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为战
永历时期,朱由榔率领的“逃跑朝廷”与东南沿海相距甚远,基本上是各自为政,少有交集。这种复杂的局面,给叙述南明的历史增添了一些困难。
为了确保情节的完整性,我只能通过频繁“换台”的方式,分开阐述永历朝廷和东南沿海的抗清斗争。
这种方式可能会给读者造成一些错觉,比如前面发生过的事、死掉的人,后面可能又会提及,所以先提前说明一下。
好了,现在开始第一次“换台”。
相比于“正面战场”的顺风顺水,清军在福建、浙江等“敌后战场”却屡屡受挫,鲁监国朱以海、郑成功、黄斌卿纷纷点燃抗争之火,搅得东南沿海不得安宁。
敌后抗清的主战场,自然非福建莫属。隆武二年(1646年)下半年,博洛带着投降的郑芝龙走了,鲁监国在郑彩的护送下来了。这一退一进,特别是佟养甲、李成栋在辜朝荐的忽悠下进军广东,福建的敌我力量对比发生了扭转。
清军在福建防守空虚,南明残余势力得到喘息和补充,并逐渐恢复元气,开始轰轰烈烈的抗争。不过,福建的形势远比广东要复杂得多,因为在福建巴掌大的地盘,南明的抗清势力分成了三大派系:
——“浙系”,“核心”是鲁监国朱以海,驻地长垣,主力是建国公郑彩的部队,主要将领还有定西侯张名振(驻舟山)、同安伯杨耿(提督)、定远伯郑联(总兵)、闽安伯周瑞、平夷伯周鹤芝、荡湖伯阮进(驻舟山)等。
——“闽系”,“名誉老大”是郑鸿逵,刚刚二十岁出头的郑成功负责具体作战指挥,驻扎在厦门、金门地区。虽然郑芝龙曾经手握重兵,但大部分跟随主子投降,又被郑彩、郑联分走一部分,所以郑鸿逵、郑成功撤到金门时,并没有带走多少人,基本上是白手起家。
——“地方系”,主要是指各地官绅自发组织起来的义师,将他们单独归成一类是有原因的。首先,这些人“反清”是必须的,但反了之后服从谁的领导很难说,鲁监国、隆武(郑成功代表)、永历都是可能的选择。如果觉得选谁都不合适,那就自己领导自己。其次,即便选择其中一个投靠,也仅仅是停留在口头上,实际上还是单打独斗。
三大派系的关系比较微妙,鲁监国指挥不动郑成功,郑成功也不敢拿鲁监国怎么样,地方义师更是抓瞎。尽管抗清的武装遍地开花(清浙闽总督张存仁曾向朝廷奏报福建“遍海满山,在在皆贼”),但基本上是各自为战。好在大家还比较能够顾全大局,互不干扰,只是缺乏统一的指挥调度,作战计划随心所欲,相互协同就更谈不上了。
有人说,福建这种各自为政的局面,极大地削弱了抗清武装的战斗力,为清军进取福建提供了便利。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统一指挥是否能够提高战斗力,关键要看是否有人能够胜任。湖南倒是何腾蛟一个人说了算,结果大家一起大踏步溃败。后来的事实证明,凭朱以海、郑成功的战略眼光和战术水平,都不足以指挥“大兵团作战”。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打乱建制、各自为战,不仅清军看着乱,自己都觉得相当乱,福建才有可能撑得更久。
此时的福建,确实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浙系”方面,鲁监国趁着清军兵力空虚,于永历元年(1647年)正月底在长垣誓师,着手准备收复失地。誓师之后,率先动作的是驻扎在海坛岛的周鹤芝,这可是一个传奇人物。
周鹤芝,字九元,福建福清人,海盗出身,早年在福建沿海劫富济贫、闻名乡里。在此期间,周鹤芝与倭寇打过交道,并让儿子拜倭寇首领撒斯玛为义父。崇祯时期,周鹤芝接受朝廷招安,昔日的海盗摇身一变成了“缉私警”。隆武时期,周鹤芝被任命为水师都督,调往舟山,协助黄斌卿防守舟山。
撒斯玛后来做上了倭国的大将军,周鹤芝就想凭借自己的“海外关系”去倭国借兵抗清。黄斌卿不同意,说中国人的事情还是中国人自己来解决,没必要引狼入室。性情刚烈的周鹤芝愤然离去,返回福建。郑芝龙决意投降清军,周鹤芝以死相谏未果,率部撤守海坛岛,继续跟清军死磕。
长垣誓师后不久,周鹤芝率兵攻占福清的海口镇,一度占领了近五个月。六月,清军攻陷海口,驻守在此的参谋林籥舞、总兵赵牧战死,周鹤芝被迫退守海坛火烧屿。
周鹤芝出师不利,急于求成的朱以海想“擒贼先擒王”,于二月初八派兵进攻福州。清军虽然兵力空虚,但留守部队也不是吃素的,更何况朱以海也没多少军队,省会福州根本就啃不动。
福州失利,朱以海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后派兵进攻兴化(今福建莆田)、福清。朱以海认为,驻守两地的都是前明降清将领,兴化是张应元,福清是张心裕,应该比较容易策反。
事实证明,朱以海还是太天真。张应元、张心裕比正儿八经的清军还要狠,铁了心地当叛徒,“浙系”军队再次败北。
七月,鲁监国决定亲征,调集郑彩、周瑞、周鹤芝、阮进等部,进攻福州,结果再遭败绩。
两次直取福州败北,朱以海认真吸取了教训,意识到凭自己手上的兵力,想打大城市是不可能了,搞“农村包围城市”才是王道。九月,朱以海出奇兵袭击福州外围的沿海地区,先后攻占罗源、连江两县,次月又光复了长乐、闽清、宁德等地。至年底,清军盘踞的省会福州稀里糊涂地成了前线,频繁遭到南明军队的“骚扰”。
鲁监国带着“浙系”军队(其实主力还是福建的郑彩),在福建毫不客气地攻城略地,大有喧宾夺主的气势,郑成功率领的“闽系”当然也没闲着。
永历元年(1647年)二月初一,郑成功率军攻克海澄,次日向漳州进攻,但兵力有限,没能攻下来。清军没让郑成功在海澄多待几天,二月初五便攻占海澄,郑军被迫撤退。六月,郑成功率军再次进攻漳州,还是没攻下来。
郑鸿逵、郑成功脱离郑芝龙的控制撤到金门,手上兵力不多,几个月来主要是制造战船兵器、募练兵勇、筹集粮草,守不住海澄、拿不下漳州实属正常。
看到朱以海的“浙系”越战越勇,自知实力不济的郑成功开始坐不住了。
八月,郑成功将“闽系”军队集结于桃花山,并联络御史沈佺期、光禄寺卿林桥升等起兵响应,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泉州战役。
驻守泉州的是清军提督赵国祚,还有溜石寨参将解应龙配合防守。郑成功的军队一攻城,解应龙就率军从溜石寨钻出来,袭击郑成功的侧翼和后路。
攻了几次城没攻下来,郑成功发现不对劲,怎么侧翼和后路总是被抄?郑鸿逵、郑成功商议,要想拿下泉州,首先得把解应龙干掉,省得他总是出来捣乱。
九月初三,郑成功以攻城为饵,引诱解应龙出击,并在半道上设伏,将解应龙的军队一举歼灭,并乘胜捣毁了溜石寨。
没有溜石寨的支援,泉州俨然成了一座孤城。赵国祚突然警觉起来,一面严密布置城防,一面紧急探查内应,几天时间就抓出了不少被郑成功策反的“眼线”。
泉州被围困,赵国祚密调漳州守将王进前来救援。王进倒是不敢抗命,但手上只有一千五百人,他必须掂量一下,到底是去救援,还是去送死?
王进灵机一动,谎称自己带着数万潮州援军,要直捣郑成功的老巢安平。为了将戏演得逼真,王进率军向安平方向一路狂奔。
“眼线”都被赵国祚干掉了,郑成功彻底抓瞎。得知潮州有数万人要杀到自己的老巢,郑成功果然中计,赶紧分兵撤守,留下郑鸿逵继续攻城。
郑成功率主力往安平撤,王进突然转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抵泉州城下,与赵国祚里应外合,夹击郑鸿逵的攻城部队。郑鸿逵还没搞清楚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帮人,便全线溃败,撤回金门。后来,郑成功得知王进的援军只有区区一千多人,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拿脑袋往墙上撞。
尽管“浙系”、“闽系”的表现不尽如人意,但“地方系”的抗争却搞得如火如荼,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是郧西王朱常湖等人率领的义军。
永历元年(1647年)七月初四,活动在闽北地区的郧西王朱常湖与王祁、李长蛟率义军攻克建宁府(今福建建瓯),清总兵李应宗、副将曹胤吉、建宁知府高简战死。义军占领建宁府后,又连克建阳、崇安(今福建武夷山)、松溪、政和、寿宁等地。
朱常湖所率义军在福建北部地区的活动,让浙闽总督张存仁如坐针毡。前面提到过,仙霞关是浙江进入福建的主要通道,穿过仙霞关之后可以直抵福建的浦城。朱常湖义军占领的这些县城,恰恰是在福建境内给浦城来了一个“半月形包围圈”。
浦城一旦被义军占领,从浙江通过仙霞关进入福建的主要陆路通道将完全中断。清军想从浙江进剿,刚进门就得挨踹。海路就更指望不上了,就清军水师那点家底,朱以海、郑成功、黄斌卿收拾起来都不费力气。
如果浙江与福建的联系被切断,任其自生自灭,那么南明军队拿下整个福建不过是时间问题。更重要的是,一旦福建失守,等于是将广东的佟养甲、李成栋扔下不管(当时“三王”正在避暑,尚未打通湖南)。
一座小县城关乎华南的局势,杭州的张存仁不敢有丝毫懈怠与侥幸。
眼看浦城危急,张存仁一面向多尔衮奏报,说福建“遍地是贼”,一面砸锅卖铁地调兵遣将,好不容易抽出一千兵马,于七月下旬驰赴浦城。
八月初九,义军进攻浦城,被张存仁的援军击溃,李长蛟阵亡。朱常湖、王祁决定调整进攻方向,往沿海地区推进,以图联络“浙系”和“闽系”。十月十三日,义军围攻福宁州(今福建霞浦)。
清军分巡福宁道潘映娄负隅顽抗,义军将福宁州围困了四个月,福宁城内“士民饿殍过半”。次年二月初五,弹尽粮绝的清军被迫出城讲和,企图拖延时间以待增援。结果,时间倒是拖延了,但是援军迟迟不到。没办法,张存仁也是“光杆司令”一个。
四月初五,义军攻陷福宁州。
除了朱常湖的义军以外,兴化府也在七月爆发了王继忠、王时华等人组织的绅民起义,并于八月将兴化重重围困。十一月,清福宁道彭遇恺、巡按御史周世科赶来救援,义军被迫撤入山区。由于福州遭到朱以海的“浙系”军队“骚扰”,周世科率军回援,义军再次出山围攻兴化,一直相持到次年春天。
永历二年(1648年)初,被郑芝龙胁持降清的隆武大学士朱继祚获得清廷批准,从北京返回原籍福建莆田。朱继祚一回来就“原形毕露”,坚定支持义军的抗清斗争,并秘密策反了彭遇恺作为内应。义军会同“浙系”杨耿的军队发起总攻,里应外合攻取兴化,守将张应元溃败,逃往仙游。
至此,福州已完全处于“浙系”、“地方系”朱常湖义军和朱继祚义军的包围之中,几乎成为一座孤城。
吴胜兆的反水
几股错综复杂的势力将福建搅成了浆糊,陷落已久的长江下游南岸地区也不消停,同样上演着“激情燃烧的岁月”。
永历元年(1647年)四月十六日,投降清军后担任苏州、松江提督的前明降将吴胜兆宣布“易帜”,掀起了长江下游南岸抗清的新高潮。
一个地方军事主官反水,总得有原因吧?
民族大义?——狗屁!要是有大义,当初直接成仁拉倒,投哪门子的降?
嫌官小?——清廷挺够意思了!吴胜兆以前在明军中不过是担任指挥之职,属于下层军官,能够升迁苏松提督(相当于苏州、松江军分区司令员)已经很不错了。要不是因为他的“辽人”身份,又跟随多铎大军南下屡立战功(由于弘光军队一触即溃,功也比较容易立),想做提督?做梦去吧!再说了,吴胜兆在弘光政权垮台后就担任此职,如果真嫌官小,早撂挑子不干了,何必苦苦等待两年?
到底是什么逼反了吴胜兆呢?——答案:自找的!
隆武二年(1646年)正月,吴胜兆奉命开赴吴江围剿太湖义师。吴江是他的辖区,吴胜兆自然义不容辞。不过,正因为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武,吴胜兆更加恣意妄为、肆无忌惮,他一边剿贼,一边抢劫。最后义师要么被剿灭,要么被吴胜兆收编,江苏、浙江边境被搅得鸡犬不宁、民怨沸腾。吴提督把人赚来了,把钱赚来了,把邻近的浙江给赚进去了。
时任浙闽的张存仁看不下去了:吴胜兆你个王八蛋,你是去剿贼,还是去做贼?张存仁奏疏一上,吴胜兆被罚俸六个月。实事求是地说,这个处罚已经相当轻了,对于吴胜兆而言无关痛痒。他在吴江抢了一大堆财物,六个月的俸禄连零头都赶不上,全当“上个税”了。尽管如此,挨了罚的吴胜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毕竟钱财事小,面子事大。
倒了一次霉,吴胜兆心里还没消停,闹心的事又来了:驻节苏州的江宁巡抚土国宝向南京的洪承畴上疏,密告吴胜兆意欲谋反。
躺着也中枪,吴胜兆抑郁了!
别忙着委屈,江宁巡抚土国宝是有充分证据的!
土国宝和吴胜兆,一个文臣,一个武将,一起待在苏州,有点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土国宝不服气的是,吴胜兆仗着有兵权,全然不把他这个巡抚放在眼里,分赃也没他的份。这还了得?尽管还在战争时期,但清廷学习明朝“以文制武”的制度还是相当到位的。土国宝觉得自己没有享受到制度的“红利”,原因只有一个——吴胜兆飞扬跋扈、藐视上司,他这种态度只有一种解释:想造反。
土国宝言之凿凿,但洪承畴不是傻子,这种同地为官、文武不和、相互掐架的事情,都是前明官员玩剩下的把戏。吴胜兆谋反?给他八个胆,他也不敢!
话虽这么说,洪承畴也不能坐视俩人的矛盾日益激化。事情闹大了,万一捅到北京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为了息事宁人,洪承畴做起了“和事老”,既不采信土国宝的告发,又同时命吴胜兆移镇松江。
接到调令,吴胜兆火冒三丈:这不是拉偏架吗?凭什么滚蛋的是我不是他?
其实,洪承畴并没有“拉偏架”的意思,在不调整两人职务的情况下,这是唯一的选择。土国宝是文臣,虽然松江也归他管,但驻节苏州是朝廷圈定的,洪承畴没权力乱动。作为武将的吴胜兆就不一样了,哪里需要哪里搬,移镇辖区内的松江也还说得过去。
洪承畴没想到,吴胜兆一“误会”,麻烦可就大了。吴胜兆收编的原义师首领戴之俊、吴著趁机策反,怂恿吴提督“以民族大义为重”,奋起抗清!
吴胜兆最近相当倒霉,过得也比较憋屈,通过收编义师,自己掌握的军队也扩充到了四千人之众,但要在“敌占区”反水,与强大的清军为敌,吴胜兆还真没这个胆。
为了坚定吴胜兆的决心,戴之俊、吴著谎称钱谦益在苏州被抓了,煞有介事地说吴胜兆很快就会受到牵连。一旦被清军拿获,吴提督的项上人头可就不姓吴了!一番“讹诈”之后,戴之俊又给吴胜兆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可以利用陈子龙的关系,与舟山的黄斌卿接上线,寻求支援。
身处旋涡之中,性命堪忧,又有“后门”可走,反水有了底气,吴胜兆终于下定最后的决心——反他娘的!
“后门”陈子龙不用多介绍了,著名的“愤青”一个。弘光政权覆灭后,陈子龙在太湖地区组织义师抗清遭遇失败,此时正在故里松江闲居。戴之俊登门求助,陈子龙欣然应允,一面写信联络黄斌卿,一面派友人夏之旭去见吴胜兆,坚定其反水决心。
吴胜兆的计划是以所率四千兵马夺取苏州、松江,黄斌卿的援军布置到江阴、镇江一线,牵制南京的援军。苏、松得手后,两军会合,夺取南京。
清军忙着清剿福建、广东和湖南,南京的兵力十分空虚,这个作战计划还是比较靠谱的。但是,这次行动一开始就遇到了麻烦:尽管有陈子龙的来信,但一味只图自保的黄斌卿不想跟着瞎掺合,免得惹火上身。
清代文学家全祖望评价黄斌卿“怯于大敌,而勇于害其同类”,实在是一语中的!
幸运的是,舟山虽然是黄斌卿的地盘,但张名振、张煌言等“浙系”将领也驻扎在舟山,未必是黄斌卿一个人说了算。张名振、张煌言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苏松可以作为前沿基地,联络太湖一带仍在活动的义师,一举扭转长江下游南岸“敌占区”的力量对比,发展抗清运动。
黄斌卿难排众议,被迫同意派出水师响应吴胜兆反水,双方约定四月十六日举事,吴胜兆派部将詹世勋、高永义到江边接应援军。
在沈廷扬(时任户部左侍郎、总督浙直水师)、张名振、张煌言、蔡聪(黄斌卿小舅子)的率领下,舟山水师浩浩荡荡驶向长江口。
做“海漂”必须永远牢记一句话:天有不测风云!
四月十三日,舟山水师在崇明岛附近遭遇飓风,船只损毁比较严重,主要将领纷纷落水登岸。由于是在“敌占区”,除了张名振在一位僧人的暗中保护下返回舟山外,登岸的将领先后被清军俘获。张煌言运气比较好,据他后来回忆,自己“陷虏中七日,得间行归海上”,最终还是回到舟山。沈廷扬和蔡聪就比较惨了,被清军抓个正着,于七月初三慷慨就义。
飓风过后,尽管舟山水师的大部分船只还能作战,但主将纷纷落水,水师只有原路返回。到了约定的日期,吴胜兆派去接应的部队并没看到援军。詹世勋、高永义感到事情不妙,索性再次反戈,率兵拘捕了吴胜兆,戴之俊、吴著被当场杀害。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吴胜兆还没动起来就被逮了,实在是个十足的倒霉蛋。不过,与其归罪于天灾,倒不如说是人祸更贴切。黄斌卿先是首鼠两端,在张名振等人的压力下被迫派军,接着遭遇飓风,“浙系”将领纷纷落水,黄斌卿借坡下驴,不再派出一兵一卒。
黄斌卿不给力,吴胜兆内部也是危机重重,主要体现在保密和“政审”两个方面。造反的谋划应当在绝密的状况下进行,这个道理地球人都知道,唯独吴胜兆不知道。自从定下反水的决心之后,“表现欲”极强的吴胜兆四处“炒作”,唯恐他人不知自己很快就要“一鸣惊人”,还很不地道地将陈子龙、夏之旭等人一起“炒作”,搞得满城风云、人尽皆知。
吴胜兆决定反水,并变换发型,但詹世勋一直持反对态度,高永义虽然口头上赞同,却在行动上打退堂鼓,不愿割发。这些反常的举动,没有引起吴胜兆足够的重视,不但不搞严格“政审”,还将这俩意志不坚定的货派去接应援军。即便援军按期抵达,很难说他们会按作战计划引导援军开赴指定地点,说不定奔着清军大营就过去了。
尽管苏松反水的计划胎死腹中,但洪承畴觉得还是有必要到苏州稳定一下局面,虽然吴胜兆被逮,但残余势力未除。
四月二十二日,洪承畴派操江总督陈锦、镇守南京的满兵提督巴山率军抵达苏州,一面深入太湖地区清剿义师,一面在苏州、松江大肆搜捕反清义士。陈子龙被羁押到南京的吴胜兆告发,隐姓埋名逃往嘉定,又辗转逃到昆山,但还是没能躲过清军的抓捕。
五月十三日,一代“愤青”陈子龙在押解途中跳河自尽。经清军“地毯式”的大搜捕,太湖地区的抗清势力被剿灭殆尽。
“五君子”
永历元年(1647年)冬天,沉寂许久的浙江再起波澜,发生了“五君子”反水事件。
所谓“五君子”,只是一个概数,其实不止五个人。或许源自于中国人崇尚的中庸,太多了记不住(梁山泊人多,一百单八个,光是三十六天罡就够你背上半天),太少了显得势单力薄,所以统称为“五君子”。
“五君子”的带头者是当年“六狂生”之一的华夏,他与董志宁(也是“六狂生”之一)、王家勤、屠献宸等人密谋,择机在浙江起事,一举拿下绍兴、宁波两府,以图恢复浙东的抗清态势。
虽然不止五个人,但最多不过十几个“愤青”,说委婉一点,知识分子势单力薄,说直白一点,一群书生,就算有成百上千,不会使枪,不会弄棒,能掀起多大的浪?翻翻墙也就罢了,敢造反?长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华夏等人是“愤青”不假,但事态还不至于以卵击石,做无谓的牺牲。“五君子”敢反水,当然是“肚子里有货”。不仅有货,而且货还不少。
其一,华夏与宁波城内的降清将领陈天宠、仲谟(原系史可法的部将)交好,可以策反。
其二,附近四明山中有王翊(原兵部职方司主事)、李长祥(原御史)率领的义军活动,他们愿意与“五君子”合作举事,下山抗清。
其三,可通过御史冯京第走“后门”,联络黄斌卿的军队登陆响应。
华夏的作战计划:王翊义军突袭绍兴,得手之后与前来响应的舟山军队会合,在陈天宠、仲谟的接应下攻占宁波。一旦占领绍兴、宁波两府,浙东的形势将发生扭转,从而建立稳固的抗清基地。
这个计划似曾相识,其实跟吴胜兆的反水计划差不多,但优势还是比较明显的:
——王翊义军是抗清的老部队,而且长期活动在山区,保密和“政审”比较靠谱;
——宁波城内有内应,可极大地减少攻城阻力;
——宁波距离舟山较近,有利于黄斌卿及时响应。
虽然优势明显,但黄斌卿到底是否同意出兵,还是比较让人揪心。半年前为了接应吴胜兆,结果仗还没开打,却落得个船翻人散的悲惨结局。按黄斌卿的品性,这一次应该打死也不愿出窝。
出人意料的是,黄斌卿居然非常爽快地同意出兵。黄斌卿如此反常,冯京第的游说只是次要原因,主要是他看到了切实的利益,在家门口“入股”至少比跳到江苏去凑热闹要靠谱得多。
如果能够顺利拿下宁波、绍兴,就华夏和王翊的实力来看,无异于给黄斌卿打工。黄斌卿不仅能够扩大势力范围,还能在“敌占区”与舟山之间增添一道屏障。另外,宁波与舟山隔海相望, 危险系数要小得多。
这笔一本万利的生意,谁不干谁是傻子!
得到舟山的积极回应,华夏与王翊、黄斌卿约定,趁浙江巡按御史秦世祯移驻天台之际,于十二月初四举事。
黄斌卿同意出兵,舟山到宁波这么短的距离,海上也出不了什么岔子。遗憾的是,“五君子”成了2.0版的倒霉蛋,这次举事还是以失败告终,不是黄斌卿掉链子,而是华夏那里出了纰漏。
吴胜兆的失败告诉我们一个教训:想造反,保密和“政审”是相当关键的!在这个问题上,王翊的义军不会有大问题,但到华夏这里,风险系数就比较大了。
前面说过,“五君子”不止五个人,掌握核心机密的知情人不下十个人。人越多,保密越困难。再加上又是一群书生,简直就是要老命了!
倒不是贬低书生,书生有两个特点:爱找同道中人、社会经验缺乏。总之,比较好糊弄。谁暗中骂清廷两句娘,就被他们当成自己同志了,口无遮拦地将整个作战计划娓娓道来、和盘托出。
一传十,十传百,结果传到谢三宾这儿来了。谁也没料到,谢三宾早就是降清的铁杆分子了。弘光政权垮台后,浙江掀起了抗清的高潮。当时,华夏奉命赴定海游说防倭总兵王之仁入伙,几乎同时来见王之仁的还有谢三宾,只不过是替清军策反的。最后,王之仁将谢三宾撂在一边,跟着“六狂生”一起抗清。
谢三宾虽然投降了清军,但一无功绩、二无背景,没能得到录用,此时正待在鄞县无所事事。得知华夏等人密谋“反叛”,谢三宾终于找到了立功的机会,赶紧向清军分守宁绍台道陈谟告密。
密谋暴露,华夏等人还蒙在鼓里,秦世祯立即改变移驻天台的计划,决定先发制人,调兵进攻四明山。毫无准备的王翊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逃窜。
谢三宾知道作战计划,但未必清楚密谋者到底有多少人。不过,王翊补上了这个缺。由于事发突然,清军在王翊的老巢缴获了一批相互联络举事的密信。不仅铁证如山,而且有名有姓,清军按名字抓人,“大鱼”一个也不会漏。
十二月初二,华夏被捕。随后几天,除了董志宁得以逃脱,其他参与密谋者先后被清军捕杀。约定日期未到,举事的主谋、主力均被铲掉,作为内应的陈天宠、仲谟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浙江发生的这一切,远在舟山的黄斌卿并不知情。当舟山水师按计划增援时,遭遇清军的强力阻击,交战整整一天,舟山水师损失战船数十艘,副将李让战死,被迫返航。
继吴胜兆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抗清行动再一次胎死腹中。
王光泰起义
敌后的抗清斗争并非局限于江南,清军在长江以北的日子其实也很难过。其中,比较大的是发生在襄阳、郧阳(今湖北郧县)一带的起义。
领导起义的人叫王光泰,但这次起义跟他的哥哥王光恩有直接关系。王光恩绰号“小秦王”,原是“流寇”的首领之一,崇祯时期接受朝廷招抚,驻守郧阳。弘光元年(1645年),王光恩率部降清,任襄阳总兵。
王光恩镇守襄阳,郧阳巡抚潘士良也驻节在襄阳,同地为官、文武不和、相互掐架的事情再次发生。潘士良一直看不起王光恩的“流贼”出身,王光恩对潘士良更是瞧不上眼。你倒是进士出身(潘士良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进士),还官至南京刑部右侍郎,不也照样投降吗?我王光恩投降还能升总兵,你潘士良投降,直接从中央滚到地方,还有脸在我跟前得瑟?
潘士良干不过手握枪杆子的“地头蛇”,便直接向北京密奏,诬陷王光恩谋反。多尔衮没有洪承畴的好脾气,直接下令把王光恩逮了,押往北京。
这种典型的文武相争,所谓谋反基本上都是子虚乌有,为什么多尔衮会信以为真呢?并非多尔衮好糊弄,而是他另有算盘。既然是“流贼”,现在不谋反不代表以后也不谋反。襄阳地理位置重要,万一王光恩被逼反了,麻烦可就大了,他可是掌握着近万的军队!
多尔衮决定,与其和稀泥,不如趁机收编,清除隐患。永历元年(1647年)四月,王光恩被押赴北京,多尔衮空降杨文富来接任襄阳总兵、漆尚友任右营副将。
这个无耻的意图未免太明显了,王光泰(绰号“关索”)、王昌、李世英等人忍无可忍,决定反水。四月二十九日,王光泰、王昌、李世英率八千人在襄阳起兵,斩杀了杨文富、漆尚友以及分巡下荆南道甘文奎、襄阳知府杨矿、襄阳府推官李实发、襄阳知县潘朝佑等地方官员。
五月初三,起义军转战郧阳,捕杀分守下荆南道刘开文、郧阳知府董有声、郧阳府同知刘璇、郧阳府推官孙阳声、郧县知县赵丕承、竹山知县童士勤、保康知县薛溥、郧阳行都司表捷等地方官员。
总之,襄阳、郧阳两府及各县的官员基本上被杀了个遍。
起兵之后,王光泰一面向湖南的何腾蛟通报情况并寻求支援,一面就地发布告示,招募兵勇,扩充力量。
且不说何腾蛟自顾不暇(“三王”此时正在大举进军湖南),就算有兵可派,以何腾蛟后来的品性,也不见得会施以援手。像王光泰这样的“流贼”,何腾蛟想挤兑走都嫌麻烦,怎么可能没事找事,往前凑热闹!
接到消息的永历朝廷思前想后,虽然派不出一兵一卒,但还是破天荒地甩过来三顶帽子:王光泰授郧襄提督之职、王昌授郧襄总兵、李世英授河南总兵。
王光泰气不打一处来:帽子能当枪使,还是能当钱花?别说郧襄提督,即使是授“招抚江北大学士”,又能有什么用?清军又不是吓大的!
接到湖北的报告,多尔衮最开始还是想和平解决,毕竟湖南正在打仗,湖北的阵脚不能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摁下去。为了安抚王光泰,多尔衮曾一度释放王光恩表示诚意,但是王光泰根本不吃这一套,照样在襄阳、郧阳“大闹天宫”。
多尔衮见这招不好使,一面处死王光恩,一面命湖广提督孙定辽从武昌率军镇压。六月十一日,清军前锋进抵距郧阳仅四十里的安阳口,王昌出城迎敌,将清军打得七荤八素,孙定辽当场阵亡,副将李显功被擒杀。
七月十八日,多尔衮又命吏部侍郎喀喀木率军前往湖北镇压。喀喀木还在路上,起义军便已开始向河南推进。九月十九日,王光泰率军进攻河南淅川,由于兵力不多(只有一千多人),又遭遇清军河南总兵张应祥、开归总兵高第的阻击,攻城没有成功。
不久后,喀喀木大军进抵河南,会同河南、湖广的清军向郧阳逼近,王光泰、王昌被迫撤回郧阳。李世英率部逃往兴安(今陕西安康),准备与米国轸率领的义军会合。他并不知道,米国轸已被进剿张献忠的博洛、吴三桂大军消灭。十一月二十二日,李世英部被清军兴安总兵任珍击溃,李世英阵亡。
由于清军来势凶猛,自知不敌的王光泰、王昌为保存实力,率部经房县入川,在夔东山区与刘体纯、袁宗第等人率领的大顺军残部会合,继续坚持抗清。
想灭我?没这么容易,等几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