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4)
虽然妈妈说了会想办法,可阿梅她们倒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同。日子还是一样,妈妈白天去荔园帮工,晚上收工回家。可是,今天晚上好像倒真的有些小小的不同。母亲早早地看她们吃过饭,把她们劝上床,然后竟然换上了出嫁的旗袍,又套上了惟一的一双玻璃丝袜,叫了辆三轮车出了门。阿梅明白母亲此去必然跟“办法”有关系,叫上阿萍,两个小女孩,竟然也跟上了三轮车。
妈妈确实是去想办法了。办法只有一个,为了孩子,她豁出去了。眼前的男人叼着烟斗,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方妈被他打量得尴尬不已。这里是后台,环境一片嘈杂,舞女们走来走去。方妈的旗袍怎么看跟这里都有点不大协调,她越站越不自在。可是事到如今,不自在也只能硬撑着。
叼着烟斗的男人是这里的老板。他取下烟斗,不置可否地命令方妈:“走一圈。”方妈一时没弄明白意思,只是“嗯”了一下,老板不耐烦地提高嗓门说:“走一圈给我看看。”无奈,为了生存,再屈辱,也只好不自然地走了一圈,老板突然照她臀部猛拍了一下,方妈没有提防,叫了声“啊!”老板不满意地说:“屁股生来是做什么的?不会扭吗?再走一遍。”方妈咬了咬牙,只好一扭一扭地再走一圈。老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嗯……有没有生过小孩啊?”标准答案当然是没有。还好,没有穿帮,她被录用了,从今晚起开始工作。每晚跳两个小时大腿舞,20元港币即刻入账,客人给的小费四六跟老板分账,真的是待遇很优厚,她很高兴。但她不知道的是,台下的角落里,自己的两个女儿,正夹在人群中,看着母亲和一群舞女在台上跳大腿舞。阿梅本想冲上去的,被阿萍拽住了。她们都知道,妈妈不会希望她们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她是这世界上最要面子的女人。
不过是一个晚上。方妈拿着剪坏的玻璃丝袜,质问阿梅和阿萍:“谁干的?这是谁干的?”两个女儿互相对视了一下,都能体察出母亲的愤怒。阿梅略顿了顿就点了头:“我干的!”方妈果然怒不可遏,她噼里啪啦地打向阿梅,一边打,一边骂:“我真被你气死了!讨债鬼!讨债鬼!你怎么这么不省心呢?我容易吗?我养你们容易吗?你是要气死我啊?”阿梅任由母亲打着,咬紧牙,硬是不哭。阿萍扑通跪下说:“妈,是我剪的,要打打我吧,不关阿梅的事。”阿梅才不要姐姐代己受过,反正打也打了,还能怎样。“不是姐姐,是我!” 方妈辛酸难抑:“你们……你们合起伙来气我,是不是?好,好,你们两个我一起揍,谁也跑不掉,你们等着。”方妈找出一把扫帚,正要打,阿梅忽然又蹦出话来:“我就是不要你去那种地方!”方妈怔住了,一时无语。阿梅接着说:“我就是不要你去那种地方,被人欺负,被人笑,我就是不要……”方妈手上的扫帚掉地。阿萍过去抱住母亲说:
“妈,对不起,妈……”
原来连女儿也瞒不住,连女儿都看不起自己,方妈崩溃了,泣不成声。“我也不想去那种地方啊!我也不想啊!可我不去,我们吃什么?我拿什么供你们上学啊?”母女俩相拥痛哭。阿梅望定母亲,说的依然是昨天那句话:“妈,让我退学吧!我在学校里也不开心,老师同学都看不起我,我受够了,妈,我求你了!我不要读了!我能唱,我可以登台赚钱,我可以养活你们的……”“不,还是我退,要不然就两个一起退!”阿萍抢着说。方妈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满眼是泪水,一把搂过两个孩子。“不!你们小孩子懂什么,妈就是因为从小没念书,才落到今天这地步,嫁错人,走错路!妈怎么丢人现眼都不在乎,就是怕我的两个女儿这一生再像妈这样受苦!我就是想我的女儿把书念好,将来能出人头地,嫁一个好人家,过几天好日子,妈也就能闭眼了……”妈妈伤心得说不下去。阿梅从竹竿上取下毛巾,递给妈妈:“等我们赚了钱,我和姐姐就去读补习学校,妈,你就答应我们吧。”方妈泪眼婆娑地看着两个女儿,没有说话。
荔园舞台上,阿梅和阿萍一个扮男,一个扮女,在台上载歌载舞。台下一片叫好声。方妈在侧幕看着女儿表演,神情说不出的哀伤。在歌舞中,两人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一晃10年过去了。荔园还是那个荔园,但九龙城话事的大哥,却换了人。如今的话事人,叫豹哥。豹哥像所有的大哥一样,收收保护费,卖卖私烟私酒私货。这一天,他和手下经过荔园,被台上的歌舞吸引,走了过去。他视线顿然落在如花似玉的阿萍身上,连忙问手下:“那女孩是谁?”手下不明白:“两个都是女孩,豹哥说的是哪一位?”豹哥不耐烦地说:“废话,当然是穿女装的那一位。”手下连忙回答:“叫方妍萍。”豹哥一双眼睛色眯眯地盯着阿萍。“方妍萍,好名字啊!”口水恨不得也流了出来。咂着嘴说,“啧啧,人比名字更好……”
此时,台上的姊妹俩还不知道已被恶人盯牢。眼前还有更急的事要做—赶场。阿梅连衣服也不让姐姐换,拽着阿萍就往外跑:“姐,来不及了。‘丽花’那边讲好是9点的!”阿萍天生慢半拍,依然不紧不慢地想去换衣,便说:“那也不能怪我们啊,谁知道今天乐队会耽误半小时才来?”阿梅懒得多说,拽着姐姐就走,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口又想起东西扔在屋里,只好又回头去拿。阿萍忍住笑,跟妹妹招手:“你快点啊!”正要出门,突然眼前出现了几个彪形大汉,堵住后台的大门,不让阿萍出去。阿萍:“对不起,借过一下。”阿萍往左,豹哥往左,阿萍往右,豹哥又往右,故意堵着她,笑眯眯地看着她,看得阿萍很不自在,只有低下头。豹哥淫笑着:“哟,还害羞……”阿萍更是羞恼:“对不起,请让我借过一下。”豹哥:“我要是不借过呢?”猫捉耗子的游戏还没演完,阿梅拿着装茶水的小保暖瓶就过来了。
一见这阵势,阿梅先明白了几分。心里不管怎么想,嘴还是甜的:“哟,是豹哥啊?!”豹哥有点意外:“怎么,你认识我?”“大名鼎鼎,威震八方的豹哥,谁不认识?”阿梅故意这样说。豹哥没好气地说:“你武侠片看多啦?还威震八方,你还有什么好词,说出来给豹哥听听,把豹哥听乐了,就借过让你们走。”阿梅倒是一点不惧:“没问题,豹哥,等改天有空,我一定说个痛快,让豹哥高兴,不过,我就怕不认识豹哥的人,会说豹哥好狗不挡路,那多损害豹哥的大哥形象啊!”这时豹哥的手下急了:“妈的,你敢说我们豹哥……”豹哥一挥手,手下就不发飙了。他笑了,拍拍阿梅:“有你的!”接着又指指阿萍,“你是她什么人?”阿梅一切依足江湖礼数:“我叫阿梅,这是我姐,阿萍。”豹哥只好装出关怀后辈的样子:“噢,两姊妹啊!怎么样?去我的场子唱吧。”阿梅双手抱拳。“谢谢豹哥,谢谢豹哥看得起我们。”豹哥:“那就说定了,什么时候过来啊?”阿梅笑笑:“嘿嘿,豹哥,你看,我们还要赶场,快来不及了,我们……还是再约个时间谈吧。”此时,豹哥再不痛快也只有让开道。看着阿萍像小兔子一样受惊跑开的背影,心想,她是我林阿豹看上的女人。
实在是来不及了,只好拦了TAXI。这也是阿梅的主意,她说了:“我宁可把钱花在坐TAXI上,也不让钱瘦子扣我们工钱。”阿萍当然也只有答应。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眼前车没开几步,却因违反交通法规而被警察拦下。司机下了车,递上驾驶证,警察查看后便拿出了罚单。司机愁眉苦脸地说着什么,警察摇头,继续写罚单。阿梅看不下去,推开车门,跑下车去,阿萍一看形势不对,也连忙跟在她身后。阿梅:“阿SIR,用不着那么狠啊?手下留情吧!这位司机大哥也是为了给我们赶时间才闯红灯的嘛,再说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你们这个灯会突然变红啊?拜托啦,放我们走吧,我们真的很赶时间的!”司机连忙跟腔:“是啊是啊,我就是为了她们才……”警察连头都没抬,随手就开了一张罚单:“闯红灯,80块。”阿梅:“喂!人家跑一天才赚多少啊,你一次就罚人家80块?有没有搞错?”
11 有女如花 (7)
警察抬起头,打量着阿梅。阿梅和阿萍都为之一怔,眼前的小警察,不过20多岁,年轻英俊,一脸正气。胸牌上写着“编号1969,刘家华”。原来他叫刘家华。家华见眼前这两个女子一身怪异的衣服,露出了不太信任的神情,便说:“你们的身份证。”阿梅不可置信地说:“什么?”家华:“身份证,掏出来,如果没带就跟我回警局。”阿梅欲暴跳如雷,阿萍见状忙拽住阿梅,同时急忙从包里掏出身份证,说:“带了带了,我们是良好市民。”家华接过证件仔细查看。阿梅则突然刻意地看了看家华警服上的番号, 好,记住了。便说:“你要是对我们有什么无理的处罚,我就可以投诉你。”家华注意地看了看阿梅:“好,没问题,你记清楚了,我是油麻地警署的刘家华,番号1969,投诉的时候可别搞错了。”阿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从家华手里再拿回自己的证件,双方都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就在阿梅和家华争执之际,司机突然开车溜走了。阿梅急忙喊道:“喂!喂!停车!停车!”她追了几步,感到无望,只好停了下来。家华故意冲着阿梅笑笑,并做个鬼脸,耸耸肩。阿梅实在气极了,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阿萍拉着阿梅就跑:“快走啦,来不及了!”两人穿着夸张的演出服,在大街上狂奔,颇引人注目。家华骑着摩托车跟上。心里还是不放心,又接着问:“喂,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阿梅没好气地白一眼他:“练马拉松的!不可以吗?我超速了,罚我啊!罚我啊!”家华才不上当:“我问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阿梅突然一指右上方:“啊,那边失火了!”家华顺着阿梅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没留神前面有个坑,结果连人带车一起摔倒在坑里。阿梅哈哈大笑,用力鼓掌,实在太解气了。阿萍拉着阿梅往另一条小巷跑去,不一会儿便消失了。家华将车扶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朝阿萍和阿梅跑的方向看去,低声嘀咕着,这还是此生第一个叫他跌跟头的女人。
有时候,所谓命里注定,就是从第一幕开演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昭然若揭。
方妈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打着算盘算账。两姊妹筋疲力尽地回到了家。方妈头都不抬:“回来啦,我煮了夜宵,快去洗洗手吃。”阿萍坐下,脱去高跟鞋。“我快累死了,什么都吃不下。”阿梅坐下,抓过桌上的茶缸,咕噜喝了一大口。恨恨地说:“我记住了他的番号,1969,以后不要让我再碰到。”方妈紧张地抬头:“你说什么啊?阿梅,你是不是又在外面跟人打架了?”阿梅说:“没有。”“我倒觉得那小警察蛮帅的!”阿萍在一旁吭声。阿梅不忿:“他叫帅?拜托,他那叫衰!衰鬼的衰!碰到他就倒霉。”方妈从来就是个紧张大师:“你们碰到警察了?警察没拿你们怎样吧?”阿梅甩了一句:“他敢!”阿萍安慰母亲:“妈,没事,我们今晚坐TAXI去赶场,被一个小警察拦下,害得我们迟到又被钱瘦子骂了。
”方妈指指阿梅说道:“罚钱是小,没事我就放心了,你姐我还不担心,我就担心你在外面闯祸……”阿梅仔细看看母亲。“妈,不对吧,今天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你还擦了胭脂!”方妈有点不好意思地觑了阿梅一眼:“怎么,不行啊?”方妈满心喜悦地掏出一个银行存折,“你们看看这个。”阿梅打开,看了看,还是不明白:“存折嘛,怎么了?”方妈:“对,这是咱们家这几年来的第一本银行存折,虽然钱不多,但我相信会越来越多的……”阿萍愣了:“妈,你意思是说,我们终于把债还清了?”方妈点头不迭:“还是阿萍聪明啊!全清了!以后你们再也不用这么辛苦到处跑场子挣钱了。就在荔园好好唱,或者妈盘个歌厅,你们再唱个几年,等妈给你们把嫁妆钱攒出来,你们两个人,爱上学上学,爱嫁人嫁人,我就跟你们享福啦!”阿梅这次是真的傻眼了,这么多年的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结束了。幸福来得这么突然,她有点接受不了。
自己的歌厅,真的可以吗?
也就是几天的事,方妈就拿到了新歌厅的钥匙。她高兴地追着两个女儿念叨:“彩娣和她老公要不是移民加拿大,才不肯把这么好的店盘给我呢!”
一家人去看了看,桌椅板凳虽然破旧,蒙着厚厚的灰尘,但却一应俱全。厨房很大,化妆间也比荔园那边大一倍。顺手扭开电灯开关,舞台上方,一个廉价的射灯还能旋转着照出五颜六色的光。光打到人的脸上,恰好能照出人一脸的喜悦和憧憬。不用犹豫了。就这样,当自己的老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