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3)
三郎平常最疼的就是这个大女儿,此时他也多少有点不自在,解嘲地朝围观的人群笑笑,指指方妈—“你们看这婆娘,跟他妈癞皮狗似的……”方妈看见三郎笑,徒然生出几分希望来,连忙去拿他手里的箱子,不料他猛地抽了方妈一记大耳光,方妈尖叫倒地,松开手。阿梅大喊一声:“妈!”冲过去扶起母亲。转头看,三郎已经跳上三轮车,还急急地跟车夫说:“走!”倒是车夫还有点良心,迟疑了片刻。三郎发觉小女儿的眼睛已像刀子似地逼近自己,再度大吼道:“我叫你走啊!”车夫此时也只有点头答应的分。
说时迟,阿梅已经朝着三轮车奔去。三郎没想到自己偌大一个七尺男人,竟然会被自己的小女儿追成丧家之犬,尴尬莫名,只有对着车夫泄愤:“跑啊你!早上没吃饭啊,怎么拉的车,一个小女孩都甩不掉!”车夫不应声,脚下倒是加紧了几步。
只穿着睡衣睡裤的阿梅紧追不舍,一只木屐跑掉了,索性连那一只也甩掉,赤着两只脚,踩在鹅卵石的小路上,继续追个不停。连车夫也不忍看,故意一个趔趄,三轮车歪了一下,阿梅冲上来,一把揪住父亲的衣服不放,车夫只好停下车。三郎还想继续维持父亲的形象,他蹲下来,竭力微笑着:“阿梅,乖,听话,快放手,听爸爸的话!”阿梅什么也不说,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这个自称父亲的男人一眼,无论如何,就是死活不松手。
眼看着方妈和阿萍追了过来,三郎急了,猛地掰开阿梅的手。到底是个几岁女童,如何拼得过壮年男子的力气。阿梅不知道他使了多大劲,但是她明明听见自己的手腕有骨头“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
男人到底也多少有点羞愧,他讪讪地甩着自己的手:“说了叫你放手啊……”此时,阿梅照准父亲的手就咬了下去。三郎大叫一声,随手一巴掌将阿梅打倒在地。还没等阿梅爬起来,母亲已经赶过来了,她甚至来不及照看女儿伤了没有,就一把扶住阿梅,又急忙拉过阿萍,将她俩往地上按,近乎语无伦次地拿两个女儿当救命稻草:“快跪下,快跪下,快给你爸磕头,快!”阿萍扑通跪下,哭了起来。边哭边哀求着这个还算疼爱自己的父亲:“爸,不要走!”方妈也跟着跪下。声泪俱下地求他可怜:“三郎,我求求你看在孩子的分上,不要走,日子再苦再难,我们一起过,我求你不要走!”
阿梅推开母亲的手,挣扎着爬了起来,恨恨地瞪着眼前这个男人。她不理解母亲和姐姐,这样苦苦哀求一个根本不在意她们的男人干什么?他要走,就叫他走好了。这个家,永远不需要他再回来。三郎被阿梅的目光刺伤了。这一刻,她不是他女儿,他不认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心虚起来,大声地为自己找着借口:“我再说一遍,我去台湾过一阵子就回来!听懂了没有?死女人,就他妈知道哭,老子运气都被你们哭掉了,走!”他提起箱子,跳上车扬长离去。
方妈这次再也没力气追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叫着:“三郎!三郎!”而男人却连头也不肯再回一次。方妈明白,此一去,再见这个男人,就难了。她抱住两个女儿,当街失声痛哭起来。阿萍懂事地抱住母亲,到底也还是害怕的,于是也一起哭了起来。只有阿梅,眼睛里一滴泪都没有。
天已经黑了,但方家为了省钱,却只开了一个十来瓦的小灯泡,暗淡杂乱的房间十分昏暗。阿梅对着镜子,拿着剪刀愤愤地剪着头发。头发一绺绺掉在地上。方妈和阿萍推门进来,阿萍吓得叫出声来:“阿梅!”阿梅转过身,头发已经剪短,俨如一小男生模样。她一字一句地告诉眼前的这两个女人:“从今天起,我就是这个家里的男人!谁也别想欺负我们!”
头发是剪了,可日子总归是没变的,白天上课,晚上唱歌。家里没了男人,从此更要争口气。
早上上学去,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看着酷似男生的阿梅,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阿萍明显有所畏缩,阿梅却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地走进学校大门。
8 有女如花 (4)
正是圣诞前夕。礼堂里,一群女生穿着漂亮的衣裙,排成一排,演唱着《雪绒花》。阿梅和阿萍从走廊那头走来。阿梅经过礼堂门口,被歌声吸引,不禁停下脚步,看着里面女生个个打扮得金枝玉叶,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阿萍知道妹妹的心事,所以硬是将阿梅拉走。“看什么啦!走啦!有什么好看的?”阿梅不服气,故意大声唱起了《雪绒花》。礼堂里,女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听着外面阿梅高声唱着歌离去。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天赋。在唱歌这件事上,她们谁都比不过阿梅。
不知道是哪个蠢货说童年无烦恼。这一刻,阿梅和阿萍并头躺在学校的草坪上,怔怔地看着天上的白云,眼神是忧伤而迷茫的。阿梅跟姐姐抱怨:“合唱团没一个唱得比我们好,那个领唱的莎莎,唱到高音还分岔跑调,笑死人了……”阿萍当然明白妹妹的心思,但也只好劝慰道:“我们穷,没有钱,连做演出服的钱都缴不起,唱得再好,他们也不会要我们的。”阿梅愣了半天才开口问:“姐,你说他还会回来吗?”两个人当然都明白,“他”指的是那个本该被称作父亲的男人。自从三郎走后,阿梅一次也没叫过他父亲。阿萍缓缓叹气:“听说他赌输了好多钱,才跑去台湾躲债,我看他是不会回来了。”阿梅却出起神来:“你说他赌输掉的钱,够我们做多少套演出服啊?”
那边,几个踢球的男生看着这边躺着的两姊妹,慢慢向这边走来。待走到离两姊妹不远的地方,相互使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男生将手里的球对准阿梅扔了过去。球却落到了阿萍的头上。阿萍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她抱住头,眼泪也流了下来。4个男生哈哈大笑,阿梅赶紧去看姐姐。
男生想去捡滚到一边的球,却被阿梅先一步捡到手中,她怒目圆睁,举起球,对准一个男生猛掷过去,正中男生后背,引得其他3个男生一阵哄笑。
被打中的男生没了面子,冲着阿梅叫嚷:“小贱货!你敢打人?”阿梅最恨这种词。儿童的刻毒有时候真是匪夷所思的残忍。根本就不是童言无忌一句就能遮掩过去的,他们明明就是—因为懂得,所以残忍。阿梅一步迈上去,狠狠地瞪着那男生:“你说谁呢?谁是贱货!”男生嬉笑地继续着:“就说你呢,还有你姐,你们不是那两个在野台上卖唱的下贱歌女吗?”边上的另一个男生配合地扭起腰肢,唱起《天涯歌女》来,引起其他男生一阵哄笑。
唱歌的男生叫起来:“喂,你是男的女的?哈,不会是男扮女装的人妖吧!哈哈哈哈……”几个男生笑得更欢了,继而一起大叫:“歌女!”“贱货!”“歌女!”“贱货!”阿梅握紧着拳头……阿萍不想妹妹惹事,上来拉她:“阿梅,别理他们,我们走!”阿梅狠狠瞪着那几个男生一眼,转身跟姐姐离去。刚走两三步,就听见后面一个男生高声叫道:“嗨!野种!”阿梅猛地转过头。那个男生果然嬉皮笑脸继续叫着:“野种!没爸的野种!”阿梅丢开姐姐死命拽着自己的手,飞冲过去,一拳将那男生脸上的眼镜打飞,接着又将他骑在身下痛揍,任凭其他几位男生怎样拉扯阿梅,就是拉不开。阿萍也跟着上来拉:“不要打了!阿梅!不要打了!”阿梅终于丢了手,想想,还是觉得不解恨,又朝那男生肩上咬下去,顿时,那男生惨叫起来。
从此以后,我一定拼尽我的全力,保护我的家人不受侮辱,我一定!才10岁的阿梅,就是这样想的。
不管是全世界哪里的小学,孩子打了架,倒霉的一定是父母。这恐怕也算得上是条金科玉律。
方妈一路小跑着赶到学校,推开校长室的门,只见阿梅和阿萍低头站在校长对面,阿梅脸上有抓痕,头发散乱,衣服被撕破好几处。挨打的男生则站在另一侧,鼻子上沾着血迹,夸张地抽泣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校长是老派的人,他老早听说过一点方家的事,对这样的学生家长本来也就没什么尊重可言。
9 有女如花 (5)
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方太太,你还是把你两个女儿领回去吧,我们不是野蛮学校,不能容纳这样的学生。”方妈当然知晓厉害,她满脸堆笑,上前半步,刚开口叫了声“校长”,就被打断了。
校长走到被打的男生面前,气愤地说:“你看看你女儿方妍梅干的好事!把人家骑在身下打到鼻子出血不算,还照着人家肩上咬一口,厉害吧!实在是太厉害了!我教书30年,没见过这么野蛮的女生!”
方妈也觉得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家里已经烽火连城,怎么这个小破丫头就不知道给她省省心呢。
她愤怒地转头质问女儿:“阿梅,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阿梅倔强地梗着脖子,转过头去。方妈一把将她身体扳直。不依不饶:“说!为什么要打人?为什么?”阿梅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他骂人!” 方妈:“他骂你什么了?你说啊!”校长倒是不紧不慢地说:“他骂你是歌女,是不是?”阿梅扭过头,气呼呼不出声。
校长看着方妈:“方太太,我没有职业偏见,我也理解,干你们这行是很不容易的,但我是搞教育的,我不能允许我的学生在荔园那种地方卖唱,方妍梅会有今天这种野蛮行为,完全是受到荔园的不良影响。”方妈能说什么?人家有权说,还有理。可她们要吃饭,要活命,这东西不讲道理,也没处讲道理。她只有不停地做诚恳状,猛点头应答:“是,是。”校长接着说:“你看她理的这个头,不男不女的,哪像个女孩子?!”方妈一点脾气都没有的:“是是是,我一定叫她把头发留起来!”校长打开抽屉:“我这里有好几封家长的来信,特别提到有个别学生在外卖唱,严重影响学校形象,败坏校风,校董事会也开会讨论过这个问题,你今天来得正好,你还是把你女儿领回去吧,这样我对家长联合会和学校董事会都有个交代。”
方妈仔细看了看校长,觉得他神情不大像开玩笑,真的急了:“不,校长,不要开除我女儿,我答应你,绝不再让我女儿在荔园卖唱,绝不再给学校丢脸,校长,我求你不要开除我女儿。”校长摇摇头:“你女儿今天发生这种事,就算我想网开一面,家长联合会也不会同意的,你看把人家打成这样!你们若是要转学,我愿意为你们写推荐信。”方妈哀求道:“不!校长!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管教我女儿!一定好好管教我女儿!”她一把拉过阿梅,“快,快向校长道歉,快向同学道歉!”不料阿梅梗着脖子,就是不道歉。方妈怒不可遏:“你哑巴啦?快说啊,快向校长和同学道歉,说你今后要做个好学生,再也不打人了!快说啊!”阿梅最见不得母亲这样子,她梗着脖子喊:“我不道歉!凭什么要我道歉?” 方妈重重一巴掌刮了下去。阿萍冲了过来:“妈,不要打了,我说,我来说!”方妈推开阿萍,劈头盖脸地打着阿梅:“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争气的讨债鬼?你道不道歉?道不道歉?”
校长看不下去了,这哪里是个母亲?简直是罗刹。他好言相劝:“方太太,对孩子要以教育为主,你住手啊!”
阿萍哭着对校长和挨打的男生一个劲地猛鞠躬,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了……”阿梅突然扭身跑出校长室。方妈怔了怔,转身微微冲校长点了点头,也跟着追了出去。
天下之大,对逃学的小孩来说,却是无所逃于天地间的。阿梅再拗,也只有回家。方妈追到家里,脱下鞋子,就要打阿梅。嘴里还嚷着:“看你再给我跑!”阿萍急忙上前拉住母亲。阿梅坦然地望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谁要是再骂我野种,我还打!”方妈怔住:“你……你说什么?”“谁要是再骂我野种,我还打!”阿梅赌气地说。这句话无疑将方妈击中,盛怒转眼变成一种深深的悲哀。她无力地往门框上一靠,眼泪掉了下来。阿萍忙上前喊了一声“妈!”方妈沉默了半天,才开口说:“妈知道你们在外被人欺负,受了委屈,妈也是没办法,没办法啊!”
10 有女如花 (6)
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再也没办法承载自己的悲哀,她顺着门框慢慢滑下,抱肩痛哭起来。阿梅过去抱住母亲。她眼圈和鼻子虽然都是红的,但声音依然清亮,“妈,我不去念书了。”方妈立即又紧张起来:“你说什么?”“我再也不去学校了!”阿梅重复了一遍。方妈皱起眉头,看着阿梅道:“你胡说什么?你不上学做什么?”“我要赚钱,我要养你们!”阿梅斩钉截铁地说。方妈又气又笑:“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你不念书,将来怎么出人头地?怎么赚钱啊?”阿梅不假思索说道:“我能!我一定能!”方妈腾地站起,用衣角擦去眼泪。到底是母亲,她有她的决绝:“不行!妈绝不让你们退学,绝不!从今天开始,你们不用去荔园登台,在家给我好好温课。钱的事你们就不用担心了,妈会想办法。”阿梅还想再说什么,方妈直接打断了她:“不要说了!就这么着,明天我再去学校求校长。”阿梅和阿萍无奈地对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