了。更不要尽说一些无边无际的话。今天主要讨论释放孙跃文的事,别的事留待以后再说。对于释放孙跃文有不同看法,应当当场提出来,不要事后飞短流长犯自由主义。”柴之坚虽然恼火,还是说得很婉转,如果赤裸裸地说出心里的感受,怕影响应克强同乐人丰之间的关系。
“马上释放孙跃文?恐怕没那么容易吧?”应克强冷冷地说。
“什么意思?”柴之坚锥子般眼光盯着应克强,严峻地问。
“你们比我更了解孙跃文,”应克强扫了一眼乐人丰和柴之坚,敛去讥诮的冷笑,说:“他不是好剃的头好捏的馒头。当初画像一出来,他就直言不讳地声称同他女朋友一模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不要拘传他,应当慎重而又慎重才对。说老实话,今天看到了孙跃文的女朋友,我禁不住大吃了一惊。随便画一幅像,都可以在生活中找得到与某个人相貌接近或者酷似,而完全一模一样,那就不可思议了。孙跃文本来就暴跳如雷声称这里面有名堂,现在的理由会更加充足,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他们发走的。不信,等着瞧。”
乐人丰从北京回来后,改变了市府大院案子的侦查方向,根据他的意图重新制订了侦破计划,对此,应克强曾公开表示过怀疑和抵触,这一点在刑事侦察处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了,可以说是人人皆知。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他竟当着乐人丰的面,借用孙跃文的话怀疑画像有名堂,这不能不令人吃惊。多数人带着不安的眼光看着乐人丰,以为一场争论已经无法避免了。
其实不然。乐人丰始终坦然端坐,不露声色。根本不打算与之争论。他一向奉行这样一条生活的准则:容许他人对自己评长论短,也容许他人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于是,无论拥护他的人或是反对他的人,无论这个人身上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和劣习,他都能与之交往,相处得很好。自他担任刑侦处副处长之后,不少好心的朋友说他不该再像以往那样随和,劝他拿出一点处长的威严。他听后,总是憨厚地一笑,说自己本来就不是当领导的料子。但是,柴之坚却非常赏识他这一点。有次,柴之坚同乐韶书个别聊天时,曾对乐人丰作过这样一个评语:“人丰不仅事业上是成功的,做人也是成功的。现在当领导人太难了,能够取得绝大多数人的拥护和爱戴,实在不容易。”
柴之坚的评语一点也没有夸大。
虽说这几年一队的刑侦队员频繁调动,几经筛选之后,留下的队员,可以说基本上都是应克强的“心腹”。在一队,应克强一呼百应,一口唾沫一个钉,谁都得看着他的脸色说话行事,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违抗他的意思。然而,今天却是个例外。
“乐副处长在现场一系列重大的发现,正是我们前一段工作中极大的疏忽和漏洞,同时也说明我们知识的贫乏。他对案情疏导性的分析,对案子定性和划向,无疑都是正确的,我本人听了之后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位五十年代的老队员慢条斯理而又心悦诚服地说道。
“根据死者的牙齿可以分析判断死者的面容,早已经为国外刑事专家承认和运用了,可是我们有些人总是不肯相信,他们死死地抱住旧事物不放,而不给新事物让路。”说话的是一位刚从公安学校分配来刑侦队的年轻队员,他的话既含蓄又婉转,但锋芒所指,又是不言而喻的。
“我们分析案子讨论工作,要尊重客观事实,忌带个人情绪,否则,既不利于团结,又会妨碍工作。”另一位老队员严肃地说道。
“……”
柴之坚微蹙的眉峰松开了,心里很高兴。他不但在高兴一队的同志绝大多数都具有正义感,尤其令他高兴的是,他们敢于当众批评应克强,说明应克强在一队独断独行的“家长制”领导作风行将破产。这是一个好的兆头。但他又不让应克强更难堪,没有让对应克强的批评继续下去,恰到好处地结束了会议。
会议结束后,柴之坚决定马上去同孙跃文谈话,向他宣布无罪释放。当然不能让局长单枪匹马,须得有个人陪同。
然而,事情明摆着,应克强绝不肯替乐人丰做这种“揩屁股”
的事情,余福庆去更不合适。所以,乐人丰丝毫没有犹豫,立即提出陪同柴之坚一起去同孙跃文谈话。
那时,暮色已经降临。西方半个天空斜斜地布满着暗蓝色的条云,将沉没的残阳厚重的云层底部烧得蓝里透红。暮霭轻轻飘荡,和远处灰瓦灰砖砌就的拘留所融成一片。
拘留所各个监房里的电灯都亮了,但光线很昏暗,唯有孙跃文呆的那个单间里灯光出奇的亮。孙跃文进入拘留所后,各方面都受着特殊的待遇。
此刻,孙跃文正两手插袋在拘留室里来回踱步,见着柴之坚同乐人丰打开铁门进了屋,便收住脚,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打量着他们俩,那眼光里既有讥诮的成分,也有挑战的成分。
“跃文,你请坐,我同人丰专程来看你。”柴之坚带头坐下,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孙跃文耸耸肩,坐下了,习惯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小木梳,梳梳头发。他头发乌黑发亮,天然的卷曲,天然的成波浪形朝两边分开。
“跃文,”柴之坚慢慢腾腾,词斟句酌地说,“经过我们近一个月深入群众调查了解,市府大院的案子确实与你没有关系,对你的拘留传讯,属于我们工作中的差错。有错必纠,是我们公安工作基本准则。既然你是无辜的,理应立即释放。关于善后工作,我们一定要做好,做到令你满意为止。
你有什么要求,不妨提出来。”
“明明是阴谋陷害,你却把它说成是工作中的差错,说得太轻飘了吧?”孙跃文盯着柴之坚说,脸上虽有笑容,瞳孔里却明显有烟雾在回旋翻滚。
“跃文,”乐人丰赶忙说,“市府大院的案子一直由我在抓,死者的那幅肖像画也是我根据死者的牙齿想象出来的,我想,你不会怀疑我会阴谋陷害你吧?如果确实是我错了,我愿意听从你的要求,不论采用任何形式向你认错都行。”
“什么!如果是我错了’,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分明在说,直到此刻,你并没有承认自己有错吗?”孙跃文抓住乐人丰的这句话,大声驳斥道,本来的一张长脸孔拉得更长了。
“你是新闻记者,咬文嚼字我不是你的对手。”乐人丰微笑着说,“请你原谅我借用如果’这一虚词,这是我们的习惯用语,一个案子在没有破获之前不便把话说死。”
“既然你们对我的怀疑仍持保留态度,那还有什么谈头!”
孙跃文怒不可遏地说,推开座椅,走到窗前,怒视苍穹。
乐人丰走过去拉他一把,“发这么大的火气干嘛?坐下来好好谈嘛。”
孙跃文推开乐人丰的手,“我的冤案是你一手造成的,要谈也不同你谈。”
孙跃文的这番话,以及他这种敌视的态度,使得乐人丰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一霎间,尴尬、委屈、悔恨、气恼,各种各样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强大的冲击波,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他的理智几乎失控,差一点冲着孙跃文大声吼叫。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用坚强的意志抑制住激愤的感情。
“局长,你单独同跃文谈吧,我告退了。”乐人丰用着请示的口吻向柴之坚说道。
柴之坚犹豫了一下,勉强地点了点头。
乐人丰回到处长室后,怎么样也无法让自己镇定下来,老是坐立不安,纷纷乱乱的思绪像海浪起伏,奔腾回旋。在“文革”中,他常常看到这样的情况:知心的朋友,成了心腹之祸。当时他对这种世态炎凉和人情无常的现象,极其愤慨和嘲笑,同时又为自己的一些朋友都能肝胆相照、忠贞不渝、友谊长存感到无比的自豪和自慰。孰料,如今自己也落到这种尴尬的窘境,怎能不叫他悔恨交加——恨死了自己当初的幼稚,懊悔当初不该在罗琴君身上犯下过失。
乐人丰似乎已经看到了事情的尽头:他在罗琴君身上所犯下的过失,必将成为他政治生涯中的一个致命的打击。说心里话,他不怕因此而丢官,甚至也不怕因此而丢人,这是应得的惩罚,应受的报应。这样,他那颗愧疚的心,也许从此得到缓解。使他感到万分畏惧的是,罗琴君至今未婚,靠着自己执着的追求和苦苦的奋斗,成了画坛上一株新秀,要不了多久在事业上准会有较大的建树,万一他们俩之间的事情被张扬出去,这对她不啻是个致命的一击,毁掉了她一生的幸福!尤其使他心里发怵的是,他那娇弱而又心胸狭窄的妻子,一旦得以证实他与罗琴君有过一次肉体关系,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准会因此同他闹个天翻地覆,直闹得他重病的爸爸不得安宁。想到这一层,乐人丰心乱如麻了。
乐人丰是一个颇有主见的人,一旦对某一问题形成固定的看法,轻易不会动摇。在他与罗琴君的问题上,乐人丰没有一点侥幸心理,不再指望孙跃文继续替他保守机密。他只希望柴局长快点回来,早一点同他摊牌。
他焦急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腿都走得发酸了,柴副局长还是没有回来。他无力地倒在沙发上,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然而,他怎能什么也不去想呢?
时间的分分秒秒在难以忍受中消失,而他的智慧却像埋藏在冰雪下的小草复萌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疑问从他心头掠过:孙跃文是深知他乐人丰和罗琴君为人的,为什么要无事生非朝他们身上罗列罪名呢?仅仅是误会?或者仅仅出于对罗琴君的报复吗?不像,似乎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图。
另外,沈佳佳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孙跃文进了拘留所她才来,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的安排?这两个问号,逐渐地在乐人丰心里扩大,很快整个儿占据了乐人丰心头。
一个迷上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的人,一旦潜心思索事业上至关重要的问题,就会有一种忘我的感觉。此刻,乐人丰正是这样。他的思绪已经被上述的两个问号紧紧地吸引住了,已经发生的和正要发生的利害关系,均被屏于意识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