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剿杀
郑成功、张煌言在长江下游落败时,永历政权在西南、两广的势力也正在加速崩塌。
多尼统领三路进剿云南,“逃跑帝”朱由榔逃出国境,永历政权相当于降了“半旗”。吴三桂因后勤补给问题“振旅班师”后,清军又不断对滇中、滇东进行清剿。
清军剿杀的目标,除了南明的抗清武装以外,还有无辜的百姓。清军的极端残暴,让云南成了人间地狱,“无处不遭兵火,无人不遇劫掠”,“房地为之翻尽,庐舍为之焚拆,以致人无完衣,体无完肤,家无全口,抢天呼地,莫可控诉”。
这种惨无人道的肆虐,激发了云南百姓的怒火。元江土知府那嵩秘密联络降清总兵高应凤,以及石屏总兵许名臣等土司,于永历十四年(1660)七月公开抗清。九月,许名臣部攻克石屏州,那嵩等派军进攻蒙自,滇东土司纷纷响应,令初来乍到的清军相当惊恐。
但是,李定国、白文选等永历军残部的主力部队分散在滇西各地,内部的统一调度指挥都难以实现,更不要说开赴滇东支援土司抗清了。
九月二十一日,吴三桂率军从昆明出发,进逼那嵩、高应凤驻守的元江,许名臣迅速率部从石屏州回援。十月初一,清军占领石屏,于初九围攻元江。抗清义师寡不敌众,陷入绝境。那嵩拒绝清军的招降,举家自焚,许名臣也自杀殉国,高应凤等被俘,起义被彻底镇压。
与当地百姓誓死抗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朱由榔、李定国、白文选西窜后,分散在云南各地的永历军残部掀起了一股投降高潮。永历十四年(1660)正月,杨武率高文贵(已病死)旧部三千余人不战而降。五月,祁三升率八千余众投降。至七月,已有马宝、马惟兴、杨威等部相继归附清军。吴三桂将这些降军统一整编为十营,兵力共计三万人以上!
——百姓奋起抗争,军队纷纷投降,这打的什么鸟仗?
云南如此倾颓,四川也难以独善其身。
永历十三年(1659年)七月十一日,四川巡抚高民瞻率军从保宁出发,一路攻取灌县(今四川都江堰)、绵竹、什邡、汉州(今四川广汉)、简州(今四川简阳)等地,于二十六日进抵成都。南明守军在总兵刘耀、杨有才等人的率领下不战而降,“满城荆棘”的成都落入清军之手。
九月,清军又南下进取嘉定、建昌一线。次月,陈建等杀害高承恩,奉其首级向清军投降,川南沦陷。
清军轻而易举拿下川西、川南,但对于川东的“夔东十三家”只能是“望山兴叹”,不敢轻举妄动。除了地势险要、交通不便以外,这些号称“十三家”其实远远不止十三家的抗清武装,都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一个算是一个,都是“死心眼”。
——投降?不好意思,这俩字不认识!
“十三家”中有郝摇旗、李来亨(统率忠贞营旧部)、袁宗第、刘体纯等人。提起这些名字,我们就能感受到这是一支多么“难缠”的武装。
一直等到朱由榔遇难、郑成功航海,清廷才开始着手准备拆除这群“钉子户”。
康熙元年(1662年)七月,四川总督李国英向朝廷上疏,提出了四川、湖广、陕西“三省会剿”的作战部署。九月,清廷正式作出批复,同意李国英的动议,调军进剿。
康熙二年(1663年)正月,四川、湖广、陕西三省清军分别从三个方向进剿夔东山区(河南也有部分驻军参战)。由于抗清武装扼险而守,战局一度陷入僵持。
七月,李来亨、刘体纯、郝摇旗在东线发起反击,取得全胜,清军“楚师全军失利”。义军挥师西向,九月与清军李国英部遭遇。义军刚经过东线大战,又长途奔袭,不幸被李国英击溃。
至年底,清军兵力不断增强,义军内部也开始出现混乱,哗变不止。十二月,清军发动新一轮进剿,义军已成强弩之末,刘体纯、潘应龙自杀殉国,郝摇旗、袁宗第、朱盛蒗等被俘,于次年十月遇害。
康熙三年(1664年)二月,李国英率部对最后一个“钉子户”李来亨部展开全面攻势。昔日令清军闻风丧胆的忠贞营绝非浪得虚名,虽然饱受排挤,最终流落山区,但“金盆虽破分量在”,战斗力依然不可小觑。
李来亨率部在茅麓山区与清军周旋,利用地形优势不断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很多清军将领都丧命于此。在长达半年的围剿中,清军先后投入十多万军队,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李国英迫不得已,只得采取“铁桶战术”,将义军死死困在山区。八月初四,弹尽粮绝的李来亨自杀殉国。至此,夔东抗清势力被清军彻底摧毁。
相比于能征善战的“夔东十三家”,两广的抗清义师就没这么幸运了。
李定国大军从两广撤走后,留在两广继续抗清的主要有陈奇策、罗全斌、郭之奇、连成璧、王兴等部。由于兵力单薄,实际上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
从永历十二年(1658年)七月起,尚可喜就派军围困了连城璧、王兴、李常荣等驻守的文村。
永历十三年(1659年)初,清军广东总兵栗养志率军对其他义军展开全面清剿,进展相当迅速。闰三月初八,陈奇策被俘。三天后,罗全斌率部投降。
八月,尚可喜命清军进剿文村,王兴、唐王朱聿钐自杀殉国,连城璧逃回江西老家隐居,李常荣投降。
永历十四年(1660年)四月,清军攻克龙门(今广西防城港),邓耀削发为僧,藏匿于广西境内,次年被清军查获后遇害。
奉永历朝廷之命联络两广义师的郭之奇流亡越南,于永历十五年(1661年)被越南当局“上交”给清朝,次年八月在桂林遇害。
“降半旗”
提前交待完郑成功、“夔东十三家”和两广义师的最终结局,我们再回头来看看,永历朝廷的“半旗”是怎么降的。
永历十三年(1659年)闰正月二十六日,朱由榔在沐天波、马吉翔、李国泰等官员的陪同下逃出国境。二十九日,朱由榔一行抵达蛮莫(今缅甸八莫),在这里出现了一点小插曲。
逃亡路上,沐天波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虽然缅方目前还能买自己这个明朝世袭勋臣的账,但毕竟身在国外,局势很难受控,应当做好必要的准备。
于是,沐天波给朱由榔提了一个建议:您老人家继续走,留太子在边境地区,以防不测。
沐天波的动议,令人不禁回想起十几年前,北京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一幕。当时,李自成的大顺军即将打到紫禁城,有大臣就给崇祯皇帝出了一个馊主意——圣上留守,太子南迁,惹得朱由检怒火中烧。
朱由榔的脾气显然要好得多,不仅没发火,还相当爽快地举双手赞成。不过,朱由榔表示赞同,并非出于身先士卒的勇气,也谈不上什么爱子心切,而是认定缅甸内地比边境安全。
安全第一!“逃跑帝”能死扛这么多年,靠的就是这个信条。
朱由榔“六亲不认”,中宫王氏急眼了,照着沐天波一顿臭骂:拿圣上的孩子当球踢,有你这么做勋臣的吗?滚犊子!
沐天波领了一脸唾沫回来,不敢吭声儿了,大家继续拔腿开路,次日进抵大金沙江(今伊洛瓦底江)。两天后,缅方派船只来接。不过,缅方似乎并不欢迎如此庞大的“流亡朝廷”,派来的船只相当有限。
朱由榔挑了五百来人跟着自己坐船。剩下的一千多人,他就管不着了,有钱的自己雇船,没钱的继续走路。
二月十八日,朱由榔一行抵达缅甸都城阿瓦(今曼德勒)附近的井梗,刚安顿下来就遇到麻烦了。
朱由榔派马雄飞、邬昌琦前去跟缅甸官方接洽,一位缅甸官员拿着永历朝廷的敕书,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一时想不起来。
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这货赶紧回去查“档案”,翻出了万历皇帝颁发给缅甸国王的敕书。两张敕书摊开一比,搞明白了,扭头就去质问马雄飞。
敕印怎么小一号?——假的!
马雄飞心里一万个鄙视:废话!小朝廷的敕印当然小一号!少见多怪!
当然,这话不能明说,否则也太丢人了。堂堂的天朝上国,只听说过把地盘越打越大的,没听说过把敕印越刻越小的。自己好意思说,别人听着都脸红!
关键时刻,又是沐天波站出来化解危机。他掏出自己的征南将军印,戳了一个给缅方送去。这玩意儿从首任勋臣沐英一直传下来,两百多年都是一般大,该识货了吧?
妥了,是真的!
历经坎坷,好歹暂时安顿下来。但寄人篱下的日子,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朱由榔算是“久经考验”了,丁魁楚、刘承胤、孙可望,什么黑心的人他没见识过?
直到流亡缅甸,朱由榔才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最黑,只有更黑!——缅甸国王莽达喇的黑,远非国内“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军阀可比!
首先,“减负”是必须的。
朱由榔的“流亡朝廷”一窝蜂来了一千多人(幸亏马吉翔耍心眼整跑了一大堆,否则会更多),缅甸国小民弱,看着吓人,有必要做一下“减法”。
怎么减?遣返闲杂人等?——别逗了,没那工夫甄别又礼送。
——直接用刀剁!
其次,安置是简朴的。
缅方在阿瓦城郊外修造了十间草房,供朱由榔居住。其他人?管不着,自己想办法。
最后,见面是休想的。
朱由榔住在郊外,莽达喇住在城内,两人隔河相望,却老死不相往来。莽达喇连永历朝廷的使臣都避而不见,懒得搭理,更别说跟朱由榔会面了。
不见朱由榔,莽达喇有充足的理由。
其一,缅甸是天朝属国,莽达喇在朱由榔面前属于藩臣。但朱由榔混得跟叫花子似的,还跑自己家里赖着蹭饭,莽达喇实在是弯不下腰给朱由榔行礼。
其二,收留朱由榔是发扬“人道主义精神”,跟朱由榔会面,则意味着发生官方关系。看朱由榔这副熊样,应该是翻不了身了。万一今后清朝问起罪来,莽达喇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莽达喇搞的“三板斧”,让朱由榔的“流亡朝廷”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但事到如今,也只有坦然接受,毕竟一切还不算太坏。
——减法虽狠,好歹还能剩下几百号人。
——草房虽破,连安龙都不如,但勉强能遮风避雨,总比做“山顶洞人”强。
——国王虽绝,但见与不见,“流亡朝廷”都在这里,不离不弃,更何况还没礼可送,不见也罢。
永历君臣渐渐心安理得,但莽达喇并不打算让这帮叫花子得以安身,很快就使出了杀手锏——断供!
生活失去来源,昔日养尊处优的官员们抓瞎了,但活人不会被尿憋死,众人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很多人都跟当地百姓做生意,官服扔一地,“短衣跣足,阑入缅妇队中,踞地喧笑,呼庐纵酒”,受尽缅人的白眼和鄙视,多少换点钱花。
秋收之后,莽达喇似乎有点于心不忍,派人送来一批新稻谷。这群官员又为了抢粮大打出手,个个弄得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将稻谷撒落一地,整个“流亡朝廷”丑态毕露、出尽洋相。
大势已去
得知朱由榔擅自出境,流落在滇西的李定国火冒三丈,急得干跳脚。
永历十三年(1659年)二月,李定国与白文选在木邦(今缅甸兴威,当时属云南管辖)碰面,两人一致认为,当务之急是将朱由榔接回国内,将永历朝廷的“半旗”重新升回杆顶。
白文选立即率军赶赴边境线,并进入缅甸一侧。白文选两番派出使者与缅甸当地官员接洽,均遭缅方杀害。缅方认定这是一支“犯边”的流窜部队,派军前来袭击。白文选忍无可忍,朝着缅军一顿痛扁。
边境战报传来,莽达喇派人前去质问朱由榔,到底怎么回事。莽达喇都搞不清楚状况,朱由榔更是抓瞎。在缅方的逼迫下,朱由榔赶紧派人前去下达停火诏令,白文选只得撤回国内。
四月,高文贵、吴子圣部得知朱由榔逃往缅甸,也率部前来迎驾。遭到缅方阻止后,高文贵、吴子圣决定付诸武力,杀入缅境。缅方故技重施,逼着朱由榔下达停火诏令,两人也只有退兵。不久之后,高文贵病死,旧部被杨武收编后,于次年投降清军,吴子圣则于十二月初一在永昌投降。
永历军被清军打得到处乱窜,但对于孱弱的缅甸而言,这些“迎驾”的残兵败将还是相当吓人的。
为了避免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并获取缅甸方面的欢心,让自己继续在此苟延残喘,马吉翔、李国泰合伙忽悠朱由榔,给缅甸边关守将发去了一道敕令“朕已航闽,后有各营官兵来,可奋力剿歼”。
李定国、白文选没这么容易糊弄,继续大搞“升旗”运动,不断派使者或军队前来“迎驾”。
永历十四年(1660年),白文选率军进抵阿瓦附近,与永历的“流亡朝廷”近在咫尺,但朱由榔再次屈服于缅方的威胁,下诏退兵。
永历十五年(1661年)五月,暹罗国(今泰国)派使团前来联络李定国,请他前往暹罗国境内的景线(今泰国昌盛附近)休整,并表示愿意提供支持,帮助李定国收复云南。
患难见真情,这位横刀立马的将军激动得热泪盈眶。
为了迅速成行,李定国一面派人前往暹罗国接洽,一面驻扎在缅甸境内加紧“迎驾”准备。
八月,李定国、白文选准备直接付诸武力,率军直抵洞乌,渡江出击。缅方提前得到消息,已做好阻击部署。李定国、白文选作战失利,被迫撤回洞乌。
当李定国正在积极筹划新一轮的“迎驾”时,白文选麾下的部将张国用、赵得胜等人对前途丧失信心,合谋胁持白文选连夜脱离李定国部,回国向清军投降。
李定国心生疑窦,派儿子李嗣兴率兵暗中跟踪,并严令不得动武,自己带着主力尾随。张国用、赵得胜发现了身后的“尾巴”,故意将白文选先支走,两人在黑门限设伏,阻截“追兵”。
李嗣兴中了埋伏,准备发起反攻,被赶上来的李定国制止。李定国不忍手足相残,率部返回洞乌。
白文选等人继续向国境线进发,在半道上跟吴三省撞个正着。吴三省部此时相当凄惨,马死光了,很多士兵都光着脚。他们这是要去投奔李定国,共同坚持抗清斗争。
看到吴三省沦落到这步田地都如此执着,白文选掩饰不住内心的羞愧,甚至铁杆投降派张国用、赵得胜也受到感动。白文选与两人商议后,决定暂时停下步伐,派人前往木邦找李定国联络。
一个月过去了,派去的人依然没有消息。昆明的吴三桂接到情报,赶紧派降将马宝、马惟兴、祁三升等人率兵前去追赶白文选,双方在缅甸孟养相遇。
经历了这些波折,白文选在昔日挚友马宝的劝说下,率四千余人向清军投降,十三年后病卒。
与白文选分道扬镳后,李定国更加势单力薄,只得率残部前往泰国景线暂时休整。康熙元年(1662年)六月二十七日,苦闷而绝望的一代“战神”李定国给麾下部将留下“宁死荒徼,无降也”的嘱托,在景线永远闭上了双眼。
李定国去世后,除了靳统武病死(一种说法是被毒死)以外,包括李嗣兴在内的各将领均背离了李定国的临终嘱托,相继返回国内,向清军投降。
尘埃落定
在永历残部看来,朱由榔就是一面旗帜,没有他就没有感召力和凝聚力,因此李定国一门心思想“迎驾”,只是纠结于如何才能成功。而在清军内部,这种纠结要复杂得多。
从朱由榔跨出国门的那一天起,昆明的清军将领便在激烈争论着一个话题:是否要出兵缅甸,逮朱由榔回国?
多尼、罗托、赵布泰等满族将领认为,朱由榔已成“死鱼烂虾”,无论他回国与否,天下形势都不大可能发生逆转,不如任其自生自灭。
做此决断,绝非满族将领心生恻隐。逮朱由榔,嘴上说说容易,真正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路途艰险,后勤补给困难,水土不服,瘴气比两广还严重;清军在云南尚未完全立足,等等等等。总之,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们不去。
吴三桂是汉人,对汉民族的坚韧性是非常了解的。他坚持认为,斩草务必要除根,否则“春风吹又生”。不剁掉朱由榔,此次进剿就不彻底,复明的势力完全有可能卷土重来。
昆明达不成共识,只有让朝廷来决断。经清廷兵部会商,于六月初做出了正式决定:
第一,朱由榔必须被逮回来受审。
第二,多尼麾下的宜尔德部留守昆明,其余进剿西南的八旗兵“收工”回老家。
第三,洪承畴移镇昆明,全权负责进军缅甸逮朱由榔事宜,由吴三桂部具体执行。
躺着也中枪,洪承畴相当抑郁。将没事找事的吴三桂臭骂一通以后,洪承畴向朝廷上了一本奏疏,力陈进军缅甸面临的困难。
——经此次战乱,云南破坏严重,粮食紧缺。(蹂躏至极,兵火残黎,朝不保夕。粮米腾贵,买备无出,军民饥毙载道,惨难见闻。)
——李定国等永历军残部还在滇西作困兽之斗,各地土司也不稳定。
洪承畴认为,等明年秋收之后进兵比较稳妥。清廷会商后批复同意,进军缅甸事宜暂时搁置。
暂停用兵,不代表暂停逮回朱由榔的部署,清廷还另有“妙计”——通过外交手段向缅甸方面施压。
永历十三年(1659年)九月,洪承畴奉清廷之命,致书缅甸当局和蛮莫土司,要求对方尽快交出朱由榔、沐天波、李定国。
从受命部署逮捕朱由榔以来,洪承畴的内心从来没有平静过。他不希望朱由榔被自己亲手逮住,更不希望朱由榔被自己亲手送上断头台。
此时此刻,洪承畴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有直呼“见鬼”的左懋第,有临死也要将他痛骂一番的黄道周,有只为“死于明处”而前来赴难的王之仁,有江南人留下的那句“洪恩浩荡,未能报国反成仇”,还有很多很多,他想不过来,也不敢再想。
他摊开双手,上面仿佛沾满了淋漓的鲜血。他抬头仰望,无数双眼睛悬在空中发出仇恨的目光。他赶紧闭上双眼,无数张鄙夷的面孔又在脑海里回荡。
在等待缅甸方面回音的这些天里,洪承畴做了很多梦。他梦见崇祯皇帝朱由检在北京为他举行祭祀大典,梦见史可法惨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梦见大江南北遍地哀号,梦见永历皇帝朱由榔人头落地,鲜血溅了他一身……
洪承畴被朱由榔的鲜血激醒,才发现那不过是全身上下浸透衣衫的冷汗。他病了,病得很重,以至于不能再继续完成朝廷托付的使命。
十月,洪承畴得到朝廷批准,返回北京调养。六年后,早已被清廷冷落的洪承畴在北京郁郁而终。
洪承畴离开昆明后,清廷任命吴三桂留镇云南,实际上取代了洪承畴的地位。从此,吴三桂便以“云南王”自居,野心也逐渐膨胀,为后来起兵反叛埋下了伏笔。当然,吴三桂挑起的“三藩之乱”与“反清复明”无关,虽然他打着“复明”的旗号。
缅甸方面一直没有回话,清廷也开始打起了退堂鼓。由于长年用兵,财政相当吃紧,郑氏集团又在台湾站稳了脚,再加上天下初定,清廷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从通盘来考虑,清廷准备放朱由榔一马,任其自生自灭。但是,以“云南王”自居的吴三桂不希望自己的身边埋着这么一颗大炸弹,竭力上疏奏请进军缅甸。
永历十四年(1660年)四月,清廷经反复会商后,原则同意了吴三桂的意见。为稳妥起见,又派麻勒吉等人前往昆明与吴三桂详细商讨。八月,清廷正式作出进军缅甸的决定,调爱星阿部八旗兵南下入滇,配合吴三桂作战。
永历十五年(1661年)正月,吴三桂大军尚未出动,缅甸国王莽达喇便派使者前往云南,与吴三桂接洽。缅方同意交出朱由榔,同时也提出了条件,让吴三桂派军与缅军合击李定国、白文选等永历军残部。
吴三桂认为,机会倒是不错,但时机不恰当。(虽机会甚佳,而时序已过。)反复权衡之后,吴三桂只令永昌、大理的边防部队到边境线上敷衍一阵,给缅甸方面一点面子,并没有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昆明的吴三桂正在积极筹备出兵,缅甸国内却发生了石破天惊的突发事件。
永历十五年(1661年)五月二十三日,缅甸国王莽达喇的弟弟莽猛白发动宫廷政变,处死莽达喇后自立。
这件事属于缅甸内政,本来跟寄居流亡的朱由榔没有一毛钱关系。但是,莽猛白偏偏要找朱由榔索要贺礼。
——绝倒!朱由榔就是蹭饭的叫花子一个,找他索要礼金,不是硬逼着公鸡下蛋吗?
其实,莽猛白想要的并不是钱。他壮着胆子干这么一票,未免有些心虚。莽猛白的本意,只是想让朱由榔配合一下,借他“宗主国国君”的身份走个形式,给自己增加一点政治筹码。
朱由榔这次却一反常态,决心代表“宗主国”主持公道,不受其请。(以其事不正,遂不遣贺。)
梁子算是结下了,而且莽猛白比他哥还要阴狠。
七月十九日,莽猛白以“吃咒水盟誓”的名义,将沐天波、马吉翔、李国泰等数十名流亡的永历官员忽悠到阿瓦杀害。随后,莽猛白指使手下大肆抢掠朱由榔住所的财物和女子,导致包括两名贵人在内的百余人当场自缢而亡。在这个落败不堪的“流亡朝廷”聚居区,一时间“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女哭其父,惊闻数十里”,“贵人宫女及诸臣妻女缢于树者,累累如瓜果”,史称“咒水之难”。
朱由榔蒙此大难,吓得躲进屋中瑟瑟发抖。惊恐之余,朱由榔又担心下一个受辱的会是自己,便到处找绳子准备上吊。侍卫总兵邓凯及时发现,苦劝而止。
触目惊心的场面一发而不可收拾,莽猛白担心手下误伤朱由榔,缅方没法向吴三桂交待,方才出面制止了残暴的行动。两天之后,缅方清理了作案现场,又给幸存的永历君臣补给了一些粮食和日常用品。
为了防止朱由榔自尽,莽猛白又编造借口,说这次“打砸抢”是群众自发的,根源在于李定国、白文选擅闯缅境残杀百姓,与缅甸国王和朝廷无关。(缅王实无此意,盖以晋、巩两藩杀害地方,缅民恨入骨髓,因而报仇尔。)
事到如今,朱由榔已经彻底绝望了。跟随他流落异国的大臣基本上被杀个精光,朱由榔无可依靠,只能苟延残喘,苦苦等待一个终结。
吴三桂并没有让朱由榔等得太久。八月二十四日,吴三桂、爱星阿分兵两路从昆明出发,前往缅甸。
十一月初九,吴三桂的前锋抵达木邦,吴三桂、爱星阿联名致书莽猛白,要求无条件交出永历君臣。
“无条件”的要求让莽猛白有些犹豫,索性不置可否。但是,吴三桂的大军不是李定国的残兵,以缅军的实力,想硬撵恐怕是撵不走的。
十二月初一,没有得到回音的吴三桂率大军进抵阿瓦,准备对缅甸付诸武力。兵临城下,莽猛白不同意也得同意,否则自己会做朱由榔的陪葬。两天后,朱由榔、朱慈烜父子等人被缅方移交给吴三桂。
需要说明一下,缅方交给吴三桂的,只是朱由榔父子及后宫的少数几个人。跟随朱由榔出国的有上千人,在“咒水之难”中被杀掉了相当一部分,剩下的哪儿去了呢?
他们依然留在缅甸,并以此为家,自成一脉地生息繁衍。一代又一代,昔日流亡的后人最终成了缅甸新的民族——果敢族。
扯远了,继续说朱由榔。
永历十六年(1662年)三月十二日,朱由榔等人被押解回昆明,准备押往北京受刑。吴三桂上疏朝廷,认为昆明到北京路途遥远,风险太高,不如就地解决,清廷批复同意。
但是,到底让朱由榔怎么死,朝廷却没说。汉人杀汉人,你吴三桂自己看着办吧。
为了彻底瓦解抗清势力的士气,吴三桂准备将朱由榔处斩,但爱星阿有不同意见。
爱星阿认为,清廷给崇祯皇帝发丧、祭祀,却把永历皇帝一刀剁掉,同样是皇帝,待遇差距未免太离谱。满人在中原不是待一天两天,时过境迁之后对天下的“臣民”不好交待。(永历尝为中国之君,今若斩首,未免太惨,仍当赐以自尽,始为得体。)
满族将领爱星阿发话,身为汉臣的吴三桂不好违拗,但仍然心有不甘,最终只采纳了一半。——留全尸可以,自尽不行!
四月二十五日,朱由榔被行刑手用弓弦勒死于篦子坡(百姓后来改称其为“逼死坡”),随即在北门外焚化,并捡大骨送回朝廷交差。云南百姓不忘故主,以出城上坟为幌子,搜集朱由榔的部分小骨葬于太华山。
朱由榔死了,很难说得清楚,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命赴黄泉的。在这个阴云密布的年份里,郑成功、鲁王朱以海也紧随其后,在无垠沧海的涛声中长眠。
尘埃落定,一个王朝的时代宣告终结!
赘言小人物
南明应该画上句号了,但我还想再说一说张煌言。
张煌言(1620~1664),字玄著,号苍水,鄞县人,崇祯十五年(1642年)举人。如果一切太平的话,他或许能挤入官场,像父亲一样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平平淡淡了此一生。或许,他还能成为一位诗人,闲暇之余,赞美一下大好山河,感慨一番怀才不遇。
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变,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张煌言也不例外。金戈铁马、浪迹沧海,成了这个柔弱文人后半生的真实写照。
虽说时势造就英雄,但张煌言至始至终都是一个小人物。
他第一次独当一面,是作为监军接应苏松提督吴胜兆的起义,结果出师不利,遭遇飓风,自己险些丧命,最后奇迹般地“得间行归海上”。
他人生的高潮,是与郑成功一起发动长江战役,打着“延平王”的旗号在南京上游感召正义的力量,结果成为“弃子”,历尽千辛万苦,辗转两千多里才回归大海。
大海是他的家,而他不过是沧海一粟。
张煌言想做一个扭转乾坤的人,却安于自己的卑微,在钱肃乐、张名振、郑成功、朱以海等人的光环下和背影里,默默坚守着自己的信念。
当昔日耀眼夺目的光环黯然失色,当曾经雄伟豪迈的背影随风而去,在张煌言的内心,信念的丰碑也随之坍塌。深感回天无力之时,他解散义师,到一座孤岛上“结茅而处”,要在一片汪洋中了此残生。
由于叛徒的出卖,他成了阶下囚。面对敌人的招降,张煌言与很多忠贞不屈的义士一样,做出了掷地有声的响亮回答:“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辜。今日之事,速死而已。”
康熙三年(1664年)九月初七,张煌言在杭州“挺立俟死”、“坐而受刃”,葬于南屏山北麓的荔枝峰下,被后人誉为“西湖三杰”之一。另外两杰,一个是岳飞,一个是于谦。
有人说,凭张煌言的阅历与功绩,恐怕很难与岳飞、于谦相提并论。实际上,历史是复杂的,盖棺未必就能论定,功过永远有待商榷。唯有信念和才华,能够穿越时空,激荡人的心灵。
在我看来,铭记张煌言是一位质朴而悲壮的诗人,足矣!
下笔千言,不知所止,就借用张煌言临难时所作的一首诗画上句号吧:
义帜纵横二十年,岂知闰统属于阗。
桐江只击严光鼎,震泽难回范蠡船。
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
忠贞自是人臣事,何必千秋青史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