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冰床──南北极都有这样的报道;更有了地床,即往大地上一躺,天当被,地做床了……床真是人们离不了的东西。几乎所有人间的事情都是可以在床上做的:睡觉不用说了;可以在床上吃饭、吸烟、喝酒;可以在床上读书;可以在床上谈心;可以在床上指挥战斗;可以在床上窃取情报;可以在床上通电话;可以在床上看电视;可以在床上幻想;可以在床上发明创造;可以在床上犯罪;可以在床上挣大钱;可以在床上逗孩子玩;可以在床上打扑克牌;可以在床上锻炼身体;可以在床上决策办公室里的事情;更可以在床上进行正当的谈情说爱等等。
如果说大多数人的一生都会在床上呆到三分之二的话,那么有些人在床上的时间可能会更长,达到五分之三甚至七分之五,我就是其中一例。我在床上呆的时间长是跟我很长一个时期的工作特点有关系的。近些年来,如果不离开合肥的话,我每天都在家里工作。
早上我可以起得稍微晚些,在床上看看书,设计设计小说里的人物关系;中午疲乏的时候我可以抓紧时间睡个简短的午觉,以便下午直到夜晚的脑力劳动;晚上无事了,我可以早些上床,一边看电视,一边静心凝思,琢磨一种明天需要的境况。还特别是天寒地冻时节,桌边呆不住,我可以从早到晚一整天捧几张纸、一杆笔呆在床上,直到夜深深人静静心平平……实际上,对我来说,我觉得在床上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工作。这份工作的确是很独特的,也是饶有兴味的。特别是这份工作是与一个固定的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与床联系在一起的。这不能不使人对床产生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觉。
床,使我们的生活更加轻松自如,使我们的创造无所不在,更使我们有了一种可以依托的归宿感……床是谁发明的呢?是一个男人抑或是一个女人呢?──还是想这样再问一声。如果真有一个发明床的人存在,那第一个感谢他的人,我想肯定是我!
关于死
古代的汉子看起来都是可尊敬的,他们驰骋疆场,视死如归,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但那也可能是文字塑造的结果;文字的产物总是有偏差的,就像口头的语言一样。因为它已经加入了作者或叙述者的建议、好恶和看法。明显的例子是演戏,在革命的现代影、视、戏中,坏人中弹或被打死,总是往前扑倒,或往后仰倒的。往前扑倒,就弄得个嘴啃泥,往后仰倒,便倒成个仰巴叉。而好人呢,则一半是歪倒,像是熟睡,进入梦乡;另一半是晃倒,倒靠在什么东西上,相互依托,相得益彰。据一位串岗的当代歌星说,她第一次拍死的镜头时,导演已经反复向她交代过,好人都是往旁边倒或者晃倒的,绝不能往前扑,更不能往后仰,但到实地拍摄,她早把导演的指示忘了个一干二净,随着某种冲力的推动,她“叭”的一声往后仰去,摔了个屁股蹲不说,姿态也可想而知的十分不雅了。
死是什么呢?死有两种,一种是解脱,一种是未知的死。未知的死是死的一种状态:自己不知道就死了,活着的人推想,这种死可能是最利落的一种解决了。一次我们在公路上奔驰,一路过来不下五起车祸,有的两车对撞,有的翻进沟里,最难忘的是公路上有一堆牛肉样的血物,车友立刻就说:是牛肉。但司机说:是人;怎么会是人?司机说:夜间行车,前面的车轧过去,后面的车都会一辆接一辆轧过去,人哪还有人样。这种死对死者来说,可能就真的是未知的了,干脆利索,一命归西。
死是一种解脱?许多人都这么说过,对生活得过于困绝的人来说,死可能真是一种解脱:没有债务了,没有烦恼了,没有忧虑和操心了,也没有办得成办不成的事了,没有疾病的痛苦了。总之一了百了,万事皆休。
自己去死,更是一种解脱。像美国的海明威,靠在树上,一勾扳机,就达到了目的;或者像荷兰的凡·高,在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忍无可忍,给了自己一枪,就永远地解决了问题。自己去死,大部分总还是清楚的、清醒的、明智的: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场合、用适当的方式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种文化的、生存方式的选择,都是应该得到人们的思索的。
我经常用一种世俗的态度想到死的问题:──我不太相信那位女歌星关于中弹的眉飞色舞的讲述,一个人在家时,我还模拟过受到某种冲击时的身体反应。根据物理学的定律,人体受到某种冲击时,当然要往相反的方向倾斜,但既然是演戏,我想演员不会是很不清醒的,她必定知道自己不会真死,她也必定知道冲击来自于哪个方向。如果这样,往哪个方向死,还不是任君选择吗?──未知的死是最没有意义的,那是一种糊涂,虽然未知的死任何人都无法选择,或者推辞。──我还想到过在非同一般的日子里(例如我们年岁稍大些的人都记得的那些日子),自己去死的问题,那也就是一个人在生活和生命的进程中怎样做一名演员的问题:胸有成竹,面对镜头,做出最优异的而不是仓促忙乱的表演,那该是怎样的优秀、文雅和悲怆呀?!
睡懒觉
睡懒觉真是一件无比愉快的事情!特别是数九严冬时节,窗外寒风呼啸,甚至滴水成冻,被窝里却暖融融的,这时偎在温柔梦乡中,脸蛋儿红扑扑,偶尔发出一些欢快的鼻息声,想想就令人羡慕不已。
但睡懒觉却又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说睡就睡的,睡懒觉也得有条件。
上夜班的人可以睡懒觉,这是先付出了“代价”后生理和心理的必须。因为一夜未眠,或半宿未合眼,生物钟紊乱,倒在床上就睡熟了,但却没有了睡懒觉的那种享受。
退休的老年人可以睡懒觉,他们操劳一生,晚年安度,既不用上班,也不用晨读,尽可以呼呼大睡。
但老年人睡懒觉的极少,一是老年人的睡眠减少,天一亮他们就难以继睡,再是老年人都有老年人的生活准则,生活原则。没有几个老年人是不讲究早睡早起的,他们睡懒觉的习惯已经遗留给后代,他们是站得正坐得直的。
城里人不论,其实在农村工作的人都可以睡懒觉。我说的是那些农民。农民都是个体经营者,他们的时间尽属私有,但他们却受囿于自然界的规则和生计的限制,秋种的时节种子晚下地一旬,他们第二年的收获就会减少几成。夏收的时节麦子迟收一天,他们的粮囤就会矮下去一截。他们有睡懒觉的条件,但却没有睡懒觉的福份。
做那些非主流杂性工作的人都可以睡懒觉。这就有些繁复了。
比如往年的那些打手闲客们,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规律,主人们用上他们时,他们就去做各种各样的皮俗杂务。过时空闲,他们没有看书学习的风气,又能半夜一天地睡下去,睡觉那时倒成了他们的工作。
再比如往年的那些太太们,她们的工作不外乎做有钱的先生的好看的花瓶。除了陪先生吃饭、赴宴、聚会外,就是游街观景、搓麻应客,晚睡是常有的事情。
因此早上睡睡懒觉,已经成了生活的习惯。窗帘儿拉得紧紧,一觉睡醒,翻个酥腰,转身再睡,直至肚儿里的饿虫唤她。
当代的作家艺术家们,他们也有睡懒觉的条件。这是他们的流行,也是他们的工作性质所决定的。
一般来说,他们白天总是不用按时上下班的,而且他们中的许多人又总是惯于夜晚工作的。夜晚的“时间”长于白天,夜晚的时间又有连续性,夜晚还剔除了所有的搅扰,夜晚还免去了一顿饭的餐前餐后,夜晚使人心神安定,夜晚凉爽多了。如果是在夏天……于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有了夜晚工作,而白天睡懒觉的习惯。
睡懒觉最贪的可能就是小孩和女孩子了。小孩爱睡懒觉因为他们是小孩,他们需要大量的睡眠,这样就可以长身体,长个子,长智力。另外,小孩子的控制能力总是很差的,要玩时他们会不顾一切地去玩,要睡时他们又会不顾一切地倒头就睡熟,不考虑任何后果。女孩子爱睡懒觉,是因为她们会享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享受本能。
睡眠能使人精力饱满、容光焕发、体能充沛。无法想像一位女士或姑娘神彩不振、皮色黯淡的情景。当然这未必与睡懒觉有绝对的关系,但合适而充足的睡眠,总是有利于人的光艳照人的。
睡懒觉有两种睡法。一种是真睡:睡着了,一直到上午九、十点钟都长眠不醒地不起来。另一种是醒了,但是懒在床上,既无所事事,又不想再闭眼睡去,也能懒到八、九点钟。
我也是有睡懒觉的条件的。但我从未睡过那种真睡的懒觉,所以我的身体一直无法充盈起来。早上醒来后,我总是睁着眼懒在床上,想想这个,想想那个,在床上磨蹭个半小时。这时往往会来个电话,让我进入一天的生活之中。接过电话,我就起床了,我自己的一天就正式开始了,但这一天实际上是从床上开始的,是在床上设计和规划的。
如果有条件,那么睡一种假的懒觉,确实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据有些科学家说,在床上睁着眼睡一会儿懒觉,对一天的工作、创造和学习是有利而无弊的,因为这对沉寂了一夜的思维是一种梳疏和整理。
另外,借助这段时光,还可以使大脑充分地清醒过来,使身体里的不安分活跃起来,这就更有利于一天中对别人和颜悦色,更有利于发明创造,更有利于“按部就班”地行事,更有利于提高工作和学习的效率。
不能睡懒觉的人肯定都十分羡慕能睡懒觉的人,也十分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在小艳阳天里足足地睡上一个大懒觉。这是人的一个最卸包袱、最平民的愿望,也是人的最基本的权利。
但懒觉睡多和睡过头了,也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在合资企业里你就可能被扣除下一顿馆子的薪金,在机关里你也许恰巧就失去了晋升的机会。如果因为无聊而大睡懒觉,那就不仅仅是危险,更是降低了自己的生命等级,毫无疑问,那就真是自己偏废了自己了。
手,左手
左手一直是我骄傲的一个小小资本,就我个人来说(除身高尚能凑乎以外,几乎就没有能拿得出去的)它确实有点不同寻常,首先它比其他地方的皮肤(特别是面部)白而细,甚至比右手都更白而细;其次是它柔韧而灵活,多少有一点钢琴演奏家的素质。
它还是有力的,在三十多岁以前的一切掰手腕之类的活动中,它都会应命而出,并且可能战而胜之。
甚至我与妻子成婚也得益于左手,因为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有意无意地把左手亮出来炫耀(扬长避短),她看上了我的手,“爱屋及乌”,与我结成伴侣,成就了我家的一段佳缘。
这种种迹象都加深着我对它的钟爱。它甚至不用涂脂抹粉就能永葆青春。我时而欣赏它,并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在妻女跟前吹嘘起它来。妻子赶紧制止——因为这是有教训的:某年春节,我在家中大夸其口,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小偷偷过,但上天有眼,第二天我离家返肥,刚下车包就被小偷拽走了。而且我是眼睁睁看着偷包的小偷转身遁去的,但(公交车)已开动,任我怒喊狮吼都无济于事。包里不但有吃有喝有现金读物,还有有关妻子工作的关键性文件。这是我在这方面得到的某种看不见的势力的第一个明白无误的示意,但显然这种示意对一个人来说印象仍然是不够深的——妻子赶紧制止,但看起来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盛夏的夜晚,我在自家的家门口被一个类似歹徒的人用锨砍伤,伤处自然不可能是别的部位,而只能是左手、左臂,伤疤也是永久性的。
整七年过去了(人又有几个七年呢?),往事似乎已经淡忘,我又一次处于一种与七年前相似的虚假的充盈之中。或许是经验给了我一些预感,这时我做了一次长途的,没有目的地的旅行。
我仰望着新的我从未见过的天空,呼吸着另外一些人呼吸着的空气,等待着某个事件的发生。于是在一个恰当的季节,在一个恰当的时间,一辆停着的出租车,恰到好处地把我撞飞(我骑自行车;车门打开)。当我从自行车上凌空飞起来,翱翔在祖国蔚蓝色的天空中,并且准确无误地向出租车倒车镜上降落时,我就已经在想:想要加深一个人对一件事的印象,或者想要改变一个人的精神路程,“给点皮肉之苦”确实是一种最直截了当也是最有效的办法了。毫无疑问,左手又是首当其冲的。在掌心那片巴掌大的地方,一家有相当名气的大医院小题大做绣花般在上面缝补了好几十针(拆线时我又为此而几乎晕厥);我平静而庆幸地躺在手术台上。
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了,或者说总得有个结果。这个结果,就是我前一段路程的结束,后一段路程的开始。权衡比较,我是划得来的。
现在,我引以为自豪的左手(左臂),已经是伤痕累累了。当我夏天穿着短袖衫,自由自在地出现在各种场合时,它们会热心地显现在公众面前。
时而,也许会有好心的先生或太太,问起它们的来历和出处;这自然就是一个轻松的话题。在某些枯燥的场合,它们的出场尤其得体。当然我为此付出了小小的代价,但我得到的东西也是十分宝贵的。
在一段时间里我不再沉浸在家庭、工作、环境和“业绩”的虚构的自我满足之中了。我显得清醒多了,我感觉有时候人明白了一种处境但却无力自拔时,那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就会用强力使你改变(你也可以改变呀!)。这当然是一种机会,虽然我们决不会主动选择它。
统计与性
统计经常和数字联系在一起,比如统计局。在我的印象里,它就是一个由各种数字和图表堆积而成的政府职能部门。我以前曾在政府机关工作过,和统计局打交道,除了去找熟人朋友外,就是去要数字,政府的工作报告,政府的各种有关文件。其中的指标和数字,都以统计局的为准。
数字从表面看也许是枯燥的,但我喜爱那种有某种秩序和规则的组合与排列。它们显示着巨大的能力,它们是社会生命的表现形式,而且是最不花哨最经得起推敲和时间之流冲击的外在形式。在我的印象里,统计部门还和情报、间谍、军事机器等强有力的字眼联系在一起。这印象不知是怎么来的,但是毫不奇怪。最文弱的东西往往就蕴含着最有冲击力的功能,这是中国古代的哲人们就已经指明了的现象,例如水。
列宁就很重视统计的作用。列宁现在不太有人提了,但列宁是我尊重的一个人,我觉得他犀利、尖锐,是事业型的。他把统计比喻成武器,而且他重视的是精确的统计。我想,他确实需要它(统计),而不是闹着玩的。
统计还有其他的一些类型。这两天在街上走,看到投影厅、镭射厅都在放所谓的内部资料片,据统计,有:《十日谈》(译制)、《最后的原始部落》(外语·中文字幕)、《人体奥秘》(译制)、《超级杀手》(国产)、《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译制)、《初尝禁果》(国产)、《新婚学校》(第二集)等。这些片子多少都和“性”有那么一点关系,而且宣传广告也都重在突出一个“性”字。
我觉得很奇怪(难道都没有一点好奇?),于是用了两天时间,突击把它们全看了一遍。